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陸錦年去開家長會的時候還覺得有點新奇,當他坐在陸文元的座位上時,明顯看到他們班主任愣了一下,當時他以為是自己在一群中年人里太扎眼的緣故,但后來被老師叫出去單獨聊天時才知道原來從來沒人給陸文元開過家長會。 陸文元的課桌很干凈,基本上什么都沒有,他大概知道陸文元的上課狀態,多半是連裝都懶得裝的隨心所欲。 他看過陸文元的分數條,陸文元是理科生,除了語文稍微薄弱一些外其他科目都沒什么問題,班主任叫他出去也是想談這件事。 陸文元的班主任叫鄭華文,就是專門教語文的。 “我就直說了,”鄭華文是見過陸錦年的,高三那年陸錦年經常會被各科老師叫去辦公室詢問情況,差不多在全校老師面前都混了個眼熟,“你弟弟很聰明,但心思不在學習上,看得出他這次期末考試稍微用心了點,但這點努力聊勝于無罷了?!?/br> “你看過他的卷子了吧?他的作文就從來沒達到過及格線,有時候往上面寫的東西都能說是胡言亂語了,”鄭華文說著嘆了口氣,“共情能力太差??!小小年紀就這么麻木不仁的,以后還怎么得了?你們那爹叫陸澤煬是吧,生意做得再好又怎么樣?父母才是小孩兒人生中的第一個老師,不和小孩兒交流,什么都交給外人來做,那小孩兒要怎么才能形成健全的人格?要怎么才能理性地認識世界?” 鄭華文頓了一下意識到自己情緒有點激動,他又揚手拍了拍陸錦年的肩膀,繼續說道:“錦年啊,你是個好孩子,十六七歲是個很關鍵的年齡段,現在你拉他一把可能還有點效果,再這么放任下去,他最后會變成什么樣子就真的難說了?!?/br> 陸錦年很清楚鄭華文的擔憂都是正確的,但恐怕連鄭華文也沒有想到,被他形容成好孩子的自己現在正處于自顧不暇的尷尬境地,他沒有資格去拉誰一把,因為他自己已經快被陸文元一起拽下去了。 這些話他不能如實相告,所以他只能對鄭華文說:“謝謝你,鄭老師,我會對他負責的?!?/br> 他也確實必須對陸文元負責。 等一切都結束時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后的事了,陸文元在cao場打籃球,到這時候還沒散場,陸錦年在cao場上找到陸文元時他正躍起來投了個三分,非常干凈利落的一球,周圍很快傳來激動的歡呼聲。 陸文元掀起衣服草草擦了擦臉上的汗,他們沒打什么正式比賽,只是剛好遇到?;@的在練習,就被抓去當陪練了。 陸錦年也沒催他,走到球場邊上和旁邊看熱鬧的人站在一起,陸文元又帶球連過了三個人,然后來了個扣籃。旁邊尖叫的聲音又高了幾個度,陸文元在半空中微微側目,余光瞟到了陸錦年,于是落地后他就和?;@隊長比了個手勢說他不打了。 他往陸錦年走過去的時候身上還帶著熱騰騰的汗氣,徐正南緊跟著他一起下場,順便給他遞了瓶水,他接過水喝了一大口,剩下的全都順著腦袋澆在身上了。 “誒!”?;@隊長的聲音從后面嘹亮的響起,“我跟你說的那事兒再考慮考慮唄,高考還能加分呢!” 陸文元背對著他揮了揮手:“我不喜歡被人管著?!?/br> 陸錦年翻出包濕紙巾遞給他們,徐正南接過紙巾胡亂擦了兩下,感慨道:“還得是錦哥靠譜!” 陸錦年笑了笑:“走吧,請你們吃飯去?!?/br> 徐正南停下動作狐疑道:“你請我吃飯干嘛?” “上次你幫我看店,我們說好的?!?/br> “那行,”徐正南點點頭,“我怕你們又整我?!?/br> 一中附近有很多味道不錯的小餐館,幾個人也沒那么講究,徐正南就勢領著陸錦年去了他們常去的一家店,老板跟他們很熟了,點完菜后還送了半扎啤酒。 “錦哥能喝酒嗎?”徐正南就是隨口問問,話還沒說完已經把三杯酒倒好了,陸錦年不想拂他面子,端過一杯放在手邊了。 徐正南他們喝起啤酒來跟喝水差不多,幾杯下去以后陸錦年就有點暈了,他壓根就沒碰過酒,現在再想放杯子已經晚了。這頭徐正南還在興頭上,不由分說又給陸錦年倒了一杯,他已經很久沒跟陸文元一起喝酒了,叫來老板又上了兩瓶白的。 “你別給他倒了,”陸文元把陸錦年那杯酒端過來,“他不能喝了?!?/br> “不能吧?”徐正南盯著陸錦年仔細看了看,“這看起來一點事兒沒有??!” 陸錦年沒說話,用拿倒的筷子夾了一片生菜。 徐正南震驚道:“得,確實多了?!?/br> 陸文元給陸錦年重新拿了雙筷子,又用紙巾把他掌心里沾到的油擦干凈,陸錦年看著他的側臉,覺得心跳又開始不受控制了。 他猛地站起來,把手從陸文元那里抽出來:“我去衛生間洗一下!” 