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在飛機起飛以后,陸錦年透過方正的小窗戶最后看了一眼這片土地。 這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感情最深的地方,十一年前母親帶著他初次踏離這片土地,那時他懵懂無知,未曾想竟會一別經年。彼時他與弟弟情深意重,在分開的那些年里,天真又可笑的認為這情意會數年不變。 十八歲這年他沖重新回到這里,年幼時的山川河流均已不在,父親疏離,弟弟與他反目。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原來在這來去之間,他失去的不僅僅是時間,還有那些在漫長時光里被剝離出的一切。這些被打破的平衡永遠無法恢復如初,在他孤注一擲想和陸文元好好在一起時,又被自己的親生父親逼得倉促離開。 其實他也只不過在這里生活了七年多而已,但此刻,當他看著腳下漸行漸遠的萬家燈火時,還是無法克制地覺得難過與不舍,那些在地面連成長線的彩燈,在凌晨的夜色里暈散成朦朧的一片,他循著這些亮光細細看了一遍,不知道有沒有哪一處與陸文元相關。 片刻后,他伸手去夠窗沿上的遮光板,當他的視線與窗外徹底隔絕時,他才發現自己的雙手竟然在不自覺地顫抖。在他閉上雙眼的那一刻,腦海里浮現的是剛回來時陸文元望向他的眼神,他被這翻涌的恨意凌遲,連回想的勇氣都一起喪失,他靜靜地躺在這里,又覺得自己除了這副軀殼好像什么都沒能帶走。 時間是一種很難把握的東西,原本陸錦年覺得有了那十一年做鋪墊以后,接下來的日子應該也不會太難捱,可惜天不遂人愿,等他真正踏上異國他鄉時才驚覺,難捱的不是時間,而是無人相伴的日日夜夜。 入學手續是在第二周寄來的,他在美國的學校遇到了林思行,這樣惡作劇一般的相遇讓他對段佳睿所剩無幾的諒解也都消失殆盡了。 陸錦年依稀記得對方臨走前他們之間并不那么愉快,不過這也沒什么,因為林思行在大多數情況下是不會給人難堪的。 如果拋開其他事不說,他鄉遇故知還是帶給了陸錦年一些安慰,林思行基本沒什么變化,可能比半年前更加穩重一些。 “真是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我后來給你發過消息,你是換號碼了嗎?” 林思行陪他報道完后,帶他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廳,這個時間人不是很多,坐在一起聊聊天有助于快速縮短距離。 陸錦年沒法回答可能是陸文元拉黑了林思行的號碼,他順著臺階走了下去,拿出段佳睿給他準備的新手機說:“之前那個手機弄丟了,我這邊連微信都是重新注冊的?!?/br> 他這也不完全算撒謊,他之前能聯系的人本就不多,現在除了段佳睿留在上面的那個號碼,通訊錄里干干凈凈。 林思行感覺陸錦年變了很多,短短半年而已,他比之前給人的感覺還要淡漠,就好像這世界上不會再有什么人或事能激起他的情緒。他想起臨行前在療養院門口和陸文元對峙的場景,直覺這變化與陸文元脫不了干系,可時至今日,陸錦年依舊對此只字不提。 “打算在這邊待多久?”林思行自動跳過了那些可能不太好答的問題,比如你為什么會來美國,比如你和陸文元究竟是什么關系,他想慢慢把陸錦年拉近一點,而首先要做的就是抑制住這些會惹人不快的好奇心。 “我不太清楚?!标戝\年抱歉地笑笑,“或許要待一輩子也說不定呢?!?/br>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并沒有落在林思行身上,他仿佛透過林思行看到了別的什么東西,讓他整個人在喧鬧的午后突然寂靜下來。 他們的座位旁是兩扇巨大的落地玻璃,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斜射進來,在陸錦年身上鋪了一層暖暖的絨光。但即使如此,在陸錦年沉寂下來以后,柔和的陽光沒能傳遞給他任何暖意,連帶著讓靜靜注視著他的林思行都被這種詭異的氛圍沾染,他無法再開口說出一個字,好像不管哪種詞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那些被時間沖淡的保護欲在重新見到陸錦年時又蓬勃而出,他想起對方孑然一身的孤寂,想起他覆蓋在單薄襯衫下瘦削的身體,想起在療養院前他宛如困獸般絕望的控訴。這些本該模糊的片段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他不動聲色地側了一下身,讓陸錦年完全被包裹在他的投影里。 那時候他想,如果能早點遇見陸錦年就好了。 