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底線這種東西一旦后撤的話就很難再往前挪回來,就像此刻,在陸錦年接二連三的縱容下,陸文元連房間都不想回了。 他把陸錦年的手腕抓得很緊,脖子上平安扣的紅繩在裸露的皮膚上非常扎眼,陸錦年往后縮了一點,和他拉開了距離。 “圓圓,我們不能?!?/br> 陸錦年固執的在每一次親密接觸后反復重復同樣的話,這樣不對,沒有下次,我們不能,這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就好像只要他反復申訴過就不能判他們有罪。 “為什么不能?”陸文元問,“因為你是我哥?” 這種問題很難解釋,因為血親結合會產生很多麻煩,而這些麻煩好像與兄弟之間無關。 “我們是家人,所以不能再有別的定義了,你明白嗎?” “家人和愛人有什么區別?你是我哥只能說明我們比普通人更親近?!标懳脑[起眼睛,又想到了新的佐證:“你說過你愛我,還記得嗎?” 陸錦年小時候確實經常對陸文元說“我愛你”,這是讓陸文元迅速高興起來的魔法,被愛就說明被需要,當陸文元覺得自己是家庭里多余的部分時,這句話就是讓他放下戒備的最好方式。 “我現在依舊愛你,但我和你說過,愛與愛之間也是不同的?!?/br> 原生家庭帶來的影響無可奈何,他們從小過于親近,也沒人教過陸文元人倫綱常,他一直活得很隨性,所以他無法理解,也不明白陸錦年為什么要這么糾結。 喜歡和愛明明是很純粹的東西,只有想不想,沒有能不能。 “隨便你怎么說,”陸文元伸手關掉了房間里的燈,“我不會改的?!?/br> 年少多輕狂,在沒有遭遇現實的鞭笞前總覺得只要堅持到底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因此無知又無畏,活在當下,不論未來。 當陸文元在陸錦年身邊躺好后,那股幽暗的草木香又開始徐徐滲透,陸錦年背對著他沒有說話。窗外的月光從窗簾的縫隙里攀附進來,將馬路上的車流一個又一個投射在天花板上,鳴笛聲和馬達聲透過隔音材料后被蒙了一層罩子,仿佛隔得很遠很遠,陸錦年聽著這些聲音覺得思緒都混沌起來。 他想起自己匆忙塞進書包里的病歷本,想起那個真實到讓人毛骨悚然的夢,想起陸文元被捂得通紅的臉。他的意識好像陷入了什么怪圈里,記得清的記不清的一起翻涌出來,他感到焦慮和不安,直到陸文元的臉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哥,你的身體什么時候才能好啊,今年過年可以陪我一起放煙花了嗎?”陸文元望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說完后做賊心虛地往后看了看:“咱們悄悄的,不讓媽知道?!?/br> “那到時候你要聽話,別又惹事被關禁閉?!?/br> 陸錦年看到了年幼時的自己,他抱著一罐中藥和陸文元并坐在老房子的院子里,旁邊是開得火紅的楓葉。 “不會的,她現在已經不怎么管我了?!标懳脑獡沃譄o所謂的樣子,他早就不在乎董雨晴對他的態度了。 現在是十一月下旬,天氣已經轉涼了,陸文元還是穿得很少,薄薄的外套里就穿了件短袖,他湊過來在陸錦年的罐子里嗅了一下,整張臉立刻皺了起來:“真苦?!?/br> 陸錦年沖他笑了笑,端起罐子喝了一口,確實是很苦,不過他早就習慣了。他有點畏寒,早早就被董雨晴裹得嚴嚴實實的,但還是不管用,風稍微大一點他就不受控制地開始咳嗽,陸文元連忙把他罩進外套里,右手在他后背輕輕地拍。 “哥,進屋去吧,起風了?!?/br> 今天家里沒人,董雨晴去醫院照顧外公,陸澤煬一直都很忙,陸文元又去翻了件冬天的外套,遞給陸錦年讓他換上,陸錦年一口氣把藥喝完了,這才拿著衣服慢慢悠悠地換起來。 嘴巴里太苦了,即使習慣了這個味道陸錦年也還是忍不住想皺眉,這些液體滑過喉管的感覺很不好受,如果不深吸一口氣恐怕會直接嗆出來,他在換衣服的間隙里偏過頭去,不想讓陸文元覺得他怕苦,但陸文元還是遞過來了一塊糖,這些陸澤煬獎勵給他的糖果都被他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塞給了自己。 “哥,你真厲害,要是天天讓我喝這些,我寧愿去死!”陸文元說完后頓了一下,發覺自己說錯了話,于是他又討好地朝陸錦年黏過去蹭了兩下:“幸虧你不是我,要不咱倆都活不成了!” 