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2【家國天下,將軍劍客】
更新用 17. 瘦雪枯山,水天襤褸。 羅昱一時被陳青陽問住,以手抵顎,思考應當如何回答,但想了一會兒后,卻是搖頭道:“不可說?!?/br> 這下卻是把陳青陽的好奇心徹底吊了上來。她對這兩人的印象還是妖孽殺了何將軍滿門,何將軍鬼迷心竅非要跟他隱退,眼下看起來雖然這傳言好像確實不靠譜,但何素對不起姚涵這說法就反轉得太夸張了點。不由得就是百爪撓心,十分想追問一句“如何不可說”。 然而她到底還是有點理智,眼看羅昱神色寡淡,沒有準備多說的樣子,便只好咽下滿心好奇,暫且收聲立定,與師兄弟倆一同望向那書房。 ……那還有點漏風的書房。 房內炭火紅溫。何素與姚涵僵持片刻,最終還是姚涵先開口:“你若能無動于衷,便不會帶陳姑娘回來?!?/br> 何素口中發苦,久久不語。他當然知道姚涵說得沒錯。帶陳青陽回來本身就是一種血仍未冷的信號,說明他掛心前線,對路邊受難之人也無法冷眼旁觀。 可是,這和勤王又是兩回事。如若勤王,不僅要犧牲掉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生活,還要為保護那個下令屠殺何家滿門的小皇帝竭盡全力,偏偏這種荒唐局面的前方,是江淮千萬生民的安居樂業。不去,江淮生靈涂炭,他是萬難忍受,可要是去,則親痛仇快……尤其是辜負姚涵。 他當真煎熬,不敢抉擇。以至于竟有剎那后悔,懷疑自己或許是一念之差,謬以千里:早知如此,不該帶陳青陽回來…… “……我怎能此時?!苯K究是澀聲道,“我怎可如此……” 姚涵一時也是頓住,卻是驟然覺得自己是否逼何素太過? 也許何素是有責任感,也許何素是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可是他以為他想去勤王,那真的就是他想去的么? 難道不是從小就被架在那大義上頭,架習慣了之后便自己也覺得自己就該做那個犧牲,當那頭戰陣前被宰割的牛了嗎?這能算是“他想”嗎? 本已慘白的面色又更透明幾分。姚涵望著何素,看他低垂的睫毛顫動,下頜線繃起,心中卻是絞痛起來。 勤王舍他其誰?真是無人。 然而,然而…… 他想起四年前軍營之中,何素來看他傷勢,磨蹭半日,問出一句:“太原守軍可好?” 他笑答:“老將軍安好?!?/br> 何素便長出一口氣,說了聲:“抱歉。多謝你?!?/br> 一年后,老將軍身死。 何素這人,不得不說,命也苦得很。生在將軍府,卻沒過上幾天尋常人家闔家團圓共享天倫的好日子。 姚涵終是起身去就何素:“……我去如何?”竟然是動了拖著這個千瘡百孔的身體去替何素出面的心思。 何素在這句話面前卻是迅速反應過來,斷然拒絕道:“不可。軍中太講資歷出身……”話音未落,他陡然住口。 姚涵為什么會沒有資歷?斬過胡人百余將官,縱非世襲軍身,在軍中要混個太尉以下的職位不難,更何況幾戰都是奇功,若非手中無兵,便是真當個太尉也不稀奇。怎會沒有資歷?怎會在朝堂聲名不顯,最終只落了個妖孽的名聲? 初時,他說不想為家國所束縛,刺殺敵將是為還自己人情,送一份謝禮而已,今后早晚是要離開軍隊逍遙山水去的,務必不要報予朝廷。這時自己壓下他功勞,可以說是遂他所愿,無可厚非。 后來? 