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猜疑
“她死了?!?/br> 葉敬酒一時不明白林時昭為什么能夠那般篤定地說出花鈴已經死去這句話。 這不可能。 明明他們昨夜才道別,花鈴還莫名其妙替他加油—— 用欲言又止的表情,為他加油。 ……那樣明顯的異樣,他當時為什么沒能察覺到? 葉敬酒腦袋一片混亂,嗡嗡作響,他上前猛然扯住林時昭的衣領,手指止不住地發抖,問:“為什么?” 花鈴為什么會死?她怎么會死? 明明他們還沒來得及好好道別。 “你進入幻境以來便和花不笑待在一起,沒有在他那里學習一些幻境常識嗎?” 林時昭伸手摩挲著葉敬酒發抖的手指,他本該繼續說些教人心碎的話,但看到葉敬酒發紅的眼眶,他頓了頓,緩和了語氣, “你那位名叫花鈴的朋友,雖說又在這幻境中活了一次,但一旦到達她在現實里死去的時間,幻境中的她也會一齊消散。這是幻境產生時自帶的法則,即無論如何,即使是在幻境中,施法者也無法改變昔日逝者的命運。當然,如果是幻術則另當別論?!?/br> 葉敬酒一怔,“你是說她……” 林時昭暗自安撫著葉敬酒的手背,他頷首,肯定了葉敬酒的猜想,“也就是說在現實中,昨夜她就已經死在了妖皇梏魎的床榻上?!?/br> “梏魎性格暴戾、又是好色之徒,這種事情并不奇怪。我曾在閑暇時翻閱過史籍,梏魎在位時,他宮內死去的妃子有千人之多,你那位朋友正是其中之一?!?/br> 但她相比其他死去的妃子,又是幸運的。 畢竟不是誰的胞兄都有能力為自己報仇,親手砍下梏魎的頭顱以告她的在天之靈。 林時昭不明白葉敬酒為何對一個幻境中的人類產生感情,若是其他人,恐怕此刻他早已出口譏諷,嘲弄這一頭栽在幻境中的懦弱之人。 但因為對方是葉敬酒,看著少年漸漸松開他衣領,一時無法接受現實、失魂落魄的模樣,他摩挲著玉扳指,忽而開口道:“倒也不必如此傷心,這座龐大的幻境乃是皇家時間法術與龍族秘術一齊打造的,理論上你所見到的花鈴,乃是對方彌散在陰陽兩界交界處的靈魂碎片凝聚而成的。至少這一次,她的確被你拯救了,不是嗎?” 花鈴是在甜蜜的美夢中逝去的,沒有任何痛苦、恐懼與害怕。 而這一切都依托葉敬酒的功勞。 “靈魂碎片……” 葉敬酒抓住了林時昭口中的重點,“這是什么意思?你是說這座幻境中的所有人,莫非都是真實的嗎?” 林時昭唇角扯出一絲笑意,“還不算太笨?!?/br> “凡是這所幻境中任何你能夠交流的生物,都由來自千年前的靈魂碎片組成?!?/br> 他陰郁深邃的眼眸淡淡掃過宮殿遠處等待為妖皇陛下送上餐食的侍從,“包括那群送餐的仆人?!?/br> “正因為這里足夠真實,才能夠讓岑瀾花不笑他們無法及時蘇醒破境。朕的法力雖不足以撐起一個完整的幻境,更對于凝聚靈魂碎片有些吃力。但好在有朱起墊背,有他搭上一條老命,這幻境便也差不太多了?!?/br> 林時昭的言語中對于朱起,這位將他從小帶大的年邁宦官沒有絲毫感情?;蛟S他清楚這個老仆人對他的悉心教導僅僅只是因為他的母妃,而他恨極了母妃身邊的所有人。 他不在乎,葉敬酒自然更不在意。 葉敬酒對林時昭的一切都毫不關心,他只在乎若是花鈴的靈魂碎片能夠在這幻境中凝聚,那這是不是意味對方能夠在林時昭的靈魂法術下……復活? 但這種念想被林時昭輕易駁回了。 “以朕現在的修為,要死人起死回生乃是天方夜譚。況且這座幻境消散后,朕也會跟著一齊逝去,沒有朕,你想要好友復活的美夢無從談起?!?/br> “若是等到朕進入出竅期,要幾個死人死而復生并不困難。只可惜……” 林時昭勾唇,道:“只可惜朕的幻境旨在殺死岑瀾與花不笑,他們不死,幻境不破。你要朕還是你的師尊,這之間只能二選一?!?/br> 葉敬酒:“……” 林時昭不在意葉敬酒表情瞬間的凝滯,他自然清楚在自己的雌獸心里,他比不過對方所謂的大師兄與師尊。然而伴隨著自己的死亡,葉敬酒的好友也再無復生的希望。 