坐著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么,這下突然站起來竟然一下子沒站穩,陸錦年整個人直接撲到陸文元身上,把他連人帶凳子一起撞翻在地。 陸錦年:“……” 陸文元向后撐著手笑出聲來,他哥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一直躲躲閃閃,騎車的時候也不敢跟他靠太近,昨天晚上的親密接觸把他哥弄出應激反應了,現在不小心摔到他身上已經尷尬得一動不動。 “行了,”他屈膝扶了陸錦年一把,“知道你不是故意的?!?/br> 陸錦年垂著頭站起來,原本看不出醉態的臉變得通紅。 “能自己去廁所么?”陸文元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把凳子擺正。 陸錦年點了下頭,努力穩住腳步往衛生間那邊走。 徐正南被這變故驚到張大了嘴,他可從來沒見陸文元笑得這么陽光過。 “你這哥哥挺有意思??!”他跟陸文元碰了一下杯。 陸文元笑容未褪,若有所指道:“是挺有意思的?!?/br> 陸錦年從衛生間回來后臉色不太好,陸文元當他吐過一輪也沒多問,去飲水機那邊給他接了杯溫水。 “錦哥,喝不了就算了,多吃點東西,別等會兒搞得胃疼?!?/br> 徐正南本來就不太細膩,這會兒也喝了不少,完全沒有察覺到陸錦年的古怪。他借著酒勁又問了幾句陸文元小時候的事,還沒等陸錦年開口就被別的聲音打斷了。 “哎呦,這不是文哥和南哥嗎,有日子沒見又換人啦?” 來人嬉皮笑臉的,身后還跟了五個人,陸文元抬了下眼皮,看見這幾個人是從衛生間那邊過來的。 “他們惹你了?”陸文元說這話時連頭都沒回,完全不把這幾個人放在眼里的樣子,陸錦年低頭喝了口水,沒承認也沒否認。 “周青凱,你在少管所沒學乖啊,還敢來挑釁?” “南哥這話說的,我哪敢挑釁你們啊,人家陸少家大業大,搶了別人對象還能這么整人,我害怕著呢!”周青凱說著朝陸錦年那邊瞟了一眼,“這是文哥新找的小情兒?就是比我那二手貨看著好啊,這次文哥打算玩多久?要是不想要了兄弟們可以幫你處理處理——” 周青凱話還沒說完就被陸文元一個啤酒瓶開了瓢,陸文元出手太快了,以至于他身后跟著的五個小弟沒有一個反應過來。周青凱捂著被砸出血的位置瞪視陸文元,剛剛那種調侃的神色已經完全變了。 “陸文元,我cao你媽!” “隨你高興,”陸文元把剩下的半截玻璃瓶在手里打了個轉,然后抵在周青凱胸口上,“現在先跟我哥道歉?!?/br> “你哥?”周青凱這下顧不上生氣了,他玩味地在陸文元和陸錦年臉上來回掃視,然后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陸文元,我還是小瞧你了,原來你這人真的沒有下限,你用那種眼神看你哥哥,你家里人知道么?” 陸文元沒接他的話,抵在在胸口的半截玻璃瓶又往前扎了幾公分:“道歉?!?/br> 碎玻璃已經戳進周青凱的皮膚里了,他咬牙把喊痛的欲望強壓下去,對陸文元惡狠狠地說道:“別做夢了,有本事你就捅死我!” 陸文元神色一緊,毫不猶豫把玻璃瓶拔出來重新往下刺,他這一下子完全沒留力,嚇得徐正南蹭的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大喊道:“文哥,別!” 陸文元當然不會因為這一聲停手,但這半截玻璃瓶也沒有扎在周青凱身上,因為陸錦年沖過來握住了瓶口,被扎破的虎口正在往下淌血。 陸文元一把甩開玻璃瓶,看著陸錦年被鮮血染紅的右手又氣又急:“你他媽有病??!” “你才有??!”陸錦年氣急了,也沒管手上沾了多少血,抬手對著陸文元就是一耳光,“你在干什么?你是黑社會???!” 陸文元被打得偏過頭,他擦了擦臉上的血,努力控制住情緒:“跟我去醫院?!?/br> 這種程度的傷口確實要去醫院了,陸文元壓根不敢回想自己剛剛用了多大的力,會在陸錦年右手上留下一道多深的口子。 “不去!去什么去!死了最好!省得再被你活活氣死!”陸錦年是真的被氣得夠嗆,自打他懂事以來就沒發過這么大的火,當他意識到陸文元真的敢為自己捅死一個人時,那種恐懼和后怕無以復加。 這突入其來的變故把所有人都震住了,陸文元深吸了口氣抓住陸錦年沒受傷的左手把他扯進懷里,陸錦年抵著他掙扎了幾下,然后把頭埋在他頸窩里不動了。 陸文元順著他的后背輕拍了幾下,確定陸錦年冷靜下來以后給徐正南使了個眼色:“這邊你的事處理一下,我先帶我哥去醫院?!?