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捌
陸拾捌 漱玉沒想到賀蘭若之膽敢公然抗旨,破了男女之大防。他想起當初裴夢瑤對賀蘭若之的形容,心里已經有幾分明白了。? 事已至此,漱玉唯有跨過門檻,跪下來向賀蘭若之請安。 「起來吧?!官R蘭若之放下繡活,仔細地打量著漱玉。 白玉燕簪黃金蟬,交釵綠玉枝,斜光映曉妝,漱玉絳唇初點粉紅新,綰帶香羅結,荷葉羅裙一色裁,涼風搖翠裾,他這才想起,這是賀蘭若之第一次見到自己穿著女子的宮裝,不禁極為忐忑不安。 過了一陣子,賀蘭若之才收回眼神,她給漱玉賜了座,轉頭向身邊的宮女道:「剛剛不是泡了明前龍井嗎?給嫣貴妃上茶吧?!?/br> 漱玉坐下來,雙手接過宮女奉上的青瓷蓮口茶杯,明前龍井略略沾唇,他便放下茶杯。 賀蘭若之興致勃勃地道:「這明前龍井還不錯吧?」 「娘娘所用的皆是上品?!?/br> 賀蘭若之搖動著象牙編織錦地蘭菊團扇,笑道:「這可是豳州上貢的,從前每逢清明前後,家里就會喝明前龍井,那些全是在翠微山的茶園新鮮采下,比上京的貢品更為風味醇厚?!?/br> 漱玉恭順地道:「娘娘此行總算得以嘗到故鄉的茶香了?!?/br> 這是賀蘭若之和漱玉首次面對面地說話,跟在風華殿里乏善可陳的請安自是大相徑庭,也使漱玉更加緊張。 平日賀蘭若之隔著竹簾賜予手諭,對話進行得極為緩慢,給了漱玉不少時間思索對策,現在漱玉卻無暇考慮太多,只能盡量小心謹慎,免得說錯什麼話。 當然,這樣的對話也有其好處,漱玉看到賀蘭若之的神情,也聽到她的語氣,更容易察言觀色,揣摩賀蘭若之的情緒喜好。 賀蘭若之撫摸著小腹,俏皮地笑道:「幸好肚子里的那個沒有鬧騰?!?/br> 漱玉微笑道:「小皇子或是小帝姬知道娘娘在旅途上,想必也會乖乖的?!?/br> 賀蘭若之一手支頤,饒有趣味地道:「現在我的身體不便,應當留在宮里安胎,由母親從豳州進京入宮陪產,你知道陛下為何會格外開恩嗎?」 漱玉心知事出有因,便搖頭道:「妾身愚昧,請娘娘賜教?!?/br> 「按照宮規,在皇后懷孕八個月時,只要向陛下請旨,陛下通常也會準許皇后的母親或是姐妹進宮陪產?!官R蘭若之的神色漸漸沉重,她嘆道:「我是家里最小的meimei,跟我最親近的小姑姑不久前去世了,偏偏幾年前母親中了偏風,喁僻不遂,不識人,舌強難言,不方便進京面圣。我花了不少力氣才向陛下求來恩典,準我先回到豳州省親,再到景陽山莊待產?!?/br> 雖然賀蘭夫人有所不便,但賀蘭若之能夠求得裴夢瑤的恩典,裴夢瑤可算是賞了賀蘭家相當大的面子。 漱玉隱約覺得賀蘭若之在等著自己發問,為什麼要把自己也帶到豳州,但他只是溫聲道:「嬪妾也是沾了娘娘的光,才有幸拜訪豳州?!?/br> 「反正陛下忙碌得很,就算我留在風華殿里,他也沒有多少時間陪著我?!官R蘭若之噘著小嘴,神情有點失落。 漱玉暗暗捏著絲帕,死命按下內心的痛楚。他順著賀蘭若之的話頭,問道:「請問陛下在忙些什麼?」 裴夢瑤和漱玉早已漸行漸遠,所以漱玉只能像個小偷般透過裴夢瑤的妻子,窺探著他的生活的浮光掠影。 修水濃青,新條淡綠,小閽寺不斷地搖動著竹絲七輪扇的手柄,涼風從巨大的扇葉里徐徐地吹出來。 賀蘭若之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方才笑道:「陛下還是瓕王時已是交游廣闊,足跡遠至闍婆,當年還假裝成闍婆人,學習那里的造船之術。他打算引入大量異邦技術,一是為了擴充軍備,二是為了使農作物的收成更豐足,朝中大臣自是極為反對這些奇技yin巧?!?/br> 裴夢瑤和漱玉成親了那麼久,漱玉卻從未知道裴夢瑤曾經在異國學習造船之術。 「而且,陛下認為察舉不足以把天下賢能之士收入彀中,畢竟節度史只會向朝廷舉薦親近之人,所以陛下最近在想著怎樣的制度才足以讓天下士子—即使出身寒微—也有平等的考核機會?!?/br> 一個對男妓也相當禮待的皇帝,當然可以做到禮賢下士,用人唯才。 