自己好友的性命,與師尊大師兄的性命兩相權衡…… 很痛苦吧? 葉敬酒最終沉默了,他再也沒有問林時昭關于花鈴的問題,只是臉色變得格外蒼白,堅持自己要回一趟偏殿。 林時昭默許,他甚至在侍從們驚悚的目光中跟葉敬酒一齊去了偏殿,在偏殿外等他。 時間沒有過去多久,葉敬酒便兩手空空走了出來,這時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 葉敬酒問林時昭,幻境中的人死后什么東西都留不下來嗎? 林時昭點頭,葉敬酒便坐在偏殿的臺階上,垂頭將自己埋了起來。 嚴重的心理潔癖令林時昭沒辦法坐在葉敬酒身旁的臺階上,他站在葉敬酒身后,看著遠方的天空日出、日落。 時間流速變快了。 花不笑確實在竭力破除幻境,哪怕幻境法則試圖將他拉入虛空,亦或者用法則限制他記憶恢復后暴漲的靈力修為。 “你為什么要和我舉辦成婚大典?” 夜晚的燈火下,葉敬酒望著自白日驟然變為星夜的天空,詢問林時昭,“你喜歡我?” 林時昭眼眸微垂,轉而又抬頭與葉敬酒共賞一片星空。 喜歡嗎? 他想,應該是喜歡的。 龍族血脈的獸性迫使他對自己的雌獸產生了必然的占有欲與嫉妒,但真正使他連理性一起沉淪的那一次,是在他拉葉敬酒進入他的識海后,對方所為他流的一滴眼淚。 盡管那眼淚是被迫共情后流出的,盡管在這滴眼淚后,緊隨而來的滿目的仇恨。 但他就是心動了。 好似葉敬酒理解了他的一切,理解了他的靈魂,理解了他這么多年壓抑的所有仇恨與痛苦。 理解了好像他也是渴望愛的。 滿夜的星空,絲毫看不出一絲虛假。 它漂亮、精致、璀璨、耀眼,它散發著圣潔的光輝。 在葉敬酒的注視下,這圣潔的星星移動,漸漸的,匯聚成了一個扭曲的愛心。 “朕從不曾與任何人產生不必要的感情?!?/br> 林時昭說,他罕見地紆尊降貴,垂下自己高傲的頭顱,與葉敬酒四目相視,一字一句道: “但我想,我會嘗試著該如何喜歡你?!?/br> —— 如果他們最初的相遇,不是由綁架得來的性愛,不是林時昭將他假手于人。 不是仇恨先一步占據了葉敬酒的整個胸腔。 那也許今夜林時昭的這番表白,確實能讓一個足夠天真的少年淪陷。 但葉敬酒已經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 他只是望著林時昭,眼眸泛起一絲嘲意,淡淡收回了目光。 “你看起來腦子并沒有壞掉?!?/br> 葉敬酒嘲諷道,“思維和邏輯,不是一直都挺在線的嗎?” 這話林時昭并不好接,畢竟他表現得確實不像一個色欲昏心的無能帝王。 好在葉敬酒并沒有深究這些,他只是問林時昭,“你覺得你自己會死嗎?林時昭?!?/br> 畢竟無論是誰,現在都已清楚林時昭到了窮途末路。 因而葉敬酒接著問,“你怕死嗎?林時昭?!?/br> 林時昭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他很少會跟人袒露自己的想法。 “朕只知道,在幻境破滅之前,朕能殺掉一個,就殺一個?!?/br> 林時昭說,“不出意外的話,你喜歡的那個大師兄,應該是第一個死在這座幻境中的人?!?/br> 葉敬酒對這狗皇帝的脾性知根知底,自然不會肖想對方狗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話。 如果說他之前對林時昭描述的這種情形還有擔憂的話,那在師尊也墮入虛空后,這種擔憂立刻消散了。 大師兄自小在師尊膝下長大,師尊自然不會放大師兄于不顧。 可他方未回話,林時昭像是猜中他心中所想,嘲弄道:“你是不是認為岑尊主會救他那個沒用的大徒弟?” 葉敬酒辯駁道,“大師兄自幼為師尊照看,他們之間的師徒之情不容陛下質疑。況且我師尊,也不是陛下這般無情無義之人?!?/br> “哦?看來你并不清楚岑尊主曾經做過什么?!?