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伍
陸拾伍 黃金合里盛紅雪,重結香羅四出花,紅木鏤雕鳳紋長案上金盤撒果,銀燭燒花,只見少女眉目如畫,唇如渥丹,珠鈿翠佩,低垂九霞羅袖,她看起來高貴而自信,神色里帶著新婦獨有的嫵媚,跟裴夢瑤儼然是一對郎才女貌的璧人。 這少女想必就是賀蘭若之,那位天天坐在風華殿的竹簾後,使漱玉步步為營,難以安寢,千百次想像過其真容的皇后娘娘。? 漱玉溫和地微笑道:「今天是帝姬殿下的滿月宴,臣妾無才無德,唯有獻丑為帝姬殿下以泥金在瓷青紙上抄了一卷,希望帝姬殿下會成為一個心性平和之人,望陛下和皇后娘娘笑納?!?/br> 茶茶向裴夢瑤身邊的小優奉上那卷泥金,小優再把泥金奉到裴夢瑤的身邊。 裴夢瑤打開,跟賀蘭若之一同觀看了一陣子,然後他抬頭看著漱玉,贊賞道:「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嫣貴妃的簪花小楷從來沒有使朕失望?!?/br> 說罷,裴夢瑤向座下一個嬪御點點頭,那個嬪御得了皇帝的首肯,方才站起來向漱玉福身道:「嬪妾岑昭訓,替帝姬謝過貴妃娘娘?!?/br> 漱玉轉身看著岑昭訓,他微微一笑,長眉亦似煙華貼,秀色照清眸,皓齒還如貝色含,說道:「岑昭訓喜歡便好?!? 裴夢瑤給漱玉賜了座,漱玉身為嫣貴妃,在後宮里只居於賀蘭若之之下,所以坐在左邊的首位,黃花梨木兩面透雕雙螭紋翹頭案上放滿甜漿釀酒,果核雞豚,四周也是宿蕊斗攢金粉鬧,帝后卻是高高地坐在宴臺上,地位高下立見。 漱玉終其一生也無法跨越的距離,賀蘭若之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到達了。 楊柳蔭中引御溝,樂聲飛上到龍墀,碧桃花落亂浮杯,眾妃風傳環佩曉珊珊,明明是如此祥和的景像,漱玉卻是那麼孤獨無助,剛才故作大方地跟裴夢瑤和賀蘭若之請安,好像已經用光了他這些日子積累的所有勇氣。 漱玉早已知道自己今天會面臨如斯局面,他作了那麼久的準備,以為自己能夠坦然面對這一切,但當他真正地面對著裴夢瑤的妻妾成群時,連日來辛苦筑成的防守還是在一瞬間土崩瓦解。 就算是從前當眾被撕開衣服破身輪暴,漱玉也不曾感到那麼難堪羞恥。 這個滿月宴把事實赤裸裸地展示在漱玉的面前,漱玉在這群嬪御中看起來是那麼突兀,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就算他永遠躲在望舒殿里,他也不會成為後宮的一部分,這里沒有任何人歡迎他,一開始就是他強行要留下來的。 漱玉的一生一無所有,是良是賤,是男是女,是妻是妾,是后是妃,從來也是萬般不由人,他也學會不去強求,他唯一想要強求的只有裴夢瑤而已,為此他愿意化身紅妝,適應宮里的一切繁文縟節。 然而,漱玉還是無法成為周遭的那些嬪御,因為漱玉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他無法生兒育女,無法跟這些妃嬪姐妹相稱。女子侍奉帝王是天經地義的,男子侍奉帝王卻是大逆不道,有違倫理禮法的丑事。 那些嬪御和宮女閽寺固然是禮儀極佳的,他們甚至不敢多看漱玉幾眼,竭力地裝作若無其事,但漱玉還是從他們的眼里讀到驚奇和不安,就像京城的百姓看見長得如同魔物的昆侖奴的反應,就像他以前在臨月巷遇上的妓女的眼神—彷佛漱玉是什麼涂脂抹粉的妖怪,比她們這些娼妓還要低賤。? 漱玉的言行舉止愈是像女子,在這些嬪御的眼里就愈是惡心古怪。 他不禁仰起頭來,焦急地尋找著裴夢瑤,想要得到對方的眼神的支持,裴夢瑤卻正在握著銀柳斗杯,笑瞇瞇地跟賀蘭若之說話,徹底漠視了漱玉的苦苦求助。 此刻的裴夢瑤看起來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彷佛他從來不認識漱玉,跟在場的所有人一樣,把漱玉視作一頭不男不女的過街老鼠。 但這才是真正的裴夢瑤。 裴夢瑤生來屬於常人的世界,他在這里自是如魚得水,是漱玉這不速之客誤闖此處,漱玉怎麼能夠奢求裴夢瑤察覺他的不安,察覺他在這里有多不自在? 