軍中新人換舊人,逐漸忘了那個單騎斬敵將的劍俠,只知道有一個隨侍軍帳的孌寵。他生得很好看,待人和氣,將軍無論去哪里都要帶著他。面對嚴肅到近乎嚴苛的將軍,有些悖逆之語沒有人敢講,便托他傳話。他是何人,從哪里來,為什么會被將軍看上,卻是鮮有人知了。 軍功,哪還有軍功? 姚涵聽何素說到資歷兩字便隱隱覺得不太妙,果然何素緊接著便住了口,不等姚涵再說什么,忽然攔腰將他抱住,如占著自己最緊要的珍寶的獸類一般,以一種介于護食與護崽之間的別扭狀態,將他極其用力地摟緊。 仿佛龍盤踞于自己的洞xue,仿佛虎豹將獵物牢牢按在爪下,卻又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玄澤……”他拉著姚涵坐在他腿上,俯首埋于其肩窩。只是叫了一聲名字后,又是不語。 呼吸間熱氣氤氳一團,撲在姚涵頸邊。姚涵知他正在掙扎,有心想勸兩句,可甫一張口,自己便也是掙扎。去是大義所致,留是無可厚非,他想代何素做主,好像才是越俎代庖。說到底,他哪來的資格開口? 無話可說,只有緊緊相擁,將何素體溫心跳盡數裹在懷中。 良久,他終是遲疑道:“我托光成送陳姑娘回去……” 不料何素同時開口:“你定要保重……” 兩人相對一愣。 姚涵立刻改口道:“好?!?/br> 18. “你定要保重?!薄@就是決定勤王的意思了。 分配下來,正是何素陳青陽走,羅昱李稚陪著姚涵休養——姚涵畢竟是武功全廢,又是孕中,如果跟著何素,兵荒馬亂之中反而累贅,故此留守為上。而若是待姚涵生產完何素還沒回來,他們便動身去與何素匯合。 事既議定,宜早不宜遲,何素與陳青陽約定翌日出發,即刻著手準備。 何素第一件事卻是將柴劈了老大一堆,點檢倉庫凍rou與蔬菜,生怕姚涵不夠吃用,接著將房子從前到后細細查驗了一番,力圖修葺完整,不要放過一條縫隙,繼而是給田里松土,方便李稚播種他的冬菜。但時間有限,哪里來得及盡善盡美,他一樣一樣做下來,眼看時間不夠,到最后,硬仗都打過不下百次的男人蹲在小菜園邊,一聲不吭地抹眼睛,抹完繼續松土。羅昱見狀默默上前幫手,何素強笑著謝過。 姚涵因為受了傷,被他哄進屋里待著,卻還是忍不住開了窗,倚在窗邊看他,看他跟個普通老農一樣忙進忙出,而后蹲下來抹淚,心中也是酸澀,再三自問,若是一別不逢,真不后悔今日? 怎可能不悔…… 可江淮人家誰不是如此,誰家不是與他一樣,有牽掛之人,有溫飽安居之愿?而若烽煙起于此,則萬事付于征蹄。誰家又是天生該當流離? 菜地邊,何素松完一壟地,俯身怔怔望著已經長出來的一茬菜葉,看了一會兒,探出手去摸了摸,卻是萬般珍惜不舍。 至此,姚涵雙目通紅,呼吸間只覺有水氣。 另一邊,陳青陽發了信,托灰雀送去青城山,自己本人則不回去了,留在此地方便明日天一亮便走。李稚破天荒對她表現出了一點善意,掃干凈了自己的草屋給她睡,自己則同羅昱睡柴房。 晚飯豐盛,主要是李稚包辦,五菜一湯,分別是地三鮮、燉白魚、干菇炒冬菜、醬蘿卜、腌豇豆、參雞湯。于平民而言,冬日吃得這么一餐已屬奢侈,可惜一行人中只有陳青陽和羅昱吃得津津有味。李稚是替姚涵覺得心酸,何素則是全程癡癡看著姚涵,自己幾乎沒動筷子。姚涵想要他放心,當然是努力地吃,盡可能吃得香甜,笑容滿面,還多要了小半碗飯,然而便是何素這般不善察言觀色,也看得出他其實吃得心不在焉,分明是味同嚼蠟。 