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果然減少了到書房的次數，表示留出時間和空間讓我好好打理，而他想趁生命結束前短暫的時間享受新舊年交替，往后或許就見不到了。至于我獨自待在屋內，將一冊冊筆記、文本重新排序，心底說不出有多么惶恐。一方面我懷疑他在從事某些隱秘的活動，是那種不能被外人得知的，另一方面我又不甘心放棄探密，對一個有著強烈好奇心的人來說，這樣實在太痛苦了。

    不過我沒有輕舉妄動，最起碼，在老人眼皮底下毫無辦法。隨著書架上的東西擺放得越來越齊整，我獲取的信息也越來越多，比如從書架頂層抽出的封面破損的牛皮書里記載了一個國外的民間故事，篇幅不長，講述的是男爵某一天在鄉間偶遇了綠裙少女，被對方年輕活潑的美貌打動，但少女狠狠拒絕了他，并且嘲諷他丑陋的皮囊令人作嘔。男爵非常憤怒，愈發渴望把少女收歸己有，于是尋到了巫師，要用詭異猥褻的術法讓自己變得好看。最后男爵茫然地從深夢中醒來，只看到落在地上干癟的人類尸體，那曾屬于他。

    里面有這么一句話使我記憶尤深：“……不再困擾我了，力量正涌動在我身體的每個角落，我低下頭，看著自己新生的光滑皮囊，我確信我變成了更好的存在?！?/br>
    或許是巧合，我移動視線，注意到這一排還有薄薄的一本文言文的，書頁已經有不少缺角、折角，要很小心翻閱。大概情節是某個大家族里頻繁發生男人離奇死亡的事情，人心惶惶，一位云游道士忽然上門拜訪，識破了這家少爺新納的美妾是一只畫皮，戳穿它偽裝用的人皮，露出猙獰本相。畫皮瘋狂反抗，最后舍棄了大半力量，從道士手中逃脫，不知所蹤。

    我知道老人喜歡搜集古怪離奇的故事，但這些依然令我覺得不舒服，仿佛周圍有難以捉摸的東西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地張開，又或者我正走向怪物的巢xue——不，我已經身在其中！和這堆書籍相鄰的是關于各國人民信仰的資料，除了耳熟能詳的幾大宗教，還有諸多讓人不明所以的小教派，如今已湮滅在歷史里或者在偏遠地區深藏起來。老人是不信教的，曾經強調他和先祖們崇拜的只有知識本身，以人類單薄的軀體吸收整個星球乃至宇宙的信息，是多么偉大的壯舉。因此我不清楚他為什么在書里留下了標記，那是一幅圖畫，像奇幻電影中的魔法陣，花紋繁復且艷麗。

    毫無疑問，這些事物讓我的精神一直處于緊繃的狀態，為了轉移注意力，我不再仔細地翻閱，而是把感興趣的書籍刻意擺在隨手能拿到的地方。當清理到最后，一張折疊的厚紙出現在書架縫隙，我攤開一看，原來是這棟宅院的詳細結構圖，看起來像最初的版本，上面還有后期擴建修改的筆跡。擴建的部分——我無意識地用指頭磨蹭那塊紙張——是位于書房下方的地下室。它比好幾個房間都要寬敞，面積大到使我感到震驚，唯一入口就是我發現的活板門，結構圖顯示擴建的主導者是陳華禮，完工時間是2018年9月。

    9月？我不由自主在大腦里重復了一遍，這個時間點，老人應該早就察覺到身體不適，據他先前告訴我的，他一開始沒聯想到絕癥，只是在春夏換季時渾身難受，卻忙于整理文獻沒有及時就醫。后來出門摔了一跤，被送進醫院，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見他眼底隱隱透出悔意，我當時也感到了惆悵，輕易信任了他的說法。然而，現在看到這份圖，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驚駭：一個久病的老人，怎么突然起了沖動建看起來毫無用途的地下室？如果把它當做置物空間，宅院里還有不少空房，何必多此一舉？再聯系到我自己，這些年幾乎沒和他交流過，突然被請求搬過來照顧他，當中難道也有不為人知的籌謀？

