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坦白來說回國后發生的一切都不在陸錦年的預料之中,他想過也許會遇見陸文元,但沒想過原來連他以為的臨時起意的回國都是陸文元的蓄謀已久。 晚一點的時候陸文元接了通電話,陸錦年聽不見電話那頭的聲音,只覺得陸文元的氣壓變得更低了。 “我有點事出去一趟,午飯等會兒會有人送過來,希望我回來的時候,這里沒什么不同?!标懳脑恼Z氣依舊不好,陸錦年想,可能電話那頭的人和自己一樣不怎么招人待見。他當然明白陸文元這句囑咐里的意思,他被當成了某種高危分子,是個一不注意就會闖禍搗亂的壞家伙。 陸文元離開以后陸錦年去浴室洗了個澡,他沒扯開大腿上的那層保鮮膜,但水流落上去的時候還是會感到輕微的刺痛。他隔著這層薄膜掃了一眼,陸文元的字體比他印象中的更尖銳了,此刻正張牙舞爪地盤桓在他的腿根上。那排字母被水霧暈得看不真切,他垂眼停頓了幾秒,最終還是沒有將它們一探究竟。 陸錦年覺得這些刺進他身體里的字母是陸文元對他的審判,他不介意背負任何一種詞語度過終生,他只是不太確定這時候貿然去看他會不會感到非常難過,畢竟情緒這東西難以控制,不管你再怎么覺得自己做好準備了,該難過的時候還是一樣會難過的。 午飯送來的時間很合適,陸錦年從衣柜里翻出一件短袖換上,穿上身以后才驚覺這尺寸應該是陸文元的。他猛然間想起十八歲那年兩人買回來的成套成套的情侶裝,當時滿滿當當塞了一整柜子還裝不下,現在屬于他的那一部分應該已經被陸文元扔掉了,至于剩下的這一半為什么還被繼續保存在這里卻已不得而知了。 按理來說陸錦年早已非常習慣獨居生活了,在國外的那幾年暫且不提,其實和董雨晴一起生活的那些年對他而言也和獨居沒有什么區別。但是此刻,當他重新回到這個他和陸文元曾經朝夕相處的地方以后,那些褪色的記憶重新鮮活起來,他端著飯碗坐在餐桌前,實在覺得食不知味。 不過他沒能傷懷太長時間,門外的走道里很快傳來陸文元氣急敗壞地叫罵,陸錦年沒想到他會回來的這么早,走到門口想去開門時,正巧趕上外面的人把門打開—— ——一個三四歲大的女童踮腳扶在門把手上,兩人四目相對,都有點驚詫。 “陸長寧,我說了讓你先別亂動!”陸文元一把拉開門,把女童從門把手上拽下來。 女童站穩后有點不高興地抱怨道:“你又沒告訴我家里還有別人!” 陸文元冷笑:“這他媽是我家,我還用得著跟你匯報?” 陸錦年顯然還在狀況之外,他想了想女童的年齡和姓名,一個荒謬的結論呼之欲出。 陸文元看出他心中所想,推搡女童進門后沖他翻了個白眼:“你也少在背后編排我,她今年已經四歲半了,我可沒那個本事?!彼殃戦L寧的書包隨手扔在沙發上,又繼續說道:“這是陸澤煬當年那個私生女,后來他跟我連打了幾場官司,眼看著就要敗訴了,那女的倒也沒猶豫,小孩兒月份太大打不掉了,一生下來就直接找人扔在看守所門口,不過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同甘容易共苦難,拋棄別人的人早晚有一天也會被別人拋棄?!?/br> 陸文元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沒帶什么情緒,但陸錦年還是覺得他意有所指,他無法為自己做過的事申辯什么,畢竟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既定的結局并不會發生任何改變,況且都已經過去這么久了,無論他再說什么都會染上點強詞奪理的嫌疑。 陸長寧是不懂這兩人之間的恩怨的,她覺得陸錦年長的好看,很快就心生親近之意,房子里突如其來的沉默于她而言無傷大雅,她裝模做樣在客廳里轉了兩圈就拉著陸錦年一起坐到沙發上了。 “陸文元脾氣很壞,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陸長寧和陸文元的相處模式一向如此,陸文元不許她叫哥哥,從她記事起對陸文元就是直呼其名。 “陸長寧,你別忘了自己今天是因為什么被接回來的,滾去書房把你打人的心路歷程好好敘述一下,否則晚飯你也不用出來吃了?!?/br> 陸長寧哽了一下,猛然間回想起自己現在還屬于寄人籬下的狀態,她憤然拍了拍陸錦年的肩膀,拖著書包往書房那邊去了。 在見到陸長寧之前,其實陸錦年一直不太有已經和陸文元分開了很久的真實感,他很少去主動回想有關這方面的事情,愧疚感這東西太折磨人,算是一種不愿接受現實的自我逃避。