/br> 徐正南看著摟在一起的兩個人直接失語了,過了半天等人影都消失了以后才哆哆嗦嗦說了一句:“臥槽?” 陸錦年的傷口縫了八針,順著虎口外圈蜈蚣一樣張牙舞爪。 “這醫生不會是實習生吧,縫得太難看了!”陸文元的臉色黑得外面的天空沒什么兩樣了,陸錦年懶得搭理他,靠在他后背上不說話,經過剛剛的一系列事情之后,昨天晚上那點事兒已經不算什么了。 “我那瓶子扎下去頂多出點血根本捅不死他,你是不是傻,非要往上攔著?”陸文元騎著摩托車喋喋不休,他開得很慢,不然風聲會把他說話的聲音吹得七零八落。 “你不說了頂多出點血么,我現在就是出了點血,你瞎嚷嚷什么?” “你跟他能一樣嗎?!”陸文元氣急敗壞。 “有什么不一樣,都是人,都會受傷,你要是心里過意不去了,下次再想捅人的時候就想想這一下捅在我身上會怎么樣,”陸錦年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圓圓,你都十六歲了,不能再胡鬧了,明白嗎?” 陸文元不說話了,他知道陸錦年是什么意思,他已經十六歲了,有些事如果真做了就要承擔責任。他默默加快了速度,背后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讓他整個人非常難受,這和他故意咬破陸錦年的嘴唇和側頸時的感覺完全不同,主動受傷和被動受傷有本質區別,他意識到陸錦年在用一種極端的方式教育他。 回家以后奧斯卡圍著兩個人嗅了又嗅,可能是他們身上的可疑氣味太多了,聞完以后奧斯卡就頂著飛機耳跑走了,直到陸錦年給它沖了新的羊奶以后它才從警戒的狀態放松下來。 陸文元去浴室沖了個澡,順便編排了一下等會兒該怎么和陸錦年說周青凱的事。那時候他和徐正南是金初遠近聞名的兩個煞星,很多事傳到最后已經完全變味兒了,和周青凱的事可以算是一個誤會,那時候誰都沒有想到會鬧到后來那個地步。 他出來以后自己把頭發給吹了,陸錦年那右手他看了就上火,等他在沙發上坐定以后準備坦白從寬,結果陸錦年完全沒提這事,而是指著茶幾上攤開的語文卷子問他:“這卷子你是認真做的嗎?” 陸文元心說我當然是認真做的,這次好歹還及格了,以前的語文卷子拿出來我都怕嚇著你這個文科生。 “今天鄭老師找我單獨談話了,說你的作文很成問題,我仔細看過你的卷子,不光是作文,理解的問題也很大——” “等等,”陸文元打斷他,“你只跟我聊這些?” “先從這里開始聊吧,要不然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br> 陸文元神色凝重地點點頭:“行,那你繼續吧?!?/br> “你看看這里,題目問你母親做這些事的用意是什么,你寫的什么?”陸錦年皺著眉頭念了出來:“因為她閑得無聊喜歡沒事找事?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br> “莎士比亞說:‘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就是這么想的,難道還要說謊不成?” 陸錦年不想跟他爭辯,于是把試卷翻了一面:“母親的事我就不為難你了,那你的作文呢,我只看了這一次的,這總該是議論文吧,又不是抒情文,就那么難寫?” “根據圖片內容自選角度說說你的感想,人家在這幫忙整理共享單車呢,再不濟你也可以從愛護公物這一點來寫吧,你這是什么?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工作和職責,管好自己的事,不要干擾別人?”陸錦年氣笑了,“就這還給你三十分,賄賂改卷老師了吧?明天回來交一份新作文給我?!?/br> “行?!标懳脑倘柝撝?。 卷子的事說完了,陸錦年的注意力也分散了一半,他其實是不太想問陸文元以前的事的,因為不管問出怎樣的答案他都無法回到過去去改變什么,他知道他一定會聽到一些讓他難以接受的往事,因為陸文元的成長經歷和他是完全不同的。 他們倆相顧無言了一會兒,還是陸文元率先打破了沉默:“怎么說,需不需要三堂會省???” 陸錦年搖頭:“你自由發揮吧?!?/br> “那咱們先說好,我照實了說,你等會兒可別急眼?!?/br> 陸錦年嘆了口氣:“我盡量吧,不能保證?!?/br> 陸文元沒再多說什么,點了根煙抽了兩口就開始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