但這事誰都不能說破。 用過晚飯,何素開始準備干糧行李,打完了包,將昔日戎裝與刀槍翻出擦凈。 燭火燒過槍頭鋒刃,刃面明鏡也似,倒映出何素半邊臉頰,跳躍的焰心在槍尖凝一點寒星。何素怔了一怔,看向倒影中的自己。 戰亂頻仍,人間破碎,而山河依舊,不為誰改。 天下太平…… 何以太平? 兩只手自背后伸來,為他披衣,暖意貼著脊梁涌來,瞬間煨入五臟,將腹中一團寒雪融消,他恍然回頭,姚涵溫柔眉眼在側,俯身垂首,側臉貼著他側臉,將他抱緊,也不說話,只這般呼吸相聞,陪在左右。 他怔了片刻,放下手中槍,轉頭摩挲姚涵面頰,輕聲道:“別站著。我馬上就來,你先歇著?!?/br> 姚涵輕聲笑:“無妨。稍站一站還是站得住的?!?/br> 何素自知拗不過他,也確實覺得這般共處的時光過一點就少一點,便未再堅持,由著他在背后擁著自己。 眼前是冷冽刃光,頸側是曖昧熱氣,兩人耳鬢廝磨,竟然也有一種蜜里調油般的甜膩。 若這一刻能更長些…… 何素垂眸,不去想這不著邊際的事,專心給槍頭上油,上完油收入匣中,擱在桌頭。 “玄澤,我要起來了?!?/br> 姚涵起身讓開。何素擦了擦手,扶他坐回婚床。說是婚床,比起尋常官宦人家的規格來說卻是簡樸得離譜,只是一張單面月洞踏步床,幾乎連花紋都無。倒不是何素連張好些的床都買不起,純是姚涵不愿將錢花在此處。 熄了燭火,寬衣上床,將姚涵摟在懷中,屋外漸聞風雪,顯得屋內的暖融春意更為難得。然而這片顯得祥和的黑暗之中,卻是兩人誰都睡不著。 明日便要分別。這一別還不知多久才能再見?;蛘哒f,還不知能不能再見…… 何素不禁低頭去嗅姚涵,將人抱緊一點后又再抱緊一點。姚涵默默地便抱住他手,往自己懷里揣。 不知過了多久,何素忽然道:“莫要逞強。有事支使李稚與羅昱?!?/br> “嗯?!?/br> “想吃什么,若沒有便叫李稚去買?!?/br> “嗯?!?/br> “衣要穿厚,寧可捂著,不要凍著?!?/br> “嗯?!?/br> “銀錢你自知在何處……” “嗯?!?/br> “飯要好好吃,不可只吃甜食……” 姚涵一時失笑:“常清……” 這回輪到何素發出一個疑惑的單音節:“嗯?” 姚涵用氣聲道:“你好像我娘?!?/br> 何素:“……” 姚涵悶聲一陣低笑。何素將他捂得死緊,半晌,偏頭蹭了蹭此人頸側耳際,卻是道:“若我能是就好了……” “……占我便宜?!币αR,一回頭卻是鼻尖碰鼻尖,雙唇所觸柔軟火熱,正點在何素唇角。 兩人都是一愣。 何素面頰騰地一熱。他也不知為何,明明已經做過那么多次,甚至姚涵都已懷孕,他在姚涵面前卻總還是容易覺得羞澀。 ……明明這之后的事情他都做得很熟練! 姚涵愣過之后,卻是一仰頭吻了上去。何素猝不及防,被他撬開唇舌,細細地吻進去。須臾間黑夜里靜下來,連悄悄話聲都無,只有津液吞吐,喉結滑動,風雪火炭之間,流動著一些黏膩濕潤聲音。 交頸相吻許久,姚涵方才喘著氣放過何素,何素也是胸膛起伏,心跳急切。兩人于濃霧般的黑色中相望,眸中無有星月燈火,只有一抹散漫微光,映著彼此。 姚涵忽而道:“做不做?” 何素一驚,清醒過來:“不行。你身體……” “懷孕之時也可以做?!币蛩窟^去,側了身,一手搭著他腰,一手慢慢向他身下滑去,“你看,你已經……”生有劍繭的手隔著布料摸到何素身下硬起的性器。何素腦中轟然一聲,渾身都僵住。 