原來當漱玉在望舒殿里數著枝上梨花,山鎖愁眉,倚遍玉欄桿,任由時光虛擲時,裴夢瑤已經做了那麼多,多得使漱玉無從想像,他的夫君怎麼會有那麼強大的魄力和勇氣。 裴夢瑤要的不止是進貢的珍寶,更是要取別國之長,補己國之短,然後摒棄朝中的陳規陋習,提拔全新的人才,為朝堂帶來一股新氣象。? 漱玉轉念又想,裴夢瑤先是把戚家連根拔起,現在又打算在朝堂上任命新人,這自是要大肆罷免舊人,首當其沖的恐怕就是那些世世相傳的士紳貴族。 心念及此,漱玉不禁看了看賀蘭若之。他見賀蘭若之不介意自己問起這些事情,便大著膽子問道:「嬪妾聽?陛下收回了南扶的虎符,那麼??帝姬殿下??」 賀蘭若之對於漱玉的問題似乎有點詫異,但她還是回答道:「寧安帝姬曾經在南扶出沒,但至今依然下落不明?!?/br> 翠入煙嵐,綠鋪槐幄,薰風微和,唯有飛檐樓角下的金銅龍頭吐首風鐸叮當作響。 賀蘭若之頓了頓,關心地道:「嫣貴妃,你的臉色很不好,是因為太熱了嗎?」 漱玉正要客氣幾句,賀蘭若之已經向身邊的閽寺道:「把冰鑒搬近嫣貴妃?!?/br> 閽寺把紫檀木鎏金冰鑒搬近漱玉,麒麟送子冰雕重疊貯金鑒,源源不絕地冒出白煙。 咫尺之外還是新篁綠嫩的初夏,漱玉卻是整個人如墮冰窘,打從心里發涼,從頭頂一直冷到腳底。他的對面放著一面孔雀羅繡漁樵喜樂碧玉底座屏,座屏上的漁樵好像也在無情地嘲笑著漱玉。 同樣是裴夢瑤的妻子,賀蘭若之能夠知道那麼多,漱玉卻是什麼也不能知道。 「嫣貴妃,要我宣太醫過來嗎?」 賀蘭若之的熱心使漱玉難以招架,他唯有轉過話題,問道:「請問皇后娘娘在繡些什麼?」 果然,賀蘭若之的注意力立即移開了,她急不及待地向漱玉展示那個繡棚子,笑道:「我在給肚子里的那個繡衣服?!?/br> 繡棚子里的應該是女孩子的粉紅色肚兜,漱玉順勢問道:「娘娘想要一個小帝姬?」 「小皇子和小帝姬也很好,之前我在風華殿里就繡了男孩子的肚兜?!官R蘭若之稍微轉換坐姿,明媚地笑道:「不過先帝留下了三個小帝姬,岑昭訓的也是小帝姬,陛下應該想要一個小皇子吧?!? 賀蘭若之的語氣洋溢著將為人母的歡欣,幸好白煙不住地涌到漱玉的臉上,恰如其分地擋住了他的面如金紙,他輕笑道:「刺繡太久使眼睛疼痛,對腰身也不太好,娘娘大可把這些小事交給掌衣大人?!?/br> 「尚衣局當然也在幫忙,但我還是想親自給孩子縫制幾件衣服,小時候我的娘親也常常給我縫衣服鞋子的?!?/br> 如此的母女之情對漱玉自是極為陌生的,他只能奉承道:「所謂慈母,想必就是像娘娘和賀蘭夫人的樣子?!?/br> 「我還沒有真正地當上母親呢?!官R蘭若之的眼睛一亮,她彎起唇角笑道:「對了,我聽說貴妃也會一點繡工?!?/br> 漱玉想起那條被銀妝刀撕成碎片的裙子,他低下頭來,戴在發髻中間的鬧蛾金銀珠花樹頭釵搖曳著薄光,他輕輕地道:「嬪妾不敢班門弄斧?!?/br> 「貴妃不要太妄自菲薄?!官R蘭若之笑道:「嫣貴妃一直在跟著司簿大人學習,對吧?」? 賀蘭若之是後宮之主,對望舒殿的一切自是了如指掌,漱玉也沒有太驚訝,只道:「回娘娘的話,嬪妾之前向陛下請了旨,聶大人偶然會前往望舒殿為嬪妾授業解惑,後來嬪妾抱病在身,便請旨免了聶大人的差事?!?/br> 「聶大人這次沒有跟來吧?」 漱玉搖頭道:「聶大人年事已高,不便出行,她又是司簿大人,平日除了給嬪妾授課外,在尚宮局里也有別的要務在身,所以沒有跟來?!? 賀蘭若之拍了拍手道:「我正好跟老師學過幾個字,若是貴妃不棄,就讓我充當老師一陣子吧?!?/br> 漱玉以為那只是一個玩笑而已。 然而在漱玉站著侍候賀蘭若之用過早膳後,賀蘭若之卻一手支著腰身站起來,興沖沖地道:「來,去我的書房吧?!?/br> 漱玉忙阻止道:「可是娘娘身體不便……」 他看了看周遭的宮女,宮女們也沒什麼表示,明顯習慣了賀蘭若之這風風火火的性子。? 賀蘭若之擺了擺手,笑呵呵地道:「要是常常躺在床上,我早晚要憋出病來,而且我又不是做些什麼,只是寫寫字而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