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壹
柒拾壹 那時候裴夢瑤和漱玉天各一方,一個在沙場上沖鋒陷陣,生死未卜,一個卻是在京城里銀鑰開香閣,金臺照夜燈,念著長征君自慣,獨臥妾何曾,只能遠遠地交換彼此的心情。 然而,那些全是漱玉的幻想罷了。事實上那些情深款款的家書只是裴夢瑤的誘餌,用以轉移寧安帝姬的注意力,使裴夢瑤能夠冒險在京城里私藏兵器。 那些家書一度是漱玉的珍寶,但他早已把那些家書付之一炬, 免得自己抱著不切實際的想像,做出一些不自量力的丑事,就像自己總是千方百計地想要學會瘦金體。 曾經背得滾瓜爛熟的內容,漱玉卻是一點點也記不起來了,如同夢醒後只有依稀的印象,但遍尋不獲夢境發生過的證據。到了最後,連自己作過這樣的一個夢也漸漸遺忘了。 「只是可能而已,還不一定呢?!官R蘭若之有點害羞,她面如銀盆,縱然不施脂粉,雙頰卻泛著自然的紅潤,比最名貴的胭脂漂亮多了。 二人又手談了一陣子,漱玉沒怎麼碰過糕點,倒是賀蘭若之一直吃個不停,一陣子就吃光了那些糕點,她向身邊的宮女道:「你到小廚房里拿些糕點過來,記得多要幾碟煉羊羹?!?/br> 說罷,賀蘭若之回頭向漱玉笑道:「上次我見你多吃了幾塊煉羊羹,所以今早我特意命人多備一點?!?/br> 漱玉趕忙站起來謝恩道:「嬪妾謝謝娘娘?!?/br> 賀蘭若之又向茶茶吩咐道:「茶茶你也跟著一起去吧,斯月一個人拿不了那麼多?!?/br> 拿糕點的小事一向不是由斯月和茶茶這些貼身宮人負責,而且按照宮里的規矩,賀蘭若之和漱玉的身邊本該有一定人數的宮女閽寺侍候,但他們也不喜好大排場,所以廂房里只有斯月和茶茶侍候,若是連他們也離開了,那就只剩下賀蘭若之和漱玉了。 可是現在賀蘭若之親自開了口,斯月和茶茶自是只能領旨。 漱玉微微躊躇,還是勸道:「娘娘,不如留下一個人侍候吧?!?/br> 賀蘭若之輕撫著翠玉雕荷葉扇墜,搖頭道:「無妨,反正我們就是坐在這里,不會到處亂動?!?/br> 漱玉心知賀蘭若之有意差走斯月和茶茶,他藏在棋桌下的手不安地絞著絲帕,臉上還是保持禮貌的微笑。 斯月和茶茶一同行禮告退,他們沒有關上房門,半掩的房門外還有不少宮女閽寺垂手侍立,可是他們應該聽不到賀蘭若之和漱玉在說什麼。 就算漱玉的名義上是裴夢瑤的妃妾,但他畢竟是個男人,當然不能跟賀蘭若之合起房門共處一室。 雨過池塘荷蓋小,連汀接渚,縈蒲帶藻,賀蘭若之慢慢地喝著紫筍茶,說道:「貴妃也一道兒到我的家里作客吧?!? 漱玉立刻跪下來謝恩,說道:「嬪妾謝過皇后娘娘的大恩大德,只是皇后娘娘難得省親,嬪妾實在不宜打擾,還是先在景陽山莊里打點一切……」 「談何打擾?你可是尊貴的嫣貴妃,能夠招待你是我們賀蘭家的榮幸?!官R蘭若之擺了擺手,示意漱玉平身,她笑道:「之前我跟你提過那麼多豳州的風土人情,難道你不想親眼目睹嗎?」 漱玉站起來,他知道推辭不得,唯有點頭道:「承蒙皇后娘娘不棄,那自是嬪妾的榮幸?!?/br> 瀟瀟細雨涼吹頰,小池輕浪紋如篆,賀蘭若之沒有回應,只是深深地凝視著漱玉。 漱玉全身動彈不得,他知道賀蘭若之接下來必定會說些重要的話—也是一些漱玉不想聽到的話。 過了半晌,賀蘭若之緩慢地道:「陛下……已經在豳州準備了你以後的居處,那居處是他特地下旨大興土木建成,一切陳設也是依照你的愛好,極為美輪美奐,你一定會喜歡那里的?!?/br> 這些日子以來,漱玉不是沒有猜測過裴夢瑤的用意,但被賀蘭若之當面說出來時,他的臉色還是不由自主地變得慘白,甚至連濃艷的檀暈妝也掩蓋不住了。 「陛下把密旨……交給娘娘了?」 漱玉好不容易才從喉頭擠出一點聲音,他緊握衣袖里的銀妝刀,指節因為過於用力而顫抖。 賀蘭若之坦然道:「是的,你將會擔任豳州的承務郎,雖然不是什麼大官,但俸祿還是相當豐厚,賀蘭家也會好好照顧你的。我不想讓你措手不及,所以先告訴你這件事?!?