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6【家國天下,將軍劍客】
29. “紗布,鉗子……閑雜人等都給我出去!” “須得曼陀羅與白芨,越多越好!把這紗布拿去煮,煮開了擰干與我!” “煮開了還怎么擰?” “拿我這里的竹頭去絞,手不要碰!” 昏昏沉沉中,隱約傳來些聲音,卻不知身在何處,一切聽在耳中,都像是隔著一層水一樣。 便如幼年在深潭中仰望天空,仿佛看到了天外之天,渾然另一個世界般。又如在師父懷里哭到睡著,睡著后朦朧聽見交談,宛如聞異世之語?;蛘吒缫恍?,早到如在母親腹中一般,不僅天地萬物混沌一片,就連他自己也只是一團糊糟血rou。 其時天地未分,時序未明,生死一同,無有上下,無有先后,無有人畜貴賤,無有長幼尊卑,真正萬物平等,共在一處。而他便是那其中小小一顆微塵,浮游圓轉,是混沌本身。 “小姚呢?小姚在這里頭?” “你要干什么?!” “我想見見小姚,我想見見小姚……”有人似乎是在哭叫。 后來天地分,時序定,生死別,上下先后,人畜貴賤,長幼尊卑,一一區分,諸愿遂發,諸苦遂生。 “不能進!進去只會給尹先生添亂,害了小姚!” “可是小姚……小姚??!——”有人喊他名字。 他這一世,生于憂患之中。父母早亡,他也曾萬般哀痛,投于寒潭,卻終究本性向生,不甘就死,便浮了上來。眼中滲出溫熱液體,與冰冷潭水融合,沒有下落,而是彌散開來,最終消失無蹤。 他愣愣在那潭水之中望著天空,天空瞬間變得安靜、沉重、水一樣緩慢地流動。 此刻就同那一刻一樣寒冷,冷到手腳麻木。 “不許進去,聽不懂嗎?!都給我退下!”有人帶著怒氣斥退喧鬧的人群。 周圍一陣sao動:“將軍……” “見過將軍?!?/br> “將軍你一定要救小姚!求求將軍!” “將軍救救姚公子!” 有許多人仿佛忽然醒悟,開始異口同聲地乞求誰。 將軍是誰?要救的又是誰? 他慢慢浮到水面邊,近距離地查看水那邊的情形。卻依舊是一片模糊。 怎么回事?水下的視野也不至于這么模糊的。他探頭,想要浮出水面。 很輕易就浮出了水面。然而在那一刻他愕然發現,水面以外并不是新鮮的空氣和清晰的視野,而是另一團無邊無際的水。也許是湖,也許是海,異常深廣而孤寂。 放眼望去,一無所有。沒有水草也沒有魚。只有一模一樣的水波和腳底濃得瘆人的黑色,仿佛能吞噬一切。如果松了力氣倒向那片黑色,也許至死都不能到達盡頭。 抬起頭,則望見隱約一點日光。很遠,不知要游多久才能到,但大約是趨光性使然,他沒有什么猶豫,望了一眼腳底黑色,便轉身向著光的方向游去。 - 保州城外漢軍大營,一片兵荒馬亂。 保州城已奪下——是靠著城頭連斬胡人三將的威懾,不錯,三將,姚涵斬了延魯與巢扎兩個萬戶之后,何素又斬了一個——此刻城中樞紐都已得到控制,城外留守的隊伍與后勤兵馬都正開進城中去。 但惟獨有一處營帳巋然不動,人來人往,喧聲鼎沸。那便是軍醫營帳。 軍中有兩名主事軍醫,各帶了兩名小藥童,平時幫忙打下手、磨藥、配藥,但每逢戰事,這幾個人總是不夠的,因此每戰過后,軍醫營帳總是兵荒馬亂。 只是今天這兵荒馬亂又格外不同些。營帳外圍集了一群軍士,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此刻齊刷刷跪倒一片,把攻下保州城后就立刻折返回來的何素給圍了個水泄不通。 “將軍救救姚公子!” “求求將軍!” 何素寸步難行,一個頭兩個大。他也是心急如焚,才會一定城北就反身回來,但求他又有什么用呢?他又不是神仙! 事實上,姚涵本準備將對方三將都斬殺,然實在是舊傷未愈,被胡人認出后,斬殺巢扎已經是勉力為之,再要殺第三人是萬萬做不到,何素不忍,強令岳涼將他背下城頭,送回軍營。而從那一刻開始,他就心難定了。 