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陸文元的嘴唇碰到了陸錦年的鎖骨,淡淡的中藥味從皮膚里溢散出來,他閉著眼睛,能聽到陸錦年不知道因為什么開始加速的心跳,撲通撲通,像某種失控的儀器。 陸文元沒有挑明,他漸漸掌握了和陸錦年的相處之道:以退為進,徐徐圖之,不可cao之過急。他從來沒有坐過這么慢的摩托,也從來沒有在這種時間回過家,這讓他產生了一種錯亂感,就好像他一直這樣循規蹈矩,沒有飆車,沒有放縱,沒有徹夜不歸,然后陸文元想,如果家里等著的人是陸錦年的話,那他也沒那么不想回家。 陸錦年把車停在超市門口,他沒讓陸文元跟過來,進去買了點小米和南瓜。出來的時候陸文元正冷著臉拒絕一個女生的搭訕,這表情陸錦年見過,跟他剛回來時陸文元看他的表情一樣。那女生顯然沒想到陸文元是這種路數,尷尬地站在原地連眼眶都紅了,陸錦年只能犧牲掉一塊買給陸文元的糖,放進了女生的手心里:“不好意思哦,我弟弟今天身體不太舒服,你別跟他一般見識?!?/br> 女生拿著糖沖他鞠了個躬,轉身飛快地跑走了。 “你進去就是為了給她買糖?”陸文元撐著手看他,熱出的汗液順著脖子滑進敞開了兩顆扣子的校服襯衫里。 陸錦年哭笑不得,把小米和南瓜掛在車把手上:“你是怎么得出這個結論的?怎么想都不可能吧?!?/br> “你這是什么習慣?”陸文元的注意力很快被轉移:“你知道我這是什么車嗎?你這掛菜的動作像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大爺大媽?!?/br> “那我應該怎么掛?”陸錦年虛心請教。 “你應該...”陸文元頓住了,他思索了一下壓根就不會有人騎著Scrambler 1100出來買菜,他認命地嘆了口氣,招手讓陸錦年上來:“算了,就這么著吧?!?/br> 摩托車的速度還是慢慢悠悠的,開起來以后陸文元身上的汗就蒸發干凈了,他坐在后面百無聊賴,又伸手握了一下陸錦年的腰:“哥,你太瘦了?!?/br> 這種病態的消瘦讓陸文元覺得很不舒服,對于他沒有參與過的陸錦年的那一十年其實他一直耿耿于懷,他在意的不僅僅錯過的是兩人可以相處的時光,還有陸錦年一生一次,永不復返的少年時代,他永遠無法真正弄清陸錦年到底是怎樣長大的,而陸錦年也永遠無法真正理解他怎么會變成這樣。 “高三累著了,過段時間就長回來了?!?/br> 這件事陸文元評價不了,他那會兒對他哥還有怨言,陸錦年對他也唯恐避之不及,但比起學業來說,他覺得自己倒更像是讓陸錦年累著的那一個。 到家以后已經八點多了,老屋什么都好,就是離學校太遠,不過換陸文元開車的話能快很多。陸文元幾乎已經忘記他隨口胡謅的胃疼,當陸錦年把小米和南瓜放進鍋里以后,他還很奇怪地問了句你是不是餓了,陸錦年沒理他又給他倒了杯開水,將直男本色貫徹到底。 這種天氣一直喝開水確實有點強人所難,陸文元往廚房那邊看了看,然后把半杯水倒進了院子里,他滿意地把剩下半杯放在茶幾上,心安理得地刷起了手機。 陸錦年在廚房也沒待多久,大概十幾分鐘吧,就端了碗東西出來,陸文元嗅到一絲甜膩膩的氣味,不等他開口詢問陸錦年就把一碗小米南瓜粥遞到他面前:“養胃的,喝點再睡?!?/br> 陸文元接過這碗粥的時候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首先他不喜歡吃南瓜,其次他并沒有胃疼,最后這碗粥是陸錦年專門給他做的。所以說人不能隨便撒謊,特別是不能對老實人撒謊,陸文元沉默著接過碗舀了一勺,挺甜的,味道也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奇怪,只是熱騰騰的小米粥落盡胃里以后,他的胃竟然真的開始隱隱作痛,可能也不是疼,就是突然間被什么東西暖了一下,讓原本耐造的地方變得軟弱起來。 