    時值冬季，我呆呆站在書房里，身上起了一層冷汗。

    這些思緒也嚴重影響了我的睡眠。進入12月后，天黑得很早，急劇下降的溫度迫使人躺進溫暖的被窩，但我的夢境變得怪誕起來，經常見到一些不可思議的情景和匪夷所思的地方。偶爾，我清晰意識到夢中的是地下室，盡管毫無標識，但我打心底認定了，并且雙腳不聽使喚地不斷向前走去。周圍非?；璋?，燭火在角落宛如靜止一般燃燒，我發現這里到處是黑紅的紋路，從天花板到地上，幾乎沒有放過一絲空隙。過了一會，我聽到類似心臟跳動的聲音，不是我的，是另一種更強壯更可怕的響動，就在房間中央。那些紋路也不再是平薄的痕跡，而是變成了凹凸的、活物一般的玩意，好像人的脈搏，鼓動著，跳躍著。

    每當我接近正中央一團黑暗的地方，就會驚醒，夢里發生的事情就很快地模糊掉了，甚至來不及記錄下來。我仍覺得特別煩亂——雖然在清醒時始終沒辦法回憶起清晰的情形，但我敢肯定，夢中的地下室有著非常怪誕和夸張的形象，我沿著小路進去，好像被黑色的巢xue吞沒，回過身去，背后也是昏暗一片。內臟、血rou的氣味充斥著我的鼻腔，哪怕清醒過來，也還是殘留在我的腦海中，如同某種呼喚，我……我該找機會下去一趟，親眼看看里面的景象，或許這樣才能徹底安心。

    跨年前幾天，老人的身體狀況忽然急轉直下，在外界熱熱鬧鬧之際，他只得安靜躺著休養，連飲食也不多進。我害怕他現在的模樣，瘦得不成樣了，雙頰卻無端的發紅，眼睛也明亮得厲害。每次我喂他吃飯，總要對上那種深沉又瘋狂的眼神，像是面臨死亡的人會有的對生命的無限留戀和渴求，回光返照一般，偶爾我會覺得那簡直像可怕的覬覦，貪婪舔舐著我的皮rou。老人也會夢囈，熟睡時喋喋不休，我偷聽了幾句，里面盡是污穢的、可憎的咒罵，不堪入耳。

    我好像一下子不認識他了——那個即使古怪孤僻也博學多才的老人，會拖長聲調講述老故事，一雙深藍的眸子緊緊注視著翻開的書——但現在他變得完全不同了。

    跨年夜悄然而至，盡管老城區這一片比較安靜，沒有年輕人聚集的地方那么熱鬧，但也能隱約聽到不遠處煙花迸裂的響聲。我知道老人熬不得夜，這些日子又糊涂了，幾乎沒力氣下床，便趁機摸到了書房里。那塊活動門沒上鎖，使勁一提，就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洞口和一截樓梯。我攥著手機，借自帶的手電筒光芒小心翼翼往前，起初是一段狹窄的小徑，兩壁有燭臺，里面的蠟油凝結了厚厚一層，緊接著就換成稍微寬闊的平坦地面，像是進門前的玄關。最終在通道的盡頭，我看到一扇拱形大門，被手電筒照亮后，它呈現出令人嫌惡的暗黑，仔細看去，里頭好像還透著紅，使我回想起一桶桶丑惡且反常的食料，鼻子似乎也聞到了那股難以言表的氣味。

    不，不是錯覺，我定下心神，確實感覺一路上味道濃郁了起來。面前的拱門仿佛某種界限，一旦跨過，我將踏入另一個世界——哦，我的天，在我鼓起勇氣邁入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撞進了每晚的噩夢之中——這里密密麻麻繪制了異常的黑色花紋，或許是血，或許是我親手攪拌過的東西，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