那一刻,青天之下,何字旗插上保州城頭,獵獵飛揚。不知誰人的鮮血潑灑空中。 姚涵伏在岳涼肩頭,目光有些渙散地從地面的友軍尸身上掃過,口唇動了動,沒人聽見他說什么。 銀色盔甲遮住何素的側臉,他沒有分給姚涵半點視線,怒吼著踏上一步,揮刀斬向前方。 春陽guntang,沸血如花。 何素就這樣一次都沒有回頭,奮勇向北。 他有說不出的焦躁,卻不能有片刻停留。他必須揮刀斬殺,斬敵軍之將,斬敵軍之旗,斬平每一處關隘的險阻,一口氣奪下這座城,將敵軍驅逐出去。若非如此,今日犧牲在這座城頭上的人,他們算什么? 所以他沒有去看岳涼是否將姚涵平安送回了營中。 他不知道那種傷勢能不能活下來,或者說,連能不能撐到他回去都不知道。但就像姚涵說的那樣,清正盡責就是他最大的優點,如果他對姚涵無以為報,那么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竭盡全力,繼續清正盡責下去,不要讓這個人失望。 所以他忍著,直到軍鋒貫穿保州,徹底拿下這座城。 然后立刻折返。 眼前情形卻是讓他深感無力。 他趕回來了,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不用他去問,這群不知何時與姚涵混得熟稔的軍士們,早已將傷情問得清清楚楚。姚涵身上小傷不計其數,大傷有兩處,一處在腹部,被刀貫穿,尹軍醫正在縫他的腸子;一處在右胸,是槍捅的,被他卸力擋了一擋,算是沒有扎透,但槍頭卡了小半塊在肋骨里,尹軍醫先前才用鉗子把那塊鋼片取出來。 軍士們來求自己,好像他能做主一樣??伤帜茉鯓幽?? 農人出身的士卒有一種樸素的本能,那就是遇到力不能及的事時便習慣于求助某種在他們看來更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是來自天神、山妖、鬼怪,也可以是來自人類中的某些特殊個體,比如皇帝或者巫醫,當然也可以是某個常勝將軍,無論這種力量和他們的所求是否相適配,總之求就是了。 但何素沒有人可以去求。 四周傳來濃重的血腥味。除了姚涵,還有其他受傷的軍士。 也還有其他死去或正在死去的軍士。 在一片請救小姚的嚷嚷里,也有人在喊“請救五郎”、“請救牙子哥”、“請救鐘哥”,也有人在哭,哭聲中有人喃喃說:“將軍,俺的手……能不能幫俺接上……” 隋軍醫正在替他們診治,聞言向何素苦笑一下。兩個小藥童忙得大汗淋漓,狼狽萬狀。 每回大戰過后,總是如此。軍醫恨不得長出八只手,而有的士兵還在從戰場上盡力尋找相識的人,期望能拖來一治。軍牌壓著軍士們叫人代筆寫的家書,陣前是堆積如山的血rou。 有一群人像篦子摟下的華發一樣,從戰場上被梳走。不幸的長埋地底,幸運的茍存人間。不幸的拖著殘疾的軀體領一點撫恤金離開軍營,幸運的全須全尾官加一級。只是到下一回,或許又反轉過來,官加一級的戰死沙場,殘疾茍活的尚能吃上一口粳米飯。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為什么是流水的兵呢? 長痛不如短痛??啥掏淳驮谘矍?。是他的兵。 一時之間,他甚至無法拔腳走向姚涵的方向。 “將軍……” “將軍!” 四面聲聲都在喊他。 眉頭不覺又皺起來。 對他來說,獨獨關心某個人,似乎也成為一件不公平的事。 30. 本朝禁軍號稱八十萬,但實際只有十萬出頭,金陵禁軍號稱二十萬,但實際只有三萬。其中,除留守金陵的那部分禁軍外,其余或屯駐或就糧,分散在國家各處。而留守金陵的那三萬禁軍,正是本朝上下除了前線清字軍等部隊以外最精銳的“上四軍”。 所謂“上四軍”,是指捧日、天武、龍衛、神衛四軍,是從各地軍中挑選精英而來,專門都城。另有御前班直,擔當天子宿衛。 