陸錦年又回到廚房把剩下的粥盛起來,嘟嘟囔囔地說明天早上還能吃一頓,陸文元安靜地把粥喝完,久違地體會到原來“家”真的是個能讓人安心的地方。 他們搬過來有一個星期了,老實說陸文元沒想到陸錦年能答應得這么干脆,他們不是尋常意義上的兄弟,從小到大都不是,以后也不太可能變得正常。當然這只是陸錦年單方面的說法,陸文元從來沒有覺得他們不正常,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如果非要用什么來作為標準衡量的話,那所有人都不正常。 他們倆以前的房間是聯通的,是陸澤煬心疼董雨晴晚上來看他們時要多走路,特意把房間改成了這樣的,但這種擔憂顯然是多余的,因為不論他和陸錦年隔得遠還是近,董雨晴都不可能有那個閑心在晚上看他睡得好不好,他的睡眠質量如何,在夜里有沒有做噩夢只有陸錦年知道。 晚上睡覺之前,陸錦年把剩下的那些糖放進了陸文元的校服口袋。 “你給我塞糖干嘛?”陸文元洗完澡從廁所出來,頭發濕漉漉的直往下滴水。 “以后餓著了就先含兩顆墊墊,”陸錦年看著他的頭發皺起了眉頭,拿過椅背上掛著的浴巾就是一頓猛擦,“你究竟是怎么長這么大的?” 陸文元沒接話,任由陸錦年把他晃得東倒西歪,他瞅準時機絆了陸錦年一下,兩個人齊齊倒在床上。 “你傻么?”陸錦年打了他一下,“這床能禁得住我們倆往上砸嗎?” 這邊的屋子閑置很久了,房間里的兩張床對他們現在的身高來說已經捉襟見肘,但他們也不可能去睡父母的房間,如果情況允許的話陸文元甚至想直接把那個房間直接打掉,他還是顧及了陸錦年,怕他哥真的對董雨晴有些真情實感,他不想貿然破壞現在這份平衡,那個屋子放在那里也不會對他造成什么實際上的困擾,不過是過往云煙里僅存的幻象,怎么都無所謂。 他趁陸錦年不在的時候把房間里的兩張床拼到了一起,其實實際面積并沒有變大,只是讓視覺效果看上去變得寬廣了一點,但陸錦年也沒說什么,默許了他這種無賴行徑。剛開始的時候陸文元是考慮過定做一張雙人床的,只是拼在一起的小床讓他產生了點微妙的同理心,就好像在這間屋子里被拼起來的不僅僅只有床,還有他和陸錦年之間本不該分開的那十一年。 “要壞早就壞了,也不差這一下?!标懳脑獫M不在乎地坐起來,扯過吹風機讓陸錦年給他吹頭發。 “你知道什么叫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嗎?”陸錦年接過吹風機試了下溫度,“你不是稻草,你是千斤墜?!?/br> 陸文元回頭瞪了他一眼,佯怒道:“你可真是我哥,太成熟了!” 陸錦年悶聲笑了兩下,轉過吹風機去給陸文元吹頭發。 陸文元的頭發很軟,沒燙沒染,和其他搞得花里胡哨的校霸一下拉開了檔次,他渾身上下最出格的就是兩只耳朵上的那一串耳釘,還是前不久才打的,不過有些人的氣質是不需要烘托的,就算陸文元頂著最乖的頭發,每天穿著校服也不會有人輕易惹他。 “你晚上睡不好覺就是因為你每次洗完頭都不好好把頭發吹干?!标戝\年揉著他的頭發又開始絮叨起來,“仗著年輕胡作非為,等老了以后有你好受的?!?/br> 陸錦年的聲音在吹風機的嗡嗡聲里變得斷斷續續的,陸文元晃著腦袋故意和他作對:“你別成天老氣橫秋的,你只比我大兩歲而已,每天張口閉口的都是什么東西?!?/br> 他等了半天見陸錦年不理他,又仰著頭往后蹭了蹭:“我這不是在吹了嘛!” 陸文元的生活習慣確實不太好,他放蕩慣了,也一直沒人糾正過他,健不健康的無所謂,只要自在就行了。他的頭發本來就不長,這種天氣其實過一會兒就干了,但陸錦年總能從這些壞習慣里找出對應的惡果,比如說他的夢魘和偏頭痛都被歸結為不吹頭發的緣故,可能多多少少是有些關系吧,不過他夢魘的毛病幾乎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這輩子估計再怎么吹頭發也治不好了。 