陸錦年失笑道:“你和誰學的油嘴滑舌?”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陸文元正色道:“我最喜歡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br> 陸錦年看著他認真的神色突然驚醒過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但陸文元年幼時說的那句話突然讓他看到了現在的陸文元的影子,他感到恐慌和荒謬,難以抑制地開始思考陸文元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他有這樣的想法? 他輕輕轉動身體面對陸文元,對方睡得很沉,長長的睫毛妥帖的附著在眼皮上,均勻的呼吸帶動著胸口的起伏。在陸文元睡著以后,他的眉眼不再像白天那樣落拓不羈,當那抹若有若無的譏笑消失以后,他又和從前相似了幾分。 陸錦年盯著他,覺得自己在走向某個未知的深淵。 *** 今年的七月份陸文元沒有發瘋,徐正南圍著他繞了兩圈嘖嘖稱奇。 “你他媽又找揍呢?”陸文元把黑八打進球袋里,揚手給了他一下。 “不是文哥,往年這時候我都開始思考這回請你玩點什么損失能小點,看看你現在這狀態,今年應該是百無禁忌了吧?”他說著說著又有點好奇:“誒,你跟你哥關系到底好不好啊,我這瞅著直犯嘀咕,上回他把你接回去沒怎么樣吧?” “你還好意思提這事啊,我要你干嘛你就干嘛?我讓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文哥,你這么說就沒意思了,我這不是想著給你們哥倆創造點機會多相處相處嘛,就你們那不靠譜的爹媽,我看往后你們還是得靠自己!” 陸文元把球桿放回去叫了杯penicillin。 “你怎么又點了這種一股子藥味的酒,偶爾也換點別的試試啊,真不是我說,比這好喝的酒可多得是!”徐正南叼著根煙靠過來,在陸文元拒絕的注視下坦然坐在了陸文元旁邊,“現在你能跟我說說這個七月到底怎么了嗎,這么些年我都沒敢問你?!?/br> “不能?!标懳脑f。 陸文元小時候是很喜歡夏天的,他們家不遠處有一片山,山里有條小溪,到了雨季前后,有很多魚和螃蟹可以抓,他年幼時總是呼朋引伴,好像除了董雨晴之外,其他人都很喜歡他。當然這不是他喜歡夏天的重點,他喜歡夏天最主要的原因是陸錦年的生日在夏天,每到這一天連董雨晴都會和善很多,至少不會千方百計來揪他的錯處,也會允許他晚上和陸錦年睡在一起。 陸文元那時候經常在半夜偷偷溜去陸錦年的房間,他不喜歡一個人,晚上醒過來的時候總擔心陸錦年被董雨晴帶走了,小孩子總是格外敏感,在很早的時候他就意識到董雨晴總有一天會做出這種事,只是那時候他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么快。 在董雨晴病情加重以后她就不允許陸錦年跟他一起睡,有時候早上沒來得及跑回去就會被又打又罵,所以他格外珍惜被特許的這一天,這就意味著他可以正大光明的在陸錦年床上撒歡。 陸錦年的生日是七月七號,所以陸文元也喜歡七,他給陸錦年疊過很多七角星,是他學了很久才學會的。 他們家的院子里有一個小看臺,平時陸錦年不能在那久坐,但是夏天就沒關系,那時候環境污染沒有現在這么嚴重,到了晚上閃爍的星光就在頭頂上連成一片,陸文元經常抱著半個西瓜湊過去,和陸錦年一起在看臺上看星星。有時候興致來了他還會去山里抓幾只螢火蟲放進玻璃罩子里,然后獻寶一樣送到陸錦年面前哄他開心:“哥,我把星星給你摘下來了!” 在陸錦年和董雨晴離開以后,陸澤煬也很快帶著他從老屋里搬走了,至此以后七月和陸錦年一樣都變成了不可觸碰的雷區,他再也沒有和人一起分過半個西瓜。 等他稍微大一點的時候自己回老屋看過,經久無人的房子四處都是厚厚的積灰,那片小山被推成了高樓,各色的霓虹燈取代了一眼望不到頭的星光,這時候他才不得不承認他印象中的夏天早就變得滿目瘡痍了。 徐正南并沒有體會到什么叫百無禁忌,繼喝醉、砸東西、打架等等事件之后,他原本以為今天能有個圓滿的結尾,但是陸文元沒理他,打完臺球就走了,徐正南很沮喪,心說假兄弟果然比不上真兄弟。 一開始陸文元沒想去找陸錦年的,他一時半會兒轉不過來,七月七號在他這里還沒從黑名單里放出來,其實陸錦年也不該這么快就被放出來,誰叫他自己上趕著犯賤。