此刻,金陵北面的玄武門外,獅子山邊,遠遠有群鳥驚飛。玄武門守將副都統制盧敏接報登上城頭,瞧了半晌,卻是滿臉疑惑道:“哪兒可疑?” 哨兵與他大眼瞪小眼。 城門下,往來商人行腳絡繹不絕,進出有序。 片刻后哨兵大聲道:“報盧都統,西北方向!驚起飛鳥良多,恐有軍伍……” 盧敏瞇眼又望,過了一會兒,指著五個快速移動的黑點道:“你說那五人?” 哨兵轉頭望去,只見方才驚了鳥的西北方向馳來幾騎奔馬。仔細一數,果然只有五騎。他一愣。 盧敏拍拍哨兵肩頭,一張憨厚黑臉溫和笑道:“兒郎心細,這都能瞧出來?!鄙诒D時訕訕。這聽著似乎不是真夸他心細的意思。 卻聽盧敏接著道:“這般想得細些是沒錯的,咱們天武軍御前精銳,總不能出了岔子。不過眼下便不必憂心了?!?/br> 哨兵紅著臉拱手道:“都統明鑒?!北R敏渾不在意般揮揮手,他松一口氣退下。 等那五騎馳近,眾人瞧得分明,是四男一女,其中一人包著頭巾。一對年輕男女馳馬在前,包著頭巾那人落在后面,很快放慢速度,加入了往來行商的人流中。 盧敏站在城頭,注視下方。 包著頭巾那人忽然若不經意般抬頭望去,恰與盧敏目光相對。 行人喧嘩,各式木車轆轆而行。金陵繁華,似乎一如當年東京。兩人對視一瞬,各自轉頭。 是日午后,人來人往金陵街頭,天武軍副都統制盧敏盧士捷拐入一條小巷。小巷走到頭有一扇黑漆木門,簡素無文。盧敏執起門環扣了一扣,少頃門開一縫,露出一雙眼皮有些耷拉卻仍然顯出精明氣的老者的眼睛。 “荀管家?!北R敏低聲招呼。 對方拱手相對,而后探出頭來,看了看四下無人,才將門縫又開大了些,將盧敏讓進去。兩人沒有多話,荀管家一路引著盧敏七拐八彎去了一處客房,到門前,管家對盧敏行了一禮:“盧都統,咱便先告退了?!北R敏懂得其中意思,知道接下來的對話不便讓管家聽見,管家也無意自惹麻煩,便道:“你且去?!?/br> 管家禮貌地笑了笑,斂袖而去。 客房門前有一池曲水。坪邊薄薄初雪已經融盡,露出干枯草茬。 盧敏深吸一口氣,自行推開了客房的雕花木門。 “士捷兄,別來無恙?!?/br> 陰影在門推開的那一刻潮水般褪去。房中坐著的兩人早已聽見盧敏與管家的對答,左手邊那人站起身,向盧敏鄭重一拱手,面目顯露在日光中,終于沒有頭巾了。 盧敏俯身以對:“將軍?!?/br> 卻正是何素。 隨即,盧敏又轉身向右手邊那人行了一禮:“吳尚書?!?/br> 白發蒼蒼的老頭頷首,微微拱手還禮,沒有出聲。 兵部尚書吳暄吳如溫,曾言何素冒進幽州不可取也,因為如若速攻不成,則糧草后勤恐成拖累,最終要么是徒傷人馬,虛耗國庫,要么是成久戰之局,不得不加江淮賦稅,而如若速攻成功,真就讓何素一口氣拿下幽州全境了,那么北地防線勢必被拉長,從原先只需防保州太原,變成要防太原到幽州地界那一整條前線,兵力勢必分散,反而易被各個擊破,若想守之,代價不小,花大代價拿下這塊地,就顯得不那么劃算。 但此一時彼一時,真到何素掛冠求去時,也是他一力挽留,說是何老將軍仙逝之后,本朝最善戰的也就是何素何小將軍了,哪怕不再領兵,也該承個清閑官職,留在京中,以資詢問,為樞密院與兵部提供戰略建議。 因此朝中上下皆知,此人實乃一心為公,就事論事,說他是忠貞文臣中最知兵的、知兵文臣中最忠貞的,當是無疑的。 眼下何素選在他的府上來談事,就是為此。 各自行過禮后,盧敏進屋關門,靠門一面坐下。吳暄目不斜視,只看著仍長身而立的何素。 “何小將軍說有要事,是何事?” 老頭須發皆白,皺紋里夾著老年斑,眼神卻比那管家還更精明銳利得多,望著何素,宛然便是兩把刀子,要將何素腦仁剖出一般。 何素穩立不動,坦然與他對視:“此事,本應牽連愈少愈好,然則何素力有不逮?!?/br> 吳暄嗤笑一聲:“你不去你的何府,卻來擾我老頭清閑,我就知道不是好事。