今天回來得太早,到現在所有的事都做完了兩個人也沒什么困意,陸錦年拿了本書在床頭看起來,陸文元盯了他半天,突然沒頭沒尾冒出來一句你還欠我一塊糖。 陸錦年沉默了半晌,妥協道:“明天補給你?!?/br> 跟陸文元關系和緩以后他們就漸漸向年幼時的相處之道靠攏,這也許是一個良性轉變,但陸錦年意識到時間總會在人的身上留下某些印記,比如他左臂到后肩那一大片不想公之于眾的疤痕,比如陸文元把“我們”和“別人”分得很清,良性轉變只是表面現象,他們不再是幾歲大的孩子,當這些無法與人傾訴的沉疴痼疾病入膏肓以后他們又該如何? 這是一些不能深想的問題,陸文元肯定沒有這方面的煩惱,但他不行,他是哥哥,理應對弟弟負起責任來,只是這責任里參雜了太多東西,早就不能純粹的一概而論。有時候他看著陸文元就覺得是看到了一個相反的自己,那些不敢深究的欲望,那些當斷不斷的親情,那些隨波逐流的懦弱全都是他無比想舍棄的東西,他看陸文元活得無拘無束,他覺得很好,他不想強迫他非要改變什么,但是—— “你那奶茶店管著累不累,怎么不找個人幫忙?” “我跟陌生人處不慣,反正我當時也跟總店的說了就干這一個暑假,一兩個月的事沒必要還強迫自己跟別人一起杵在那?!标戝\年看不進去書了,索性把床頭的燈一起關了,房間里只有陸文元那邊還亮著一盞小臺燈,昏昏暗暗的光線瞬間讓人的意識也模糊起來。 “你是不是怕我不好好上學,才在那開店的?” “一半一半吧,你要真不愿意在學校待著我也拿你沒辦法?!标戝\年閉著眼睛,聽見耳朵邊上陸文元的呼吸聲,很輕很輕,仿佛某種乖順的動物。 陸文元轉身把臺燈關了,低聲和陸錦年討價還價:“我后面也不亂跑了,但是下周期末考以后的家長會你去給我開?!?/br> “可以?!标戝\年說。 “如果我考到年級第一,你再答應我一件事?!标懳脑@邊湊了湊,像個要糖吃的小孩兒。 “這我沒法同意?!?/br> “我都沒說是什么,你很緊張?” 陸錦年不喜歡陸文元這樣說話的語氣,也可能是他被抓住了要害,所以本能的感到反感。 “給我看看你身上的傷,就這個?!?/br> 陸錦年睜開眼睛看他,沒有說話。 陸文元的眼睛很亮,在黑暗里依舊能看得很清楚,他伸手在陸錦年的長袖睡衣上觸了一下,繼續說道:“這沒什么難猜的吧,哪有人一年四季都捂得這么嚴實?!?/br> 他沒有把手收回去,而是順著陸錦年的袖子一點一點往上摸,他用的力道很小,從袖口一直摸到側頸,這里有他曾經留下的咬痕,現在已經變得很淡很淡了。他不知道陸錦年的衣服底下是什么樣的傷,也不知道這些傷痕遍布在什么地方,他就這樣順著他能夠到的地方慢慢摸了一圈。陸錦年睡衣的料子很薄,他很容易就在左臂附近摸到了崎嶇的皮膚,他就此停下,不再繼續探索,這對他們來說都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 陸文元躺回去以后陸錦年緊繃的神經才松懈下來,除了他自己以外從來沒人觸碰過這些猙獰的疤痕,他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一點,不想讓陸文元聽見他因為緊張而怦怦作響的心跳。 又過了很久,久到陸錦年以為陸文元已經睡著以后,他突然開口說話了。 他說:“我會考第一的,所以以后我們兩個在家的時候你不用再把自己裹起來?!?/br> 他的聲音在長久的沉默后有點走調,但陸錦年聽得很清楚,也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走出來,走到我面前來,在我這里你永遠是自由的。 ——這世界上不是只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