早點相遇,早點告白,在他身上出現那些燙傷之前,在他和陸文元變得糾纏不清之前。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咖啡輕輕抿了一口,真是太苦了,讓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 接到段佳睿的電話時是凌晨四點多,陸錦年最近的睡眠質量很差,到這時候才剛剛有了點困意。 “還沒睡呢?我猜你也還醒著?!?/br> 他到這邊半個多月了,這是段佳睿打來的第一通電話。 “我本來以為你會稍微懂點禮貌的?!标戝\年隨手按開了床頭的燈,顯然對這通電話的時間不太滿意。 段佳睿一聽就哼笑起來,開始給陸錦年講道理:“拜托,現在是你從我這打探消息,能稍微有點受制于人的自覺嗎,難道還要我定好凌晨的鬧鐘來給你做工作匯報?” “所以,你有什么話要說?”陸錦年的聲音帶著點熬夜后特有的喑啞,透過聽筒傳到段佳睿耳朵里,有種說不出的冷淡。 “你這是什么態度?”段佳睿呵斥他,“別忘了你弟弟還在我手里!” 陸錦年懶得理他,他已經快習慣段佳睿這種跳脫的性格了,這時候他能打電話來閑扯就說明那邊的事處理的差不多了。 “你故意把我和林思行安排在一個學校?”陸錦年靠著床頭瞇起了眼睛,只覺得這臺燈亮得有點刺眼。 “半對半吧,”段佳睿那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聽起來鬧哄哄的,“當時找了四五個學校,剛好發現了這么個人,算是我對你的一點補償?” 陸錦年沉默了一會兒,換了個話題:“周青凱呢,你把他怎么樣了?” “你這話說的,我一個守法公民我能把他怎么樣?我在青海那邊新包了塊地,把他弄過去當包工頭了?!?/br> 陸錦年不太相信,遲疑道:“你不會連現在的我也騙吧?他要是這么容易去外地,當初圓圓給他錢的時候他就該走了?!?/br> 段佳睿點了根煙,給陸錦年分析現狀:“當初他不肯走是因為他要報仇,他就想看陸老二倒霉,所以我當時說動他去捅你一刀,畢竟捅你比捅他效果更好,結果他捅錯了人也算是出了口氣,而且陸老二現在也......所以他就愿意走了嘛?!?/br> “真虧你說得出口,”氣過頭后,陸錦反而覺得有點好笑了,“你到底還哄騙人家干了多少缺德事,連他捅錯人你都不計較了?” 他想起董雨晴初次發難時他在病房里看到的那一束鮮花,原本他只是疑心,現在知道段佳睿和周青凱勾結在一起,心里也有底了。 段佳睿悶笑了兩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不問問陸老二?”電話那頭傳來一聲細微的響動,片刻過后,哄鬧的環境變得安靜下來。 陸錦年張了張口,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問什么好。 似乎察覺到陸錦年的異樣,段佳睿沒再繼續逗他,很快又接著說道:“行了,他好著呢,之前要不是麻醉藥效沒過,他能直接下床來砍我!我把南南叫回來了,照顧了他一段時間,現在沒什么事了?!?/br> 陸錦年應了一聲,知道段佳睿還是稍微顧忌了他的情緒,他想象不出陸文元發現他離開后會暴怒成什么樣子,所以不敢問,也不太敢聽。 “董雨晴那邊我已經找人換了新的療養院,之后我會讓其他人按時和你交接她的情況,陸文元咬死了我知道你的下落,最近盯我盯得厲害,不出意外的話,這應該是我給你打的最后一通電話?!?/br> 陸錦年從這段話里聽出了點無奈的意思,讓他對段佳睿生出了些陌生的情緒,他很快意識到這樣的情緒名為“感激”,可對方是段佳睿,一時間又讓他覺得有點啼笑皆非。但他還是選擇遵從本心,不卑不亢地跟段佳睿說了聲謝謝。 段佳睿被這聲謝謝哽了一下,隨后又嬉笑起來:“謝謝我?那是應該的嘛?!?/br> 掛斷電話的時候其實也沒過很久,陸錦年赤著腳拉開窗簾,外面還是灰蒙蒙的一片。城市的夜晚很難看見漫天星光,但他一直覺得很神奇的一點是,不管在什么時間往窗外望,總會有不熄的燈光在黑夜里閃爍,就好像那些消失的星光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著。 這通飄洋過海的電話仿佛引燃野草的火星,讓他那些壓抑了許久的思念在不知不覺中冒出了頭,他在窗戶前站了非常久,久到黎明破曉的曙光從天際線遙遙升起時,他才重新拉上窗簾。他只身在陌生的城市里,在徹夜未央的燈火中無比牽掛一萬多公里外的某個人,他背靠著窗戶坐下,當溫暖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蔓中延到他身上時,他從來沒有哪一刻覺得這么孤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