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拾貳
參拾貳 之後寧安帝姬沒有再來看望漱玉,漱玉把那天寧安帝姬和自己說過的每句話丶每個字眼和每次說話的語氣推敲了無數遍,生怕自己被寧安帝姬發現什麼端倪,但他轉念又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裴夢瑤的葫蘆里在賣什麼藥,寧安帝姬更不可能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線索,便漸漸地放下心來。 昨夜風雪漫天,久久沒有平息,漱玉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不知怎地這幾天他總是感到極為不安,好像有什麼不幸的事情即將發生。 次日清晨,茶茶侍候漱玉盥洗漱口,然後給漱玉梳起發髻,戴上紫金冠。他正要往發冠里插上金鑲玉梅花簪,卻一時不慎手滑,那根發簪掉到地上,從中斷開兩截。 漱玉本已心神不寧,忽地聽到斷簪的聲音使他幾乎跳起來,臉色極為難看,滿腦子也是以前學過的那折子—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 「請娘娘恕罪?!共璨杌琶Φ毓蛳聛碇x罪。 數枝凌雪乘冰,雪浪皺清漪,慘慘霜林,迷蒙的晨曦印在窗紙上,漱玉失神地看著那根斷簪,全然沒有聽到茶茶在說什麼。? 屏風外傳來敲門聲,漱玉打了個哆嗦,莫名其妙地覺得這敲門聲聽起來就像喪鐘。 「奴婢先去應門?!共璨枧榔饋?,跑到屏風外應門,他很快便回來了,低聲道:「是帝姬殿下的婢女?!?/br> 漱玉的臉色變得極為蒼白,只是沉重地點頭,他讓茶茶挑了另一根發簪插到發冠里,草草整理衣衫後便走到屏風外。 他看見那個侍女的滿臉驚懼,心里已經涼了半截。 那侍女行了禮,戰戰兢兢地道:「娘娘,您……您可千萬要冷靜?!?/br> 漱玉牢牢地抓著八仙桌的桌角,那桌角直直地戳著他的掌心,他的臉容更是慘白,只是道:「盡管說吧?!?/br> 「帝姬殿下派奴婢前來稟告娘娘,昨天陛下和殿下收到八百里加急的驛報,驛報上說……」 侍女囁囁嚅嚅了大半天也說不出來,漱玉再三深呼吸,才緩緩地問道:「驛報上說了什麼?」 漱玉竭力想要用平常的語氣說話,聲音卻顫抖得厲害,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侍女又跪下來,惶恐地道:「驛報上說,瓕王殿下在攻城時被流矢射下馬,之後一直下落不明?!? 漱玉如遭雷殛,全身上下頓時失去力氣,眼前甚至漆黑了一瞬間。如非茶茶及時攙扶著他,恐怕他早已癱倒在地上。 明明一直也是那麼順利,明明一直傳來的也是捷報,這場攻城的戰役理應是勝算在握的最後一役,為什麼裴夢瑤卻偏偏折在這里? 「難道他們沒有派人找瓕王嗎……怎麼可能讓瓕王不見了……」? 漱玉有氣無力地重復著這兩句話,彷佛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到了後面更是泣不成聲,只是掩臉痛哭。 他的哭聲是如此悲傷絕望,聲聲宛如杜鵑泣血,連茶茶和侍女的眼睛也紅了。 「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拋下我的……他說過會回來的……」 侍女泫然欲淚地道:「陛下已經在派人找了,帝姬殿下要奴婢告訴娘娘,娘娘一定要保持冷靜,等待瓕王殿下回來……」 漱玉跌跪在侍女的面前,玉箸零零腸斷,他死死地抓著侍女的手腕,拚命哀求道:「帝姬殿下在哪里?我要見她!求求你!讓我見見帝姬殿下!我要去找瓕王!我要去找他!」 「娘娘!娘娘……」茶茶想要扶起漱玉,漱玉卻只是苦苦哀求著侍女,哭得快要背過氣去了。? 茶茶和侍女一同安慰著失控的漱玉,不知道呼天搶地地哭喊了多久,漱玉的聲音愈來愈嘶啞,嗓子幾乎哭出血來,他的視線漸漸模糊不清,終於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錦帳銀瓶龍麝暖,畫燭光搖金碧,朱窗外黑夜無垠,萬木凋零,光明彷佛已經永遠地拋棄了這里。 漱玉從繡床上醒來時,他的腦袋依然昏昏沉沉的,想不起任何東西,只感到嗓子疼痛得很,不禁低低地呻吟著。 忽地,一雙素手遞來一個黑釉葉紋茶碗,漱玉被那雙手喂著喝完一整碗釅茶,感覺方才稍微好一點。 