讖語
學校的門口,喜歡看報的那個門衛依然還在悠閑地曬著太陽。他撩起一點眼皮,往蘇槐蘇黎的方向看了眼,說:“回來了?” 蘇槐點點頭,又有點好奇:“磊叔,你還記得我們?” 磊叔爽朗地笑:“哪能不記得!從咱高中里走出去的娃兒,我都記得。趁暑假是想回學校里看看?這會老師們都不在呢?!?/br> “我們就逛逛,太久沒回了,很快的?!?/br> 磊叔說:“也不是不行……只是最近趁著學生不在弄翻新,好幾條走廊里的燈都卸掉了,新的沒來得及運,里面烏漆嘛黑的,很不好走路哩?!?/br> 學校里的走廊都是老式回廊,水泥地,有些地方甚至沒來得及鋪地磚,扶手上常年覆蓋著黑黑的塵垢,愛干凈的女孩子們經過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把新換上的白校服蹭臟。蘇槐記得那里貼著黃色的輕聲慢走的告示牌,樓頂上是高三,拐一個彎下來就是高二和高一。蘇槐的班級在樓頂走廊的這一頭,蘇黎的班級在樓下走廊的另一個盡頭。傍晚的風從課室的窗口吹進,吹起寬大不合身的校服,吹動少年人在走廊上奔跑的身影; “喂,哥——” 不知道是哪一間教室里面的窗戶沒有關嚴,徐徐的風吹進逼仄的走廊,一角陳舊的窗簾布鼓脹起來,卡在窗口,一下一下地搖曳著,空氣里彌散著灰塵堆積的糜味。 蘇槐猝然回頭,背面只有空蕩蕩一片。 老式的學校是閉合的回環構造,最底下的中央空地上立著一棵樹,叫狀元樹,每年高考前后是它的開花期。老師們總說,開了花就能考好,但其實蘇槐印象里那棵樹每年都會開花的。它已經太高也太老,比很多這間學校里的學生年紀還要大,蔥蔥蘢蘢,一路蔓延到教學樓的第四層,遮擋住外頭的光線。 “還有沒有什么印象?” 蘇槐說,“阿黎?” 蘇黎的身形隱在一處光線落不進去的黑影里,他沒有答話,只是皺著眉頭看那棵高大的狀元樹。蘇槐也湊近點,眨了眨眼睛,好不容易習慣了陰沉的光線。 就看見那棵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長了太久,下半段樹干上擰結了一些密麻碗口粗的瘤子,像生了病。 “這樹我們上學那會也在,總感覺那會它沒那么遮光啊?!碧K槐嘀咕道,“可能是因為走廊燈還沒裝好吧,這里面真挺黑的?!?/br> 蘇黎指了指那些樹干上的瘤子,“你看那里?!?/br> 蘇槐又踮腳仔細看了看,看了才發現不對,那些瘤子似乎并不是長在樹上,顏色比起普通的樹干,要顯得更加黝黑。更像是幾根形態詭異的細木頭扭到了一起,再黏附在樹干上,形成一團團虬結如卵盤的結節。 蘇槐渾身發毛,瘤子生得密麻,看得他有點不舒服:“是蟲子嗎……” “不舒服就先不看了?!?/br> 蘇黎的手指,冰涼僵硬,蓋住蘇槐的雙眼:“走吧?!?/br> 往前走幾步就有一間沒有鎖門的教室,蘇黎率先進去了,蘇槐于是也好奇地跟了過去。墻壁上還貼著學生上學期沒清走的手抄報,旁邊用鉛筆惡作劇一樣地寫著:xxx喜歡xxx。蘇槐看了一眼就有點想笑,他上高中那會,別的男孩兒不是大大咧咧沒心肺,就是滿臉的青春痘,他白凈,性子又很安寧,很受女孩子歡迎,身邊的朋友就喜歡起哄,說隔壁的那個什么什么宣傳委員肯定是喜歡他。 后來那個宣傳委員考上了他隔壁的一所大學,交了個男友,兩人斷斷續續還有聯系,都對高中那會莫名其妙傳起來的緋聞哭笑不得。 “大才子,你猜我高中那會有沒有喜歡過你呢,” 她說。 蘇槐說:“不猜。這有什么好猜的?!?/br> 她不依不饒:“你也太無聊了吧,這有啥?都幾年前的事情了?!?/br> 蘇槐忍不住笑出聲:“行吧大小姐……那我猜你那會喜歡我哪個愛起哄的朋友?!?/br> 她也止不住地笑:“你怎么這么聰明?” 記憶戛然而止,蘇槐的舌尖有些發苦。在他短暫的叛逆期里,父母離開,與蘇黎生出隔閡,偶爾會讓他反省自己。天生的畸形,讓蘇槐看似開朗好相處,卻總是很自覺和別人保持距離,拒絕著所有親密的來往。 十六七歲的年紀,就是聽到樹上的蟬鳴聲,都要覺得燥熱。他卻過早地就被剝奪了一些在青春時光里所能擁有的悸動和驚鴻一瞥的權利,枯瘦干癟地,在某些時刻里突然就變成了一個無趣的大人。 唯一的意外只有—— 蘇槐余光里瞥見蘇黎,他正專注地思索著什么,然后像是想到了,繞到第三排第四個座位,坐下來,摸了摸桌面。 “這個座位我坐過?!?/br> 蘇黎有些迷茫地摸了摸。那上面刻著一個小小的槐字。 “槐?” 蘇槐略微有些吃驚:“你刻的?” 蘇黎說:“應該是?!宋?,還有誰的哥哥叫這個名字?” 蘇槐望了望窗口,才知道這是蘇黎高二那年的教室。那一年,還什么都沒發生。 他有些無言:“你平時都想些什么東西?!?/br> 蘇黎瞇著眼仔細地看那個字,很出神,沒有回答蘇槐的問題。 過了會,他突然拿指尖細細地摩擦了一下桌子上的紋絡。 “不對,不是槐字?!?/br> 蘇黎皺著眉頭:“是水鬼?!?/br> 教室光線有些灰暗。木字旁和水很像,兩個字又靠得很近。所以一開始,他們都把水鬼兩個字,看成了蘇槐的槐。 蘇槐頓時臉色有些不好看。他有些迷信,無關傳統,只是單純敬畏:“你——你這個人!又是刻水鬼,又是寫鬼詩,蘇黎,沒見過誰這么自己咒自己的?!?/br> 蘇黎溫聲道:“難道我不是水鬼嗎?” 蘇槐梗住。 “可是……” 可是在蘇黎高二那年,他還活著,還沒來得及頭朝下,在悶濕的盛夏溺在水塘里。不曾被發冷的野水浸透,不曾在夜里也要下雨了才敢四處游走。蘇槐前幾日夜里做夢,夢到和煦的暖陽,夢到蘇黎乖乖地坐在單杠上等他,褲管扎起,小腿一晃一晃。蘇槐有些驚喜地摸他溫熱的皮膚:“阿黎,你還活得好好的?!?/br> 蘇黎低頭望著他,瞳孔里是一貫溫柔含蓄的神情。 他靦腆地笑:“——是啊。離我要死在野水塘里,還有大半年呢?!?/br> 那是個徹頭徹尾的噩夢,蘇槐冷汗涔涔地醒來。 “我回來也是為了這個事情?!?/br> 蘇槐和他坦白道:“你記不記得——算了,我猜你也沒什么印象了。在你很小的時候,家里人就囑咐你少去玩水。有次你跑到野水塘邊,差點把自己溺死在里面,幸好我在附近,叫人來拼命拽你,才把你拖出來,你身上還纏著弄不斷的水草。我覺得那個野水塘有問題?!?/br> 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好瞞蘇黎,更何況蘇黎總拖著不肯去野水塘,蘇槐有些焦躁。他的神經已經繃緊到自己也沒有察覺的地步,一面知道奶奶不會騙他,蘇黎身體里確實該是個外來的惡鬼,一面因為和蘇黎相處,在潛意識里又相信了惡鬼和阿黎是同一個。 他思緒混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一會是過去的阿黎,一會是被惡鬼掐著后頸在床榻間廝磨的場景。那惡鬼滿足欲望的蒼白面龐,漸漸同在午后偷偷親他的面色酡紅的阿黎重合起來,變作同一個人,再變作一個更為扭曲的形象,不像他的弟弟,也不像一個惡鬼,更像是要同他糾纏到死的愛人。 “哥哥,” 這是過去那個低低呢喃著什么的阿黎?!拔蚁矚g你?!阋蚕矚g我吧,只喜歡一點點也可以?!?/br> 蘇槐長久地遲疑,一直到他突然死去,也沒有給他任何答案。 “所以,你要弄清楚什么事情?!?/br> 蘇黎站了起來。他已經很高,比蘇槐高,眉尖有很淡的不大高興的神情。蘇槐很少看到他這樣的情緒波動,哪怕看到他去老山里求道士,看到他手腕上惡鬼相的手鏈時,也沒有。 蘇槐下意識兩手交疊,指尖觸碰手鏈上的閻王和惡鬼嚎哭的雕印。那些刻痕坑坑洼洼,扎到他的指頭上,有點疼。 蘇黎說:“弄清我怎么死的,弄清我現在是誰?!?/br> “難道這些不該弄清楚嗎?” 蘇槐輕聲:“我們總不能一直——一直——像現在這樣?!?/br> 蘇黎再走近一點。蘇槐屏住呼吸緊繃了下頷看他,但他只是伸出雙臂,環住蘇槐的腰。 “當然能,”蘇黎的呼吸冰冷得像是穿過走廊的風絲。他的聲音里有蠱惑?!澳棠滩皇歉嬖V了你,只再過幾年歲,七月流火時候,萬鬼皆退,盡散入陰曹地府?!?/br> “那不用很久?!?/br> 蘇黎的尾音近乎嘆息?!昂伪啬??!?/br> 蘇槐的指尖猛地收緊。他沒來得及細想清蘇黎話里的意思,蘇黎已經把他抱起來往前一遞,按在了桌面上。 “你瘋了?” 蘇槐差點想伸腳踹他,又慫,只敢瞪眼放狠話:“這是學校!不是家里——” 蘇黎很細致地親他脖頸側面薄薄的皮膚:“我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