/br> 燕淩卿如今無父無母,可有一半都是這位岑尊主的功勞。 “什么?” 葉敬酒蹙眉詢問他,林時昭卻不意多談,狹長冷淡的眼眸掃過葉敬酒,道:“或許先前是這樣,但自你成為他們兩人之間的間隙后,你就沒有想過,若是岑尊主想要借這虛空順理成章解決了你那大師兄,你們兩人之間就再也沒有你所謂的大師兄擋路了?!?/br> 他的話語輕易挑動人心中的陰暗面,可葉敬酒在聽完他的話后,卻表現得異常憤怒,眼神驟然冷了下來。 “我說過了,我師尊不是你這樣的人?!?/br> 見挑撥無望,林時昭勾起唇角,牽起葉敬酒的手拉對方站了起來。 “走吧?!?/br> 他說,“時間流速這般快,恐怕到了寢宮,就要日出了?!?/br> “朕要好好為你挑一件漂亮的婚服?!?/br> —— 虛空. 燕淩卿和穆修灰頭土臉,在主戰場二人大戰掀起風云的邊角奪得一隅空處喘息。 “師祖不看在我的面子上救救我們倒也罷了,怎么連大師兄你也不顧?” 穆修捂著胸口,默默吐了一大口血,咬牙切齒道:“老子還從未陷入過如此困境。細想下來,竟都是大師兄你害得!” 燕淩卿連一絲眼神都懶得分給穆修。 他默默注視著遠方的師尊將劍橫放在胸口,無上劍意凝聚在寒劍上,臉色驀地一變,向大戰中心更遠處離去。 穆修跟著瞧了一眼,臉色一齊黑了下來,低聲咒罵一聲,跟在燕淩卿身后齜牙咧嘴逃了起來。 “師祖怎么能用萬虛劍法?!那劍法一劍揮下來,整個方圓百里都生靈涂炭的,他是真沒察覺到我們就在這里嗎?!” 穆修十分懷疑岑瀾師祖的真實動機,他屏住呼吸,感受到緊貼心臟的穆家法印在他的召喚下隱隱向他呼應,暗自松了口氣。 好在他有穆家祖宗賜予的法印護持,能夠擋下三次生死劫。不然若是他真的躲不過師祖的萬虛劍法,可就真的小命不保了。 不過,大師兄可就…… 穆修暗自瞥了一眼燕淩卿,對方全心全意逃命,好似在他心里,還想再見到什么重要的人。 他看起來很不甘心死在這里。 “和我死在一起就這么糟糕嗎?” 穆修跟上燕淩卿的步伐,笑著道:“不過幸好,我也不想跟師兄死在一起。只是看起來,大師兄……” “師尊似乎很不想,讓你繼續活下去啊?!?/br> · “岑尊主要用萬虛劍法?這匯集終極劍意的劍法,柳某定然是躲不過去了?!?/br> 漫天的灰色濃霧聚集,柳奎遙自濃霧中走出,只見岑瀾眼神微動,冷冷地瞥向他。 “對付柳某用這傳說中的一招,可有些大材小用了吧?” 柳奎遙向后跌去,一團灰霧接過他,凝聚成一個舒適的躺椅。他舔舐嘴唇,碧綠的狐貍眼轉著打量著眼前已經恢復成年體的男人,意有所指道:“后邊那兩個小家伙,可是為了躲您這一擊,如今正拼命逃呢?!?/br> “若是小酒心愛的大師兄不幸死在這里,似乎也是順利成章的事情呢?!?/br> 柳奎遙舒服地躺在躺椅上,所幻化的無數幻影游走在岑瀾附近,嘲笑的魔音響徹在岑瀾四周,“倒也好,死了一個小酒心愛的廢物,對大家都好?!?/br> 岑瀾不為所動。 男人佇立在虛空之中,無上劍法早就凝聚而成,他卻始終沒有發動這一招終極劍法。 他是在等待柳奎遙的破綻? 并不需要。 他只是在猶豫一件事情。 “岑尊主究竟在想些什么?柳某斗膽一猜?!?/br> 狐貍眼的俊美男人懶洋洋的,亞麻色的長辮側落在深色的脖頸處,語氣格外虛偽,假扮作岑瀾: “到底要不要殺了大徒弟呢?” 他笑著咧開嘴巴,喃喃自語,“殺了大徒弟,心愛的小道侶就不再成日想著和大徒弟私奔,不必看著他們親密相處??扇羰钦鏆⒘?,間接導致舊友死亡的愧疚,舊友將孩子托付給自己的責任——” “好糾結啊。是不是?岑尊主。我猜對了嗎?” “哐——” 萬虛劍法既出,天地色變。 柳奎遙的身形在這無上的劍意中快速泯滅為煙灰,可他瘋狂的笑意在這虛空中游蕩,很久之后才漸漸消失。 岑瀾將劍收回。 他在虛空中佇立許久,神色厭倦地開口, “出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