但他仍然是清醒的:“玄澤……不要,不要這樣……” 姚涵輕輕撥弄他一下,仍是用氣聲:“那怎么辦……” 何素憋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姚涵想了想道:“我給你口吧?!?/br> 何素忍不了了,將姚涵的手捉住,一把摁回他自己胸口,掰著他肩頭轉了個面,讓他仍舊如剛才那般老老實實躺好。 “我……自己來……”幾乎是咬牙切齒了。 姚涵又是笑,只是笑著笑著,再度開口,聲音比起適才有些嘶?。骸啊G?,眼下我竟是有些恨我這身體?!?/br> 何素當然明白他是指想要做一場卻不得,但卻是猜錯了原因,脫口道:“我替你口……”說著就要起身。姚涵卻是一怔而笑,伸手將他按下,半調侃半撩撥道:“不是為此……只是想著明日便要別過,不知幾時才能再見……真想留些你的東西?!?/br> 這話! 何素耳朵尖于是乍然紅得要滴出血來:“我……”他一貫對付不來姚涵的撩撥,這種時候定然是一句話都說不出的。 好在姚涵也知道適可而止,話到這里,自知到底無計可施,也就輕飄飄帶過了,一手摩挲著小腹,啞聲輕笑:“好在他也是你的……是你給我的……我定好好地……”說到此驀然收聲,只怎么聽都有些哽咽。 何素此時便是再硬也無心紓解了,聽得眼底泛酸,一把將姚涵抱牢,密密吻舐他耳際,一聲一聲道:“莫想那些,莫想。今日只管今日。我就在這兒。我就在這兒呢,你看看……” 姚涵倚在他懷中,雖然知他瞧不見,依舊是微笑道:“嗯?!睅е鴿庵乇且?。 19. “聽說你醒了?!?/br> 帳簾掀起,一人風塵仆仆踏入,初春陽光在他背后灑了一地。正是何小將軍。 這是軍醫帳中,尋常只有重傷員與軍醫在此,此時軍醫就在一邊整理藥品,聞聲立即起身行禮,何小將軍手一揮免了他的禮,卻是直奔地鋪上躺著的那人。 那人聽得動靜,也已轉頭望來,露出一張略顯蒼白的面孔,看見何素卻笑起來:“小將軍。聽聞拿下真定府了,恭喜?!?/br> 何素曬得黝黑的面孔本神采飛揚,聞言卻是有些黯然地一笑:“……是全軍功勞?!彼D了頓。這一頓斷得那青年劍客短暫愕然無措,不知說錯了什么,正想追問,何素卻是剛好收拾好心情,調整顏色,端正笑道:“一人一騎能成一軍之功,是真厲害,你才是此戰首功。這幾日我都想來謝你,可惜抽不開身?!?/br> 青年于是也眉頭舒展,順著話接了下去:“不必謝我。我是來謝你的,你既滿意,我便心安了?!?/br> 何素笑了一笑,躊躇片刻,問道:“受你如此重禮,卻不知你貴姓?” 青年微一怔愣,想起自己確實忘了通姓名,便道:“姓姚名涵。女兆之姚,涵虛之涵。字玄澤。將軍愛叫什么叫什么好了?!?/br> 何素點頭:“姚公子——以姚公子此次奇功,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得賞金,二是得官職,我算來,此等功勛,做統制也未嘗不可,不知姚公子意下如何?” 姚涵聞言怔住。 何素看著他,目光閃爍。 三天前,姚涵帶著東路軍主帥呼達的人頭闖到他的營門,見到他后只說了一句“請笑納”便再撐不住。他當即讓軍醫帶人回營,好生照看,之后卻是沒有等他醒來,立刻帶著那枚人頭奔襲真定。 須知這本是對方守城我方攻城之戰,萬不該如此輕騎簡從,而應是在真定面前扎營慢慢打,說不得必要之時還需圍城以對。