還要把盧副都統叫上,我看是要我這把老骨頭交代在此……你只說何事?!?/br> 何素這才退后一步,深深一揖到底:“陶憫意圖挾天子而立,與胡人、水寇平分天下。近日宮中恐將生變?!?/br> 吳暄臉色勃然而變,一時想也不想脫口便道:“大膽!” 何素俯首不言。盧敏驚起不敢再坐。 30. 他游了很久。 很難分辨究竟是多久,但胸中的氣息在一點一點消耗殆盡。廣袤的暗色波紋中,日光還是那樣隱隱約約,在頭頂很遠的地方,仿佛他剛剛游過的路程只是幻覺。他終于開始覺得窒息,而后忍不住停了下來。 他需要休息。 他游了太久了。一路上并非不知疲倦,只是總覺得水面應該就在不遠處,盡管暫時還未碰到,可好像只要再游一游就能碰到一樣。他就是抱著這個念頭,“再游一游”,“再游一游”,游到了現在。 然而,還是沒有到達水面。 他有點委屈。 他不太想游下去了。這種若有若無的希望是最消耗人的,會讓他疑心是不是根本不存在水面以上的世界,至今為止引誘他堅持下去的太陽和世界都是臆想,是一種虛無而軟弱的東西。 可這里實在有點冷。不僅冷,還很孤獨,他有一點點害怕。 水面上的那些聲音仍然在響,聽起來并不遠。一個個的都在叫著“將軍”。 “將軍,救救五郎……” “將軍,俺的手……” 那邊好像有一個人很多的世界。 雖然也好像并不輕松。 將軍是誰? 他擺動了一下懸垂水中的雙腿,宛如鮫人擺了一下尾巴。 或許,比起冰冷無人的水底,那邊應該還是要好一點的? 純屬無根無據的猜測。但即使無根無據,他覺得他還是有些想浮上水面,至少看上一眼,水那邊的世界是什么樣子,這些喧鬧的聲音都是誰。 可是,可是當真已經沒力氣了。 “將軍,請救姚公子……”又有人在尖叫。 姚公子—— 好像很熟悉。 他懵懂地側過頭,想要回憶自己是在哪里、在什么時候聽過這三個字。 姚公子,姚公子—— - 最后一針縫畢,一切都塵埃落定。人力能做的已經做到極致,姚涵能不能醒過來就看他自己了。 小何將軍在巡視了所有傷員的情況后,終于回到了尹軍醫的營帳門口,猶豫了一下,問道:“尹先生,我可能進來?”現在里面應該不止有姚涵,還有其他重傷員。 尹軍醫沒有出聲。何素籠手在帳外靜候。過了一會兒,簾子掀起一道縫,尹軍醫筋疲力盡的臉探出來:“那得請將軍去換身干凈衣服來?!?/br> 何素聞言不知當喜當憂,只無言盡快去換了衣服。重到帳前,天已擦黑。沿途皆是有氣無力的哀嚎,他幾次在半路覺得走不下去,只想就地坐下問問這些兵士除了錢帛,還要些什么,卻又明白再給多少也是彌補不了的。 終究是他的決定。終究是他讓這些人去犧牲的。 都說吃這口軍糧就該做好斷頭顱捐此軀的準備,可朝廷征召入伍,民丁哪來的選擇余地?許多人并不是甘愿來這里捐軀才在這里捐軀的。 入得軍醫帳中,一股濃烈的腥臭味道撲面而來。帳子前后各開了一個小口,作通風用,但顯然這點程度的通風相對這里重傷員的人數而言遠遠不夠。 七八人躺在就地鋪開的褥面上,有的人事不省,脖子以下說是血rou模糊都是輕的,有的睜著一雙半死不活的眼睛,中了邪一般直勾勾盯著帳頂,rou體雖然暫時留下了,魂卻似乎早已被黑白無常勾走。 姚涵躺在右手邊數過來第二個的位置??赡苁怯捎诼恿_的麻醉效果,他看起來沒有過于緊繃,蒼白的面孔神情平和,雙眼只是輕輕闔著,睫毛安然垂落,給人一種熟睡的錯覺,仿佛只要說話大聲一些,他就會被驚醒。 尹軍醫在何素身后小心放下了簾子。望著帳頂的人動了動,目光轉下來,望向何素。 他的兩條腿自膝蓋以下被截斷,半張臉不知挨了什么東西的重擊,整個都是扭曲變形的。面對何素,他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些什么。然而氣流的漩渦破碎地消失在他嘴邊,一個字,又一個字,都成為聽不見的祈求。 