由一開始,他們就是來自不同世界的人啊。 漱玉不自覺地蜷縮著肩膀,他的眼眶漸漸濕潤,卻只能低下頭來,咬緊牙關,把淚意壓下去。 紅芳金蕊繡重臺,仙客臺中央的白釉六夔紋香鼎源源不絕地吐著沉水煙,這里本該那麼溫暖,漱玉的心里卻是涼颼颼的。? 御岸花堤枕碧流,滿池春水蘸紅妝,一眾嬪御鶯聲嚦嚦,推杯換盞,玩了一陣子曲水流觴。經過聶司簿的教導,漱玉也勉為其難地跟得上幾句詩詞,當中以賀蘭若之對得最佳,拔得頭籌。? 裴夢瑤笑吟吟地為賀蘭若之簪了一朵殿春芳,雖然賀蘭若之貴為皇后,但她畢竟只是花季少女,面對著夫君毫無保留的嘉許,她還是忍不住笑靨如花。 清簫麗鼓,鸞酣鳳醉,芳樽細浪傾春醁,漱玉什麼也吃不下,什麼也喝不下,胃里疼痛得厲害,好像什麼利刃在一刀刀地割開他的身體,他卻還是癡癡地看著裴夢瑤。 漱玉心知肚明,自己見到裴夢瑤的時間所剩無幾,他們的歲月早已開到荼蘼,漱玉只能把握機會多看幾眼,感受裴夢瑤的氣息,聆聽裴夢瑤的笑語。 正在此時,嬪御的鶯聲燕語卻忽地停下來。漱玉回過神來,看見裴夢瑤正微微抬起手臂,作出噤聲的手勢。 「前幾天女醫為皇后請了平安脈……」裴夢瑤偏頭看了看賀蘭若之,賀蘭若之含羞地以團扇掩著櫻唇,卻掩不住眼底的笑意。 裴夢瑤輕瞥岑昭訓一眼,又喝了一口玫瑰酒,淺笑道:「小帝姬很快就會添一個弟弟或者meimei了?!?/br> 這句話如同一道轟雷般劈在漱玉的天靈蓋上,他感到整個人好像失去了重心,眼前模模糊糊的什麼也看不清,唯有七彩斑斕不斷地閃爍旋轉,耳邊歡天喜地的奏樂一下下撞擊著他的心,好像要在胸口里生生地砸出一個大洞。 如非茶茶及時扶著漱玉,恐怕他早就倒下去了。 玉簫改調箏移柱,催換紅羅繡舞臺筵,一眾嬪御忙不迭地恭賀裴夢瑤和賀蘭若之,漱玉也在盡力地露出笑容,然而今天他沒有濃艷的胭脂遮擋慘白的臉色,笑起來比哭泣更要難看。 茶茶低聲道:「娘娘可要先回望舒殿?」? 漱玉的喉頭發哽,根本說不出話,他花了不少力氣才微微挪動頸項,充作是搖頭。 奶娘很快便帶著小帝姬來了,她先替小帝姬向帝后請安,然後才向帝后和一眾嬪御請安。? 獲得裴夢瑤的準許後,岑昭訓親自把小帝姬抱在懷中,小帝姬裹在麝香金繡吉祥如意十樣錦襁褓里,頸上戴著純銀鏨刻福祿壽三仙長命鎖,長命鎖上垂落五個小吊鐘綴飾,造工極為精致。 小帝姬的小臉蛋紅撲撲的,小嘴不時吐出口水泡,她面對著那麼多人也沒有膽怯,大眼睛好奇地骨碌碌轉動著,眼珠卻是黑漆漆的,沒有繼承裴夢瑤的金藍雙瞳。 她不住地擺動著如同嫩藕般可愛的手腳,發出哇哇的聲音,好像想要親親母親的臉頰。 漱玉遠遠地看著小帝姬,想起那就是裴夢瑤的女兒,繼承了自己的夫君的高貴血脈,得到那麼多祝福關懷,想必會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閨秀,他那酸苦的心情總算稍微舒緩,唇邊難得泛起一絲笑意。 裴夢瑤正一手支頤,微笑地看著小帝姬,他突然向小帝姬作了個鬼臉,逗得小帝姬拍著手咯咯笑起來,岑昭訓也是忍俊不禁地笑著,她親了親小帝姬的額頭,然後為小帝姬裹緊襁褓,大約是生怕小帝姬會著涼了。 這母女倆也長著酒渦,笑起來也是甜絲絲的。 窮盡漱玉一生之力,漱玉也無法使裴夢瑤露出這樣的微笑,使他兒女雙全,使他的人生完整。 明明漱玉入宮已經那麼久,眼睜睜地看著嬪御如同雨後春筍,看著裴夢瑤風光迎娶賀蘭若之,看著裴夢瑤的長女出生,漱玉卻總是無法習慣,每一次的失去也是血rou淋漓的一刀,一步步地把漱玉凌遲。 有時候漱玉會懷念在瓕王府的日子,雖然日子過得如履薄冰,跟裴夢瑤的關系曖昧不明,也有過不少獨守空閨,黯然神傷的夜晚,但至少他是裴夢瑤的唯一,是瓕王的正妻祈妃,沒有多閑人興風作浪,沒有那麼多宮規限制,沒有那麼多雙眼睛看著裴夢瑤,彈劾他對漱玉的寵愛。 不過是雙手偶然的觸碰,一個輕淡的吻,一個溫柔的微笑,一句體貼的問候,一個不含有情欲的擁抱,已經足以使漱玉甜蜜許久,如同懷里揣著最珍貴的寶物,舍不得跟任何人分享,只是珍而重之地藏在心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