何況本朝軍隊大多不得力,出征往往自己先怵了,這仗就更是難打。 然而對方主帥被刺,必定軍心不穩,這等良機,一旦錯過,便基本不可能再遇到第二回了。因此何素咬了咬牙,略一猶豫,便帶五千清字軍連夜奔赴真定。清字軍是他的兵,他卻不是要去搶頭功的,只是清字軍裝備更好,人心也齊,這等奔襲攻城,只能用清字軍而已。 到了真定府下,先是射殺城頭哨兵,接著便是登墻夜襲。俗話說捷足先登,先登這事歷來都是重賞,普通士卒若混個先登,一輩子可以吃穿不愁。但相應的,登城這事風險也是極大,畢竟守軍只要不瞎,就不會坐看你爬上去。誰料這次何素本人提著呼達人頭直接登了城,不等胡人士卒調動起來,舉著人頭往城頭一掛,彼此雖言語不通,卻已足夠震撼—— 被封鎖了消息的胡人士卒并不知主帥已死,可眼下這枚人頭,誰不認得?當場嘩然。 降兵驚駭欲死,躲在角落暗處瑟瑟發抖,何素卻還是那句話:“降兵不殺,奪城有功!”這下聽不懂的胡人還不如何,聽得懂的漢人降將卻是即刻亂了陣腳。這話實在是太惡毒,不管降兵有沒有動心思,何素既然在此喊出來了,降將便不能不防,而即便是沒動心思的降兵,聽見這話也知道,若不先下手為強,恐怕下一刻便要被將官斬在城頭,兩相權衡,不動也得動,不如殺了降將胡卒,博個功名!立時便是一場嘩變。 清字軍血洗城頭,把住城門,何素在等候援軍與冒險深入之間略一思索,覺得一鼓作氣不可徒然衰之,等候反而錯失先機,何況城中不是平原,胡人騎兵施展不開,人數并不足以成為壓倒性的優勢,巷道逼仄反成對方掣肘,當機立斷決定仗著夜色里對方看不清我軍人數,開門迎軍,作大軍撲來之勢洶洶入城。 胡人措手不及,也不知是不是因主帥身死,幾個大將之間意見不一,一時竟無有力反撲,只能散兵各自為戰,倍感束手束腳。 臨近天亮,胡人軍中似是終于有了決斷,忽而鳴金,所有散兵聞得,或是恨恨,或是松一口氣,總之是告一段落,紛紛退出了真定。何素自知憑清字軍五千兵力吃不下這幾萬大軍,也不糾纏,只松手放他們逃離,自己這邊則是速做整頓,占住城中各處要害,清字軍分兵兩千自南門而出——這次是真的要等援軍了——真定雖下,可若是被胡人繞后,便等于是被圍,到時孤城懸于野,斷了糧草援軍,再回看今日,就很難說這次奇襲是勝是敗了。 堪堪兩日,援軍跟上,守住后路。何素松下一口氣,將軍中事交托副將岳涼,立刻抽空奔回惠州大營,卻是有兩樁事要做,一是與惠州守將周瀠梳理軍情,安排后續防務,不過這事本不必他親身來,算是順手為之,二才是他回來的原因,那便是去見堪稱此戰首功之人的那名刺客。 但他也有些忐忑。首先是不知那刺客還活著么?其次是這幾日他翻來覆去地回想,琢磨那刺客究竟為何冒如此大險刺殺敵將,總不能真的只是因那一面之緣,因那一句謝禮?忖度來去,覺得終歸是為了軍功賞賜,畢竟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志趣相投什么的雖然很好,卻當不得飯吃。念及此處,便想,只要對方能醒來,那無論如何,此人便是獅子大開口,他也應當盡力為其爭取一下的,若能順勢留在他軍中,當然更好。 是以問明此人已經醒轉后,他即刻便打馬向軍醫帳中馳來,也不多做寒暄,開門見山直入主題。 那名叫姚涵的青年卻似乎是被他提出的功賞震住了,茫然望了他許久,才慢慢回過神來,一時五味雜陳。穿胸的那一道傷口又作痛起來。 何素見狀又道:“你只管說。