尹軍醫不忍,頂著疲憊的容色道:“……寡言養氣。小阮,睡會兒,才能好?!?/br> 被喚作小阮的兵士嘴唇又動了兩下,然后一滴眼淚沖開面上血污與泥土。 何素望著他,喉結一動。 分明是聽不見的。小阮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墒撬褪怯X得,他聽見了。 十七歲的兒郎。大好的年紀。 誰不是只活一次。 憑什么偏偏他落得如此。 黯淡的燭火間,那張骨頭凹陷皮開rou綻的臉看起來便是活生生的惡鬼??v然活下來,傷愈了,今后百姓見他,也如見惡鬼??赡敲髅魇菉Z回失地的英雄,眾多百姓中的一個。 將軍。為什么是我。將軍。這是個噩夢對不對。將軍。 我想活下去。我想像以前那樣活下去。將軍。求求你—— 何素終于是擠出一個笑容,以他平日絕不會有的溫柔語氣道:“你會活下去的。這是噩夢。你會醒的?!?/br> 小阮淚水再忍不住,奪眶而出。而后慢慢慢慢,心滿意足般閉上雙眼。 尹軍醫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去看何素。何素壓抑著氣息,未再多言,只是眼眶發紅。 他轉頭望向姚涵。比起小阮,姚涵那樣的傷似乎反而顯得幸運了。他被捅了個對穿,但縫合之后,看起來倒是全須全尾。 可誰都知道這不能算幸運。 他還是可能會死??赡苁邱R上,可能是幾天之后,幾年之后……就因為今天的傷。 真正幸運的也許只有何素。近十年戰陣未有大傷,將門出身,輕易攀上高位,現在更多了姚涵這樣的人為他出生入死。 “尹先生……”良久,何素喚道。 尹軍醫拱手:“在?!?/br> 何素卻又是一陣靜默。尹軍醫抬頭去看,只見他怔怔望著姚涵,目光涌動,千海粼粼。 他想說什么呢?他其實想說尹先生,待姚公子醒了,請與他說,何素有良田相贈,軍中就不要繼續待下去了。想說,勞煩您,勸姚涵走吧。 可是他似乎不該借別人的口來說這話。似乎也不該有此想法。 尹軍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緩緩踏上一步,走到何素面前,鄭重拱手俯身:“將軍……是我勸姚公子留下的?!?/br> 何素眸子一動,落到尹軍醫身上。 剛剛還想托這人勸姚涵走呢……但細細想來,卻并沒某太多意外。他苦笑一下,問道:“先生說了什么?” 尹軍醫舉手以對:“真定攻城,死傷較強攻總是更少……便只是說了這個?!?/br> 何素頷首。他也記得姚涵對他說過這個理由。因為刺殺將領能更快擊潰對方,可避免長期消耗,我方死傷人數會減少,所以他就留下來了。 結果確實這次也只是數百傷亡,比起真正的長期相持或靠數倍兵力強行攻城,這樣的消耗算小的了。 只是…… 他視線復又轉向姚涵。 這一刻,一種令他感到慚愧甚至于是羞恥的私心,無聲卻又龐然不可阻擋地、清晰無比地傾軋過來——他再明白不過,自己不希望姚涵死。 不是出于公義仁心的,不是出于大局觀的,不是出于將軍的責任感,不是那種希望所有士卒都活著的人性共情的本能,而是出于一種他無法言說的、違背公平的偏愛。 他希望姚涵活著,比希望減少傷亡更強烈、更迫切。 此情此景下,這種念頭簡直稱得上齷齪??伤尤徽娴木褪沁@么想了。 他在這些或死或殘的士卒中間,想著,要是姚涵沒有幫他就好了。要是最初他收下姚涵的禮物,要是姚涵沒有幫他…… 私心如同某種逐漸生出鋸齒的蔓生植物,不知不覺間繞緊心臟,發力一擰。他驟然感到劇痛,為所有那些真實劈開了血rou的傷口,為自己對公正的背叛。 他想起姚涵那日明朗的微笑。 風光零落如水,自己在幽咽的山聲中說:“若真要刺殺,我來誘敵吧?!?/br> 姚涵驀然勒馬回首,一雙眼定定望住自己。剎那何素仿佛回到東京祭典的那一眼。 那時游人如織,滿街的人里卻只看得到他。