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在大年初四，雖然公司春節放假也放得早，但余江月還是請了假提前回家幫忙籌備。C城離得不遠，高鐵不到兩小時便到了，余江月慢悠悠拖著行李箱，左手拎著一杯只有S市能買到的網紅奶茶，沒走兩步就被淹沒在了規模不小的返鄉大軍里。

    人群在出站口外漸漸分散，余江月看了眼時間，朝外頭一圈掃視下來卻沒看到說要親自來接自己的meimei。

    “哥，哥，我在這兒！”

    聽見meimei熟悉的聲音，余江月驀然回頭?？伤谝谎劭吹降膮s不是正在朝他揮手的meimei晴雨，而是站在她身后的男人。那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看起來十分斯文，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正在朝他友好地微笑。那本該是個完全沒有攻擊性的笑容，可余江月的心卻沒由來地顫了一下。

    他定了定神，快步朝他們走過去。

    “哥，給你介紹一下，這是行川哥哥，沈叔叔的兒子，是他送我來高鐵站的?！?/br>
    余晴雨親熱地挽住余江月的胳膊，開始給他介紹面前的這個男人，聽得出晴雨對他的印象不錯。在陌生人面前余江月幾乎是瞬間就切換到了社交模式，他笑著主動伸出手：“你好。余江月。謝謝你送我meimei過來?！?/br>
    “不用客氣，以后都是一家人了?！?/br>
    沈行川禮貌地與他握了一下手之后便很快分開。他的掌心很熱，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余江月的錯覺，在剛剛握手的時候，一瞬間他甚至覺得沈行川的手像是發抖。

    是錯覺吧。

    上車時余江月猶豫了一下，即使面前這個人看起來溫和有禮，即將成為他法律意義上的兄弟，然而他心里也難免有些戒備。晴雨還是個小姑娘，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對人沒有多少防備心，余江月下意識不希望meimei同他接觸太多，讓她坐到了后座去，自己坐在副駕駛。

    沈行川似乎發現了他的這點小心思，卻并未介意，反而有些愉悅。

    汽車平緩地行駛在道路上，沈行川揚起嘴角，不動聲色地朝余江月瞄了一眼，發現他正好也在打量自己。兩人目光短暫相接，余江月尷尬地轉過頭去，卻聽沈行川開口提醒道：“安全帶?！?/br>
    “系了?！?/br>
    “沒系好?！?/br>
    余江月這時才意識到車內一直響著的“滴滴”聲是安全帶的警示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偏頭去查看左側的安全帶插口，正好沈行川也靠了過來，一時兩人的臉隔得很近，余江月甚至感覺到了他的呼吸輕輕拍在了自己臉上。

    同性間仿佛與生俱來的壓迫感讓余江月頭皮一緊，幾乎瞬間便僵硬地將頭轉去了另一邊。沈行川噙著笑，一只手幫他把安全帶的插扣插到底，隨著“咔噠”一聲輕響，車內的“滴滴”聲戛然而止。

    “抱歉，副駕駛的安全帶好像比較難系?！鄙蛐写w貼地給他找臺階下，晴雨卻沒給自己哥哥留面子，她的聲音從后方傳來，帶著少女獨有的嬌俏和親密：“是我哥他力氣太小啦，我都能一下就摁進去?！?/br>
    “有你這樣下哥哥面子的嗎？”

    余江月佯裝生氣，晴雨咬著奶茶吸管，在后視鏡里朝他嘻嘻笑：“我這是提醒你要多多鍛煉”，她又偏頭對沈行川說：“行川哥哥，你不是也在S城工作嗎，有什么好的健身房給我哥推薦一下，也帶著他去健健身。你看他那小胳膊小腿的，我瞧著都覺得寒磣?！?/br>
    余江月雖算不得十分健壯，但好歹也是正常男人的體型。晴雨隨口一句玩笑話，居然真引得沈行川轉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他兩眼。

    “嗯，是該好好鍛煉一下?！?/br>
    大冬天都是裹在厚厚的羽絨服里，能看得出肌rou來才有鬼了，不過是接著話頭繼續開他的玩笑。余江月能感覺到沈行川對他沒有惡意，反而在配合他和meimei之間玩鬧的氣氛。沈行川的方寸把握得很好，與他相處十分輕松，難怪晴雨這樣喜歡他。

    像余江月mama這樣年紀的重組家庭，最大的問題其實孩子們之間的關系。大家都是成年人，面子上自然是客客氣氣，但要像真正的家人一般交心卻十分困難。兒女輩這樣貌合神離，上頭的兩個即使再恩愛，也難長久。

    余江月其實打心眼里并不愿意看到母親再婚，不愿意她和別人組建家庭，可是他卻希望她能幸?？鞓?。他猜，或許沈行川也是這樣想的。若不是真心為了他父親的新家庭，他好好做個得體的樣子出來就行，費這個心思跟他們搞好關系干什么。

