62 姜淹就是那只該死的小貓
陳敏看兒子回來這么多天也不知道收拾行李,書包里的東西是不是都快發臭了,她知道徐喜的懶是出了名也是要了命的,于是她忙完家務就去拆徐喜的書包看有什么要洗要晾曬的。好端端的漂亮書包被他作踐得臟不拉幾的,陳敏看著都心疼書包跟了一個臟豬一樣的主人竟要受這等折磨。 拆開看就更是鬧心,里面的東西都是胡亂一塞,也不知道這孩子一天天急著去干什么,跟逃荒似的。她把里面發潮的身份證和作廢的手機、其他衣物都拿出來疊整齊放好,翻倒最底層才發現一個牛皮本,她拿出來看了看,以為是兒子的手稿,心想這孩子怎么這么粗粗拉拉的!這么重要的東西就隨便一塞嗎?有些字都潮得糊開,看不清寫的是什么了。于是想著等徐喜回來得跟他好好說說,這么大個人了還這么亂七八糟地生活可不行。 徐喜跟徐正浩一起回去,徐正浩說他要去鴿子公園逛逛,徐喜不滿,說你不能消停點兒啊,腿都那樣了還作。徐正浩推開兒子,執意要去找跟他聊得來的退伍老兵——在徐喜看來那些人左不過是些跟他一樣的糟老頭子罷了,但是胳膊拗不過大腿,徐喜就氣呼呼地自己上樓去了。 陳敏正在門口換鞋要去買菜,徐喜說媽我跟你一起吧,陳敏說你快算了,快先把你那些破爛玩意收拾收拾,我都不知道咋給你弄。還有你那個手稿,本,辛辛苦苦寫了那么多字,你得自己收好呀!然后她就拎著菜籃子和裝零錢的小包出門了。 徐喜奇怪,他都好久沒寫什么手稿了,自從某個傻逼讓他手寫萬字寫出急性腱鞘炎之后,他就再不動筆的,所以陳敏說的東西他并不知道是什么。等回到屋子里看到桌上晾著的邊角都因為泡潮了而卷起來的牛皮本的時候,他還是不知道那東西是什么,他覺得那不是自己的。 他去翻了翻那牛皮本,一驚。 那居然是姜淹的日記。 徐喜這才想起他走的時候胡亂翻了翻抽屜就理所當然地覺得那些都是他自己的東西,于是就把抽屜拔出來往包里倒干凈了,而回來后他從姜淹家帶出來的物品也從未一一清查過,直接就把包扔在房間的角落不管了,里面沒什么要緊的東西,手機也不用了因為換了新的,回來之后的日用品和衣服都是重新再買的,所以也沒顧得上拆包。 可是他沒想到他馬馬虎虎地把姜淹的日記本帶回來了。 徐喜恨得自己罵自己,他怎么就馬大哈到把姜淹的東西帶回來了?冥冥中就好像那個本子一直偷偷跟著他坐火車、漂洋過海到他家里一樣。 還真是陰魂不散吶…… 徐喜合了那個臟本子就扔到了樓下的垃圾桶里。 ︿︿︿︿︿︿ 陳敏做飯的時候看徐喜趴在廚房里扒著窗戶看個不停,就問他你看什么呢?最近老是神叨叨的?徐喜說他等垃圾車來,他要確認垃圾車會把那個日記本徹底卷走碾碎。陳敏說誰的日記本?你的還是別人的?徐喜真想扇死自己算了,一出口就成禍。陳敏說我就說看著字不像你的,你那字是萬里挑一的丑,都丑出了自己的特色呢。然后她就笑了。徐喜惱了,說我怎么不如他了,你都不知道他……然后嘴巴就像被線縫上了一樣再不敢說話了,他怕母親順藤摸瓜不斷追問下去。陳敏當然敏感,就說,你是不是偷拿誰家姑娘的東西了?要是偷的你趁早給人家還回去??!說不定人家現在正火急火燎地找呢,誰知道你就給別扔了。徐喜煩躁,說哎呀哎呀!什么鬼姑娘!你不知道別亂說了!煩死人了!然后他就捂著耳朵跑回自己房間去了。 徐喜打開房間的窗戶,細細聽著垃圾車開過來的聲音,腦海里卻不停地猜測姜淹到底在日記本里寫了些什么。是跟他有關的,還是跟他沒有半毛錢關系的,還是…… 跟姜淹自己有關的。 徐喜的心猶如貓抓。 姜淹就是那只該死的小貓。 垃圾車唱著開過來了。 徐喜在心里暗罵,怎么全天下的灑水車垃圾車都只會唱這一首歌! 他忽然沖出了房間,飛快地跑下了樓梯。 在與垃圾車爭分奪秒的時候,徐喜不停地罵自己犯賤,他為什么要再跟姜淹扯上關系??!他就這么想害死自己嗎! 是的,你就是犯賤,都是那個傻逼讓你犯賤的。 你倆都該死。 ︿︿︿︿︿︿ 徐喜翻垃圾桶,把手翻得臟兮兮地滾回家,徐正浩看見又是一頓罵,說你掏糞去了?手上糊的是誰的屎? 徐喜懶得理他爸,飯都沒吃就跑回自己屋子里去翻那個被他搶救回來的日記本了。 時間從2001年開始。 姜淹的過去像一幀幀電影般在徐喜眼前拂過,留下難以抹除的痕跡。 姜淹從六歲上學開始學寫字開始,就懂得了如何通過日記宣泄自己的不滿,控訴母親神經質般的監視和瘋狂的控制欲,以及他對父親的無情和冷漠的怨恨。 字字句句,都如針般密密麻麻地戳在徐喜的心上。 從家長會被母親威脅開始,到逼著他喝下濃稠的rou湯直到他嘔吐出膽汁,再到發現他自慰后狠心紅燒他喜愛的小金魚逼他吃下、甚至要將他以后的全部人生收歸自己掌控…… 徐喜看得心驚不已,心痛難抑。 