這種自欺欺人的做法也并非毫無用處,至少除了起初的幾個月實在無法適應以外,之后的大半時間里,他的生活還是在正常軌道上的。 陸長寧是無形時間的具象體現,完完全全涵蓋了這四年,直到這時陸錦年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原來已經過去這么久了。 陸文元的目光落在陸錦年松松垮垮的衣服上,他無法判斷這樣的行為是否為有意之舉,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很多年前他們一起生活在這里時的細微末節,可這些片段都成了扎在他身上的刺,每想起一次就又會往里再進幾分。 “你的衣服收到客房去了,以后那邊是你的房間?!?/br> 陸錦年的東西是在他離開一年后陸文元才開始陸陸續續往客房那邊搬的,他很少到這邊來住,物是人非的感覺很不好受,況且他也不想給段佳睿那伙人留下什么可以取樂的談資,他們這群人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不管有什么風吹草動都是瞞不住的。 原本他也想過干脆把這些東西全部扔了圖個清靜,畢竟誰也說不清陸錦年到底還有沒有再回來的可能,但真到了要動手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被什么東西給牽制住了,他并不想把這樣的情緒歸結為“舍不得”,可思來想去后,卻也再找不出什么更合適的詞語了。 所以鎖起來,看不見才會想起的稍微少一些。 陸錦年倒是沒想到還有分房睡這一茬,陸文元昨天的表現太剽悍,讓他在今天醒來以后已經做好了要當牛做馬的準備,畢竟連刺青這種事情都做了,這事放在古代就是要給人當奴隸用的。不過他又轉念一想,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要分房睡,現在陸文元不會再把他當作哥哥或是愛人了,沒有哪個主人會和奴隸同床共枕的。 “好,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把衣服換下來?!彼t疑了一下,又接著問道:“洗好以后給你把衣服收回衣柜里?” “扔了吧,”陸文元說,“一件衣服而已,我實在不怎么缺?!?/br> *** 徐正南直到坐到談判桌前才被動接受了陸文元真的不會來了的事實,這些年他也歷練了不少,但大多數情況下還是有陸文元或者段佳睿跟在身邊的。這兩個人說起來也是好笑,本來徐正南以為因為陸錦年的事他們倆基本上算是鬧翻了,結果除了大吵一架外加陸文元單方面的幾個月的冷戰以后好像就沒什么大事了,他們倆私下里有沒有再發生什么徐正南無從而知,只是在某一天之后,他們又變得和以前一樣了。 徐正南一向活得簡簡單單,他從來不會探究這些問題,就像當初他知道陸文元和他哥在一起后也沒有非要問清楚為什么會這樣。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本來就是沒有道理的,如果每一件都要刨根問底,那也未免太難為自己了。 這些年陸文元確實過得不太好,可能不太熟的人會覺得他年輕有為,但徐正南他們很清楚,這樣的成就都是在憤怒和痛苦的驅使下被迫完成的,因為那時候陸文元太過年少,如果他止步不前,那他以后的境況就不會有絲毫改變。 其實去年年末的時候這邊的事情就了解的差不多了,陸澤煬托了大關系堪堪躲過牢獄之災,但他籌謀了一生的產業幾乎全部斷送了。后來徐正南想,也許這才是陸文元最初的目的,把陸澤煬送進監獄里實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懲罰,倒不如像現在這樣,看他一無所有,茍且偷生。 那時候徐正南以為陸文元會去美國找陸錦年的,當初他因為出國禁令的事和段佳睿吵得不可開交,即便兩人關系緩和以后段佳睿也沒有找人取消禁令,直到后來法院的判決書下來以后他才跟陸文元說現在沒人會限制他了,可能這時候他才覺得陸文元真正冷靜下來了。 不過陸文元哪也沒去,他帶人加班加點的擴展海外市場,然后在前天突然告訴徐正南陸錦年回來了。徐正南當然不會傻到認為是陸錦年自己回來的,只是這兩人再怎么糾纏都不是他們這些外人能插手的了。 “徐總,這段時間還要麻煩你多多關照了!我們小陸和陸總似乎是舊相識,如果項目進展順利的話就讓小陸留在這邊接洽工作吧?!?/br> 徐正南心里一驚,思索片刻以后發現除了陸錦年好像也沒什么其他“小陸”的人選了,他心里的白眼簡直要翻上天了,感情那一個多月夜以繼日的工作是因為這個,他還真以為陸文元在這件事上終于成熟穩重了。 “周總客氣了,互利互惠的事哪談得上什么麻煩不麻煩,都是分內工作,應該的?!?/br> 幾人談了兩三個鐘頭,把合同聊得七七八八,徐正南心里憋著事有點心不在焉,但陸文元從昨天下午開始就失聯了,這會兒估計得到家里才可能堵得到人。 徐正南也不想花時間跟這些人周旋,草草簽了意向合同后就找借口先走了,不過段佳?,F在人在海南,這邊一時半刻還真找不到什么人一起探討探討。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可憐他,沒等他躊躇多大會兒陸文元的短信就先發過來了:「把陸長寧接到你家去?!?/br> 陸文元把陸長寧領回家時被段佳睿擠兌了很長時間,段佳睿是他們幾個人中出身最不光彩的,可對這類私生子始終無法共情,后來陸文元私下里跟他說過,也許連段佳睿自己都沒發現,其實他潛意識里一直覺得自己的到來是一個錯誤。 徐正南對這類消息已經見怪不怪了,他那個市中心的公寓就快成陸文元的臨時中轉站了,除了陸長寧以外連奧斯卡都時有光顧,他已經從陸文元的好友晉升為陸文元的保姆了。 話是這么說,但當他真的站在陸文元家門口時,又平白生出幾分緊張來,他完全想象不到會在門后面看到怎樣的景象,就像很多年前他初次得知陸文元軟禁過陸錦年時感到的那種茫然和困惑。 但好在并沒有發生什么。 陸文元來開門時神色如常,陸錦年端坐在沙發上,看起來并沒有遭受什么暴力脅迫。 陸錦年跟剛離開時實在太不一樣了,以至于徐正南第一眼望過去根本不敢相認,他坐在那里不說話的時候連空氣都是安靜的,徐正南跨進房門時下意識放淺了呼吸。 “錦哥……” 陸錦年及肩的頭發極具迷惑性,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無害,但這種無害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徐正南在玄關處站定,覺得自己無法再繼續前進。 “這么拘束做什么?”陸文元帶上房門,很輕地笑了一聲:“現在的場面沒什么值得緊張的吧?你這反應留到段佳睿也在場時,再擺出來不遲?!?/br> 徐正南訕笑了一下,不確定道:“那就是你們三個人的事了,跟我有什么關系?” “誰知道呢?萬一你錦哥希望還有其他人在場,我當然要滿足他的愿望?!?/br> 這就是純粹拿他玩笑了,徐正南松了口氣,輕車熟路對書房那邊叫了幾聲“寧寧”,陸長寧很快又拖著書包從書房那邊走出來,不情不愿地對陸文元說:“我就不能在這住一晚上?” 陸文元摸了摸她的頭,微笑道:“不能?!?/br> 陸文元基本是不會讓人到這邊的房子來的,徐正南對此心知肚明,所以連鞋都懶得換。深究起來的話,他對陸長寧已經算是破例了。 “你的檢討看完以后我會找你,你需要停課三天,到時間了就自己給司機打電話去學校,記住你之前答應過我的話,起碼之后的一個月時間里,我不會再接到你老師的電話,否則你三個月內都不會再有奶糖吃,沒有異議吧?” 陸長寧把手伸進口袋里,數了數自己僅剩的五顆奶糖,非常慎重地點了一下頭。 臨行前她從口袋里分出三顆奶糖,塞進陸錦年的手心里,然后不放心地叮囑道:“你稍微忍耐一下陸文元,他人其實還不錯,這些糖就當做你的精神損失費。周末我可以到這邊來玩,你不會這么快就要走吧?” 陸錦年看著她的樣子,沒由來就想起了年幼時陸文元相同的舉動,那時候他和陸長寧一樣天真爛漫,不知怎么的,就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我會等你回來的,”陸錦年低頭摩挲手心里的糖果,他的聲音很輕,讓人覺得像是透過陸長寧在和別的什么人說話:“這些糖我先替你收著,等你來了以后我們再一起吃,好不好?” 陸錦年那時候并沒有聽到陸長寧到底有沒有回答他,他在那一瞬間突然覺得對陸文元無比感同身受,這世界上最讓人遺憾的不是求而不得,而是曾經得到過,卻硬生生讓它從手心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