    想到這兒，余江月對他不免有些相同境況下的惺惺相惜之感，心中的戒備也稍放下了一點。但話雖如此，防人之心不可無，余江月暗自思忖還是得找個時間同meimei談談，她年紀小，不曉得外頭的人心險惡。

    他可愛天真的meimei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了。

    余江月望著車窗外的風景發呆，面色不覺漸漸冷了下來。他很難在安靜的氣氛中繼續維持社交模式中的活潑與健談，方才努力營造的開朗形象仿佛燃掉了他所有的熱情，現在只余一堆冷掉的灰燼。余江月自己也沒意識到，此刻他映在車窗玻璃上的小半張臉，現在是怎樣一副落寞而孤寂的神情。

    可是沈行川忽然喚了他一聲“江月”。

    余江月半秒才反應過來，他下意識轉過頭去。沈行川雙手握著方向盤，扭過頭看他，笑容溫柔而自然：“江月，介意我這樣叫你嗎？”

    社交模式瞬間激活。

    “不介意不介意，挺好的?！?/br>
    “正好你回來了，阿姨和我爸的意思是咱們晚上一起吃個飯，一是正式認識一下，二也算是為你接風洗塵?！鄙蛐写ǘ虝和ｎD了一下：“你看怎么樣？”

    沈行川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見，但余江月也知道，這事他們估計早就已經定下了，現在不過是來通知自己。就像是母親告訴他自己決定再婚的時候，嘴上也是這樣說想問問他的意思，但余江月知道自己只能贊成，而且必須十分高興地表示贊成。沒有人會想聽他真正的意見。

    饒是如此，余江月依然感激沈行川在細枝末節中對他表示出的體貼與尊重。

    “好啊，咱們是該好好吃頓飯，地方定了嗎？”

    “不是出去吃啦，mama的意思是在家里弄，由沈叔叔親自下廚”，余晴雨扒著余江月的座椅，湊過來興奮地說道：“沈叔叔的手藝可好了，上次做的蔥香牛rou我到現在還念著那個味道，又嫩又香，比外頭館子里做的還好吃呢?！?/br>
    沈行川笑：“他這幾年自己學的，手藝是還不錯，晚上可以嘗嘗看?！?/br>
    余江月終于發現自己從見面起就對沈行川的微微膈應是源于哪兒了，沈行川總朝他笑，一笑就亮出幾顆白晃晃的牙。從動物的本能來說，露出牙齒的行為意味著威脅，示強，意味著攻擊的前兆，聽說牙齒好的人身體素質也十分好?；蛟S是彼此間一眼可見的體力差距放大了余江月心中的不安，所以才會顯得如此無法忽視。

    到家時是下午，天色不早，廚房里早已經忙活開了。沈行川熟門熟路地從門后架子上取下圍裙穿著去切菜，晴雨在廚房里穿插著打下手，大家都忙著，只有余江月一個人呆呆站在外頭。

    廚房里一片熱火朝天，卻沒有他的位置。

    “月月你剛回來，先在沙發上坐著，看會兒電視休息下?！敝苄沱愊戳瞬葺?，用個玻璃果盤裝著，放在了他的懷里。

    帶著濕意的手指輕撫過他的鬢發，余江月順著動作把臉貼在mama柔軟的手掌上，就像小時候一樣。他只有在最親近的人面前才會放心顯露出這樣柔軟而真實的樣子。

    他一點也不想要這個沈叔叔。他不想要陌生人侵入他們家的生活。

    可是他不能說。

    ——爸爸，你走了這么多年，現在有人要取代你的位置，是不是以后都不會再有人想起你了。你看mama喜歡他，meimei也喜歡他，大家都喜歡他。

    周秀麗把兒子攬在懷里，撫順了他腦袋上翹起的一縷頭發，柔聲道：“草莓是沈叔叔聽說你喜歡，特意在朋友那兒弄的，今天上午剛摘了送過來，比外頭賣的都新鮮，去沙發上坐著慢慢吃，啊?！?/br>
    “嗯”，余江月斂起眼底的傷感，抬頭間就已然是一副開心的樣子，他拈起一顆淡粉色的草莓咬了一口，用十足親熱的語氣笑著對灶臺前忙碌的陌生男人大聲說道：“真好吃，謝謝沈叔叔?！?/br>
    “月月啊，有什么喜歡的都和叔叔說，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用不著客氣，也別拘著自己，叔叔疼你和行川是一樣的……”

    “啊叔叔，要炒糊了要炒糊了！”

    “小雨快拿盤子過來，對，就那個方的……”

    “……”

    他們相處起來這樣融洽，這樣自然，倒顯得剛從外地回來的自己像個多余的外人。余江月心里泛起了酸，他也知道這是自己小心眼了，meimei在母親的新家庭里找到位置是好事，他們如今是一家人，本就該親密無間。

    他們是一家人。

    余江月抱著果盤坐在沙發上，電視機里吵嚷的節目蓋住了他小聲的自言自語。

    他在給自己講一個冷笑話。

    “從前有條酸菜魚。又酸，又菜，又多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