而其中穿插的唯一的溫情,唯一的熱度和光亮,竟是徐喜的文字帶給他的。 2011年3月9日,歷經十幾年的折磨,姜淹在雜志里找到了徐喜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像寶貝一樣地珍藏起來,從此美神開始慢慢地墜入愛河。 徐喜想起了姜淹的家門密碼,原來是這個含義啊。 他一頁頁地翻看下去,翻看姜淹在父母帶給他的壓抑中痛苦掙扎和他在看到他的文字后對他病態般的渴求,內心五味雜陳。他既驚詫于姜淹對父母的怨毒之情,也驚詫他在其中對自己赤裸裸地表達無限的愛意。一如他把他綁架回家的第一天,跟他說仰慕他、崇拜他、愛他…… “……你要知道我是真心愛著你的。不光是愛你的書,也愛你的人……” 那樣瘋狂的,炙熱的,曾經在徐喜看來甚至是扭曲骯臟的感情。無數次讓他感到害怕和不解,又無數次動搖他的心神。 要是能早一點遇見就好了…… 徐喜合上日記本,泣不成聲。 再早一點,是不是他們就都不會這么痛苦了。 姜淹是不是也不會犯那么多錯。 徐喜呆呆地看著牛皮本被窗外的風吹起來的一頁頁紙,良久良久無法緩過神來。 小張老師對王彩玲說,我的事兒,只跟你一個人說過。 可是姜淹的事,從來沒有跟徐喜說過哪怕一次。 一直以來,都是徐喜跟他說,他聽。 聊的內容是徐喜的情節,是明天吃啥,要不要再去吃雞蛋灌餅,吵架的內容是為什么不給他自由不給他信任,全都是關于他徐喜的。 他不是愛姜淹這個完整的人,只是愛姜淹愛著自己的那個癡心、狂熱的他的某一部分而已。 徐喜覺得人都自私如此啊,他也是,姜淹也是。 要是早一些知道姜淹的過,知道他因為母親變態般的掌控、父親極度的自私冷漠和不聞不問、同學把他當異類排擠而活得這么窒息痛苦,要是他們能早一點相遇,是不是一切就會變得不同了。 徐喜像是一個撈魚的,在姜淹快要墮入海中深淵的時候,他用自己的文字把他撈了起來。 但是徐喜現在放手了,姜淹再次沉入湖底,一個人冷冰冰地躺在那里,再也無人問津。 他只知道自己是需要被愛的,但他忘了姜淹也同樣需要。 ︿︿︿︿︿︿ 徐喜曾經妄想從姜淹的書柜更了解他,從而找到他的弱點,能夠打碎他、擊敗他、馴服他,但他后來發現那些東西的說服力太蒼白,姜淹本人深不可測,如一潭深水,探不到底。那些他看的見的、跟姜淹有關的東西只是浮在潭水表面的浮萍而已。 他從來不了解姜淹這個人。 他被關在小黑屋的時候,一次次咒罵和控訴姜淹的瘋狂和變態,一次次悔恨自己也是個神經病瘋子,居然會愛上姜淹這樣的惡魔。 但讀到日記本的最后一頁,他心如止水,雖然無法原諒姜淹對自己做過的所有蠢事,但他不再怨恨這世間的一切。 日記本的最后,還夾著姜淹列出來的想要跟徐喜一起看的電影清單,長長的一條,被姜淹細心地卷成一個卷,就夾在日記本封底的袋子里。 徐喜沒有解開那個膠卷一樣的電影清單,而是把它原樣放回了日記本里。 他無法抑制住自己噴涌而出的感情,他知道他還愛著姜淹,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 徐喜那晚夢見了一只小貓,緊緊跟著自己,他看了看懷里的香腸,然后給它丟了一個過去,跟它聊天。 “你是誰家的小貓?”徐喜問它,夢里小貓邊吃香腸邊說,“我是你家的小貓,我是小貓姜淹?!?/br> “什么?”這是姜淹?他什么時候變成小貓了? “你怎么又跟著我?不是不讓你跟著我了嗎?” 小貓咬著香腸搖搖頭,眼神純良無辜。 “可是不跟著你,我會餓死的呀?!?/br> “為什么?” “看不到老師的,我會死的!” 徐喜在夢里驚醒,自己的小床上,只有他一個人。 他想到剛剛的夢,覺得好笑。 徐喜打開手機看了看自己的作家主頁。 自己依然沒什么讀者,但還不算太糟,已經有了幾百萬的收藏,即使在凌晨也能在網頁的數據表監測點看到還有幾千人“正在看”。 在上千條評論里,徐喜翻找半天,也再也沒有看到小金魚的頭像和留言。只有一些瞬間,他會誤把“黃鯉魚”“綠鯽魚”“紅燒魚”這樣的讀者昵稱錯看成“小金魚”,然后突然驚喜,發現不是后很快又歸于沉寂。 他不死心,搜索了全站的讀者昵稱,出現幾百條“小金魚”,他挨個兒看過去,然后發現姜淹的號已經被注銷了,再也沒有他那樣的一條小金魚了。 現在徐喜不缺讀者了,千千萬萬個讀者淹沒在人海里,如今只缺姜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