/br> 既然裴夢瑤把密旨交給賀蘭若之,那就表示事情再無回轉之馀地,漱玉離皇宮已有百里之遙,他也無法像上次那般哭著乞求裴夢瑤收回成命—若是漱玉這次膽敢抗旨,那他就只剩下一條死路。 無論漱玉遵旨還是抗旨,以後史書只會一筆帶過,嫣貴妃在豳州伴鳳駕時水土不服,暴病而斃。 此行注定有去無回,最後裴夢瑤甚至沒有跟漱玉告別。 「陛下特地要我帶你四處游玩,他說嫣貴妃沒怎麼出過遠門,此行一定要讓嫣貴妃玩得開開心心?!官R蘭若之親手給漱玉添了茶,微笑道:「其實我一直在等待你問我,為什麼會讓你同行,但陛下早就告訴我,嫣貴妃絕對不會先開口問的,他果然很了解你?!?/br> 從前漱玉在風塵里打滾,他見識過太多太多的人,而這些日子他跟賀蘭若之朝夕相對,他知道賀蘭若之對自己不懷惡意。 賀蘭若之看著漱玉的眼神總是極為溫和,漱玉也在裴夢瑤身上見過相似的眼神,他們出生於鍾鼎鳴食之家,活在陽光的照耀里,不曾為了生存奔波勞碌,習慣了從九天之上俯瞰蒼生,對漱玉這樣可憐卑微的螻蟻會高高在上地施予同情,卻也是僅此而已。 漱玉永遠不會成為他們的世界的一部份。 墨云拖雨過西樓,草色遙看近卻無,賀蘭若之看著棋盤上的殘局,她按著其中一枚白玉棋子,若有所思地道:「我總是很羨慕我的三個哥哥,他們小時候已經跟著父親走遍天下,長大後當了大官就更是威風八面,偏偏我是女孩子,就算我懂得再多,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女扮男裝,跟在父親或者是哥哥身後,永遠不能光明正大地以賀蘭四小姐的身份出現人前,否則就是不守閨訓,連累父母也會被人戳脊梁骨?!?/br> 漱玉默不作聲,不知何時他已經出了一身冷汗,單薄的春衫濕漉漉的,銀鍍金嵌珠雙龍點翠長簪也在簌簌抖動。 「你再是留在宮里也不會快樂的,難道你不向往當一個真真正正的男人,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嗎?」賀蘭若之撫摸著青花松竹梅高足茶鍾,誠摯地道:「貴妃,你是個長著水晶心肝的人,你應該很清楚,你的過去對帝譽和後宮嬪御的清譽也是極為有損。若你真心喜歡陛下,也應該為了他的英名著想,對吧?」? ? 賀蘭若之說得光明正大,凜然自若,如同天底下每個賢慧的妻子,料理丈夫在外面的風流債,打發一個死纏爛打的下賤男寵。 她是皇后娘娘,是裴夢瑤的正妻,她的確有這個身份資格。 相比起來,漱玉所有的不過是羞於視人的私心,上不得臺面的占有欲,只能在夜里因為妒恨而腐爛發臭。 漱玉很明白,就算賀蘭若之再是博學多才,對她而言,漱玉的情意終究是離經叛道,應當直接扼殺,這於裴夢瑤和漱玉也是好事。 在漱玉之前,那個難產而死的胡姬丶那個把鳳首箜篌送給裴夢瑤的蒲甘女子……無數女人如同開過一季又一季的露桃煙杏,花殘春暮之後便隨風而逝,不曾在裴夢瑤的心中留下半點痕跡,漱玉也逃不開這樣的命運,容他在豳州隱姓埋名已是裴夢瑤最大的忍讓了。 如果漱玉是女人,哪怕他成了失寵的貴妃,裴夢瑤也會把漱玉長留深宮,漱玉至少能夠離裴夢瑤近一點,聽到他的消息,知道最近哪個女人短暫地得到他的歡心。 但因為漱玉是個男人,因為那不堪回首的出身,他連這一點的盼望也被剝奪了。 那天之後,賀蘭若之沒有再提起那件事,二人的相處也跟之前沒什麼分別,但漱玉知道她很快就會宣讀圣旨,一切已是勢在必行。? 豳州素來多雨,今年汛期的雨勢更是頻密,幾乎每天也在下雨,這一行車馬穿過滿地落花春雨,湖外綠楊堤,快將到達豳州時,官道卻因為先前大雨導致的山泥傾瀉而堵塞,恐怕兩個月之內也是無法通行。 眾人在驛館里多住了六七天,在第八天的旁晚時份,院子里綠蘿臨水合,穿池浸落霞,連綿不絕的細雨難得停歇。當漱玉站著侍候賀蘭若之用膳時,一個小閽寺正好在外面求見。 賀蘭若之準了之後,那閽寺進來向賀蘭若之和漱玉行了大禮,通報道:「啟稟皇后娘娘丶貴妃娘娘,趙大人剛剛收到賀蘭大人的飛鴿傳書,他將帶同官兵在綠水峰下恭候兩位娘娘的大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