而今北地野山,滿目荒涼,卻依舊只看得到他。 “那你可能會死。這不可以的?!彼仁怯行┬捏@模樣,隨即堅定而溫和地否決。 何素望著他:“與我沖鋒陷陣的人那么多,都死在那里了。我為什么不可以?” 姚涵輕聲道:“你不一樣?!?/br> 何素怔住。倒不是非要聲明自己和軍士們人人平等,非要讓姚涵相信自己真愿與他們同死,只是,在他看來,他的兵練得夠好,軍隊的指揮靠的是從底層小隊起的層層聯結,組織會維持運轉的能力,他如果戰死,也許會帶來一定震懾,卻不會影響軍隊的運行。他死了,還有岳涼,岳涼死了,還有盧敏,指揮權會一級一級下落。除非胡人也像姚涵對西路軍那樣,把他們的指揮者從上到下一級一級斬殺,否則將軍與士卒的身份落在一個激烈戰斗中的戰場上,差別并沒有那么大。 姚涵看出他的疑問,卻沒有立刻正面而答,而是道:“我這些日子常聽他們說起你,將軍?!?/br> 其人眼底含光,眸中有幾分促狹。何素不覺有些緊張,問道:“說我什么?” “說,將軍管得緊,兇得很?!?/br> “如此說么……確實也是……”何素赧然。比起其他將軍,他確實是管得緊的。行軍不許擾民,不許劫掠,擄掠婦女就更不用說是想都不能想的了,唯一的好處是糧餉給得足,裝備舍得花錢。士卒不是圣人,抱怨他約束多,也是在所難免。 姚涵卻又搖頭,忍俊不禁:“將軍,他們還說……將軍是武曲星君下凡?!?/br> 何素一句“他們怨我也難免”卡在喉中。 “將軍,他們心中,你是神仙一樣的人物。所以你才不能死的?!币⑽⑿?。何素僵在馬背,竟然無言以對。去看姚涵,只見他贊賞地望著自己,方才的促狹已然褪去,顯然此刻是真心之言。只是若細細看去,卻能見那贊賞里還有一些哀憐,何素一時沒能品出這哀憐的來處,下一刻,那一丁點的憂苦便消失不見。 姚涵臉上,還是只有他一貫的明朗。 “我可以死。軍士們可以死。只要不死光,跟著將軍你,總是可以把仗打下去的??蓪④娙羲懒?,軍心便散了。這不是因為你是將軍。而是因為……” “你是本朝除了何老將軍以外,唯一能向北突進的將軍。且你至今從未敗過?!?/br> “無論是不是巧合,軍士心中,這就是天命。只要將軍在,就一定會贏。他們就是這么信你?!?/br> 話落,是長久的靜寂。沙腥風嗅,馬蹄碾過石子。 何素慢慢地吸了一口氣,徐徐地問:“可你不信,對不對?” 姚涵目不轉睛:“我知道將軍只是人?!?/br> 何素猝然扭頭不敢再與他對視。 姚涵卻只是笑吟吟回身,松開韁道:“駕!” 最終何素只否決了姚涵獨自刺殺潛逃入山的計劃,堅持道一定要有后援,且此行多少會受傷,怎能想著逃入山中,而不是盡快來受軍醫診治?姚涵聽勸,答應下來。 這一點,何素還是有些慶幸的——還好是沒有讓姚涵獨自行動,還好是有軍醫在傍,若不然以胡人對他的防備,受的傷恐怕不會比今日輕,卻無人在側,那就真的再無挽回可能了…… 可, 你若知道我有此私心,你心中我可還配做這將軍? 我可還配得上你舍命相幫? - 混沌的水流中,光被波峰相隔,成束狀落下。 他仰頭望著那無法觸及的光,身體與意識似乎都被這片混沌同化,一起漸漸麻木下去。 有一種粘稠的深色液體在水中飄散開來,抽出絲發出芽,如蛛網,或枝杈。胸中的空氣逐漸變得稀少,而鼻端聞到了一股令人畏懼的腥氣。 腥氣隨著那種深色的液體擴散,攀上他的身體,而后變成鎖鏈。鎖鏈鼓動,仿佛這片沒有任何生命的混沌,本身是最巨大的生命,而此刻混沌的經絡展現出了實體,在它的脈動之間,“他”的存在正如沙漏間落下的沙,被迅速吞噬。 意志慢慢地消亡了。他就保持著那個仰望的姿勢,如同被凍在琥珀中的蟲豸,停留在無盡的深藍之中。最后的目光向著天空,向著喧鬧明亮的彼處。 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