他騎著摩托車在郊區兜了幾圈,后來不知怎么的就開到了陸錦年的出租房,現在才八點多,出租房就已經是漆黑的了,只有臥室那邊散發著一點微弱的燈光,陸文元目測了一下距離,朝窗框上扔了塊石子。 陸錦年不知道在房間里干什么,這聲響動顯然沒被他放在心上,陸文元玩心上來了,開始一塊接一塊不厭其煩地往窗框上砸,他的準頭很好,幾乎全都扔在同一個位置,等他扔到第十五下的時候,窗戶終于打開了。 陸錦年顯然不太高興,當他看到倚在摩托車上的陸文元時,那點不高興又變成了一言難盡:“你無不無聊?” 陸文元沖他招招手:“無聊死了,你趕緊下來?!?/br> 陸錦年在窗口盯了他一會兒,沒能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什么來,他驚疑不定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下樓。 “快點??!還要我上去拖你?” 陸文元就勢抬起一條腿,被陸錦年果斷叫停:“不用了,我現在下來?!?/br> 陸錦年一直覺得他不太跟得上這個弟弟的腦回路,在很多時候他都無法理解陸文元舉動后的目的,對方時進時退讓他陷入了更加被動的境地。 跨上摩托車后陸文元很自然地轉身給他戴上了頭盔,他也沒問要去哪,就任由陸文元這樣帶走了,這時候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對陸文元其實從小就很縱容。 陸文元騎得并不快,悠悠的晚風夾雜著熱氣把夏季渲染得淋漓盡致,陸錦年想起上一次坐這輛車的時候,那種自在的感覺又開始野蠻生長。 陸文元把他帶回了老屋。 這邊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以至于一路上他都沒有發現這是他曾經走過無數次的道路,陸文元停下的時候他還有點恍惚,周圍的一切都變了,但是老屋沒變,里面很干凈,完全看不出是十幾年沒住過人的樣子。 “這是你打掃的?”陸錦年問他。 “請人打掃的,我有時候會回來看看?!?/br> 這棟老房子承載了太多回憶,開心的,不開心的,什么都有,這是他們一家四口唯一一起生活過的地方,也許也是最后一起生活過的地方。 陸文元對這棟房子的感情很奇怪,他至今也沒搞懂自己為什么要請人來打掃這邊。這是一棟已經被人遺忘的空殼,前幾年他和陸澤煬提起時,對方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他們還有這樣一棟房子,后來陸澤煬把房子過繼給他,可能這棟房子對他們來說只是豐富人生里一段糟糕往事的載體,它被舍棄得毫不猶豫,然后陸文元意識到被困在這里的只有自己。 董雨晴的打罵對他來說不算什么,他在意的是和陸錦年一起生活過的這段時光以及被迫分開時的憤怒和絕望,這些都是困住他的樊籠,讓他不斷質疑自己究竟有沒有被愛過。 “你還記得那片山嗎?”陸文元拿了兩個坐墊出來放在看臺上,“有一次暴雨我在山里迷路了,你冒著雨背著董雨晴找了我兩個多小時,后來是我把你從山里背出來的,你高燒差點燒成肺炎,董雨晴把我打了個半死?!彼麚沃滞虿贿h處高聳的樓房,成群的建筑隱天蔽日,已經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你很愛我?!?/br> 陸錦年皺著眉沒有說話,他發現陸文元在愛與被愛上格外偏執,就好像他付出了多少愛就一定要得到同等的回報。 “你離開的很突然,那年的煙花我還是一個人放的?!?/br> 院子里只有一盞孤零零的吸頂燈,陸文元的側臉被昏暗的燈光勾勒成模糊不清的樣子,這句突如其來的話碰巧連上了陸錦年前段時間夢到的場景,陸錦年靜靜地看著他,在須臾間感受到了無窮無盡的悲傷。 “圓圓,今年...”陸錦年猛地止住話閘,因為他意識到允諾沒有任何意義。 “知道我為什么帶你來這里嗎?”陸文元轉過頭來,逆著光的臉在夜色里影影綽綽,他和陸錦年靠得很近,恍惚間陸錦年又聞到了那股蠱惑人心的草木香。 陸文元朝他張開了掌心,里面是一枚被揉得有點發皺的七角星。 “陸錦年,”陸文元沖他笑了笑,把七角星放進他的掌心里,“生日快樂?!?/br> “從哪開始,從哪結束,我不恨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