憑你功勞,我定不負你……”話音未落,姚涵卻是輕聲打斷他道:“我不要封賞……何將軍,我只是謝你?!?/br> 何素張了張口,一腔的話都被堵回去。原是備好了官面文章的,卻怎么都想不到這人會說什么都不要。怎會有人什么都不要呢?莫不是覺得哪里還不夠? 方想放柔調子繼續明示,便聽這人輕嘆一聲,凝眸去看時,卻只見他一雙笑眼:“將軍,你想必以為我當你是進身之道,才去斬了那些人,否則萍水相逢,何至于行險至此……” 何素聞言訕訕住嘴。這人說得不錯,他確實是這般想法??伞闶钦媲竺罄?,又有何不可?他仍舊是感激的。 “但我當真只是見你清正,覺得難得罷了?!边@人支起身子相對,“值此時世,為官清正,為將嚴明,于百姓是莫大恩德。我爹娘……”說到這里他停了一停。 何素剎那反應過來。 說來也是一種令人悲哀的默契,那便是本朝軍隊素來柔外剛內,出了名的欺軟怕硬,對敵一潰千里,對自家百姓無惡不作,堪稱人渣典范。于是這姚涵在此處一陣沉默,一字不說,何素卻已是什么都明白了。 “總之觸景生情?!币膊辉冈谕律隙嘧鐾A?,轉而笑道,“……我便是愿意見你有好報?!?/br> 何素只能無話,兩手背地里摳手指摳了半晌,躊躇道:“……那你傷好了,便要走嗎?” 這話就不知是趕人還是留人了。 軍醫咳嗽一聲:“將軍……姚公子還需歇息……” 何素一省,歉然道:“那我不擾你了?!?/br> 姚涵只是微笑:“并不覺擾?!?/br> 何素看著他,似乎有話想說,只是終是什么都沒說,轉身環顧一圈,向那軍醫道:“尹先生,我要回真定了……用度上若缺什么,便找周瀠?!?/br> 周瀠字潔清,是惠州原本的守將,有股儒生氣度,何素私下一打聽才知道他是文官出身,不知怎么想不開了,自降身份做了武將。 尹先生聞言拱手稱是。何素依舊是揮手許他免禮,掀起帳子欲走,卻又忽而回頭,在姚涵訝然的目光之間向他拱手行了一禮,方轉身而去。 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只留下帳簾悠悠晃動,攪著一地明光。 尹先生與姚涵對視片刻。尹先生捋著胡須:“當真不留?” 姚涵躺回去:“軍中規矩多。我遲早壞了規矩?!本褪钦f確實不會留了。 尹先生嘆口氣:“將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你這般才能,只要不糟踐百姓,便是出格些,小何將軍也能容你?!?/br> 姚涵望著帳頂:“尹先生希望我留?” 尹先生一頓,沒有正面回答,反而起了個與這聽起來沒什么關系的話頭:“不知你說的見小何開心便好,是真是假?” 姚涵咀嚼話中含義,緩緩道:“真則如何,假則如何?” “如若是假,也不如何。只如若是真,”尹先生的手在胡子上停住,“真定這一仗,登城很不容易。加上奪城,聽聞傷亡有四五百。小何方才說,是全軍功勞,那就是說,他自覺虧欠那些犧牲將士,不敢認這功勞是他的?!?/br> 姚涵愣住。 尹先生見他神色,知他心中當有觸動,不禁喟然又嘆一口氣,少頃正色以對:“有些話小何說不出口,我便代他說了。盡管本次奇襲傷亡不小,但比起強攻還是要好上太多,其中關鍵乃是在你。我再問你一問,姚公子,你真不愿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