這時,漱玉才發現那雙手保養得當,指甲染著鮮紅的蔻丹花汁,明顯不是茶茶的手,四周更是彌漫著一股降真香的香氣,但廂房里明明沒有這種香料。 漱玉霍然抬頭,在對上寧安帝姬那雙明亮的眼睛的瞬間,他什麼也記起來了。 他的夫君在戰場上失蹤,生死未卜。 燭火照亮了寧安帝姬那精心描畫的眉眼,她還在拿著茶碗,皮笑rou不笑地道:「聽說你想見我?」 漱玉退縮到繡床的角落,雙手握著錦衾,懼怕地看著寧安帝姬。他早己眉峰翠減,淚痕帶霜微凝,腕玉香銷,看起來更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寧安帝姬隨手放下茶碗,嗤笑道:「虧我還等了一整天,以為你又哭又鬧,想必是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我說—裝可憐這小把戲對瓕王或許有用,對我可沒什麼用?!?/br> 漱玉深深地吸了口氣,他跪在錦衾上,任由如云青絲垂落胸前,柔順地道:「求帝姬殿下賞妾身一個恩典,讓妾身前往戰場尋找瓕王?!?/br> 寧安帝姬背負雙手,居高臨下地看著漱玉,冷笑道:「祈妃,你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姑娘,應該沒那麼天真的,對吧?你知道京城離戰場有多遠嗎?你知道這一路上有多危險嗎?像你這樣漂亮可愛的小玩意,恐怕還沒有摸到戰場的邊緣,已經被流寇連皮帶骨地吃得一乾二凈?!? 簾疏燭影深,漱玉早已素妝褪出山眉翠,白玉搔頭墜髻松,淚容淹紅褪粉,他癡癡地道:「謝謝殿下的提點,但妾身還是要去的,就算是送死也好,如果可以死得離瓕王近一點,那也是妾身的福份了?!? 寧安帝姬炯炯有神地盯著漱玉半晌,方才轉開眼神,冷淡地道:「我派人搜瓕王府時,除了瓕王和你那些rou麻的情書外,還在水鏡閣里搜到一些很有趣的東西?!?/br> 漱玉垂下眼簾,一言不發。 寧安帝姬斜眼看著漱玉,挑眉道:「我親自點算過,你為瓕王畫了一百零五卷丹青,他知道嗎?」 在漱玉嫁給裴夢瑤之後,他有空便會為裴夢瑤繪丹青,描畫著裴夢瑤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 并為之題跋,配上不同樣式的驚燕帶和錦邊牙,至今已有過百卷,全數收藏在水鏡閣臥室的一個花梨木箱里,卻從來沒有讓裴夢瑤知道。 正是因此,水鏡閣里才會收藏著那麼多顏料。 自從裴夢瑤出征後,漱玉的丹青畫得更是頻密,偶然夜里他也會對著這些丹青一訴衷腸,聊表對裴夢瑤的思念。 漱玉花容輕怯,咬唇道:「那是瓕王殿下和妾身的家事?!?/br> 寧安帝姬冷哼一聲道:「男人對男人也會情深至此嗎?要是瓕王知道一個男人像怨婦般癡纏著他,指不定他還會覺得惡心呢?!? 聽到這句錐心之言,漱玉立即全身一震,面無血色。過了一陣子,他才幽幽地道:「妾身不曾奢望瓕王殿下會接受?!?/br> 雖然京城里男風盛行,但漱玉很清楚,在常人的心中,男妓甚至稱不上是一個人,他們只是非男非女的妖物,供富人獵奇狎弄的小玩意,從來配不上兩情相悅。 可是,情之所至,難道還跟這些身外之物有關嗎? 明知道他們也是男人,明知道裴夢瑤對男人完全沒有興趣,明知道他們的身份是天淵之別,漱玉還是泥足深陷,不曾考慮過懸崖勒馬,就像一個人在大海里遇溺,根本沒有機會生還,只能就此沉溺至死。 寧安帝姬皺眉道:「如此情深,瓕王哪里配得上?」 漱玉深深地俯首道:「從來只是妾身配不上瓕王殿下?!?/br> 寧安帝姬冷冷地道:「就算知道你的所求終究只是鏡花水月,你還是執迷不悟嗎?」 「妾身只是凡夫俗子,生來沒有慧根,悟不了世間真理?!故窨粗鴮幇驳奂?,哽咽地道:「妾身最該感謝的人就是帝姬殿下,不論您是為了什麼原因而賜婚,如果沒有您,妾身……怎麼能夠成為瓕王的王妃?」 看著漱玉的淚眼朦朧,寧安帝姬不耐煩地揮手道:「你的淚水,我可無福消受—瓕王是在最後攻城的戰役中失蹤,現在我軍已經大獲全勝,他們也在四處尋找瓕王的下落,士兵對於主帥的忠誠執著,未必比你的愛慕少?!?/br> 「會……找到嗎?」漱玉喃喃自語。 「我只知道瓕王活著的可能,比你活著到戰場上的可能要高得多。要是瓕王回到京城,你卻傻呼呼地跑去送死,我在哪里找個祈妃還給他?」寧安帝姬把絲帕遞給漱玉,沒好氣地道:「你給我快點擦凈眼淚鼻涕,好歹也是個王妃,別叫人看著笑話了?!?/br> 漱玉謝過恩後,便以絲帕擦拭著臉龐,絲帕上散發著濃郁的降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