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
1. 蘇槐坐在餐桌旁邊,給低著頭吃飯的弟弟添了一碗湯。 “謝謝,”弟弟輕聲說。 蘇槐勉強笑笑:“不用,你多吃點?!?/br> 他站起身,到廚房里清理灶臺,又回頭看一眼在餐廳的弟弟,弟弟似有所感,同時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蘇槐硬著頭皮回望弟弟的眼神,盡可能溫和地問:“有事情嗎?” 弟弟搖搖頭,挪開了視線。 他已經吃了這一頓的第八碗飯了,但看起來還完全沒有飽。正常人在弟弟這個年紀,或者說無論什么年紀的正常人,早就吃不下了,但蘇槐知道,甚至不覺得有什么奇怪的,因為這個人其實已經不是他的弟弟。 蘇槐的弟弟住在農村,哥倆在蘇槐上大學前住一間屋子,關系好得像是一個人,后來蘇槐高考完去了大城市上大學,大二暑假回去,就聽說弟弟死了,被早起的村民發現,頭朝下溺在野池塘里。 蘇槐不肯相信,弟弟最聽話,他出門前,千叮嚀萬囑咐,要弟弟別貪涼去野水潭游泳,弟弟聽得很認真,還和他拉了鉤,怎么轉眼就死在水里。奶奶搖搖頭,拉著蘇槐進了里屋,說弟弟確實是不在了,可是他死了也不瞑目,怎么樣也合不攏眼睛,這樣是不能下葬的,非常不吉利,容易給家里招來不干凈的東西。 “阿黎肯定是還有執念未了,老大,他生前就和你最親,你去看他一眼吧,讓他安心地走?!?/br> 奶奶說。 家里四處都掛著白布,門口點著香,上面供著弟弟的照片。這個年紀的少年,還沒有留下身后照的任何覺悟,照片里都是扭捏不肯好好看鏡頭的模樣。 蘇槐渾渾噩噩,走到停尸的房間里。為了讓蘇槐看清楚遺容,棺材的蓋子沒有合上,蘇黎就直挺挺地躺在里面,眼睛瞪得很大,很不甘心的死態。暑假天熱,為了防止尸體腐化,家里給蘇黎用的是整個的冰棺,放在最陰干的房間里,溫度很低,蘇槐連著打了好幾個寒戰。 尸體保存得還算好,蘇黎的面貌和生前沒什么兩樣??墒翘K槐看了一會,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蘇黎是溺水死掉的,尸體肯定會被水泡得浮腫,甚至可能會腐爛,就算發現得再及時,就算再怎么修飾,都不會是這樣一幅安靜睡著的模樣。 但蘇槐很快看見蘇黎身上穿著的衣服,那是他大一在校期間做助教拿到的第一筆零花錢,花了大半給蘇黎買的衣服,幾大包,當時寄的還是順豐,為此多給了二十多塊錢,蘇槐和店家掰扯了很久,最后還是不了了之,所以蘇槐對這件事情記憶很深刻。過幾天蘇黎給他發微信,說衣服收到了,很喜歡,蘇槐就很高興,順便和他吐了陣苦水,說這賣衣服的黑心店家沒經過允許發了順豐賺差價,害他多花了二十多塊錢,但是蘇黎能喜歡,那就太好了。 蘇黎在那邊輸入半天,支支吾吾,最后直接給他轉了三十塊錢過來。 “哥哥別生氣了,這個錢我來出?!?/br> 蘇黎打字道。 蘇槐簡直要被他氣笑,沒有收,戳戳屏幕,寫道:“你呀,干嘛和哥哥客氣這個?好好讀書,趕緊也考上個好大學才是正經事,哥哥到時候帶你到處玩,請你吃好吃的?!?/br> 蘇黎收下了衣服,而且后來經常給他發照片,穿的除了校服,都是這幾件衣服,他是真的喜歡。 “阿黎,阿黎?!?/br> 蘇槐不能多想從前的事,眼眶濕了,趴在棺材邊上喊他的名字:“是我,哥哥回來了?!?/br> 蘇黎的眼睛無神地睜著,蘇槐看了幾眼,實在不敢認這是從前拉著自己的衣角喊哥哥的那個孩子,深吸幾口氣,鼻腔里是帶著詭異味道的冰冷的空氣,不難聞,但讓人瘆得慌。 他扭過頭往外走。 奶奶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了房間,在背后一直安靜盯著蘇槐看,見他要走,突然伸出胳膊把他攔住,喉頭嗬嗬地發出一點喘息聲,不給他走:“老大,不行,你還不能走?!?/br> 蘇槐低聲說:“我已經見過他了,奶奶,這里的味道太奇怪了,讓我出去透透氣再回來?!?/br> 奶奶說:“你這孩子——那你走之前,試試把阿黎的眼睛合上吧。其他人——其他人都不行。眼睛不合上,就不能蓋棺材?!?/br> 蘇槐擦了擦眼淚,回過頭,知道蘇黎的執念可能真的是自己,伸手試探地摸上蘇黎的臉。蘇黎身上冰涼僵硬,帶著一種莫名的膩感,蘇槐長到這么大,還是第一次摸到死人的身體,哪怕知道這是蘇黎,還是不由地有些恐懼。 他摸了摸蘇黎的眼睛,胡亂上下撫動幾下,想把它合上。 封閉的里屋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吹起一陣風,蘇槐精神緊繃,立刻抬起頭四顧,意外發現停尸的房間角落里竟然插著一面烏黑不顯眼的旗子。 這只旗子的旗面不是平整的,上面密密麻麻都是針腳,光線太暗了,繡線用的又是暗紅色,看不清繡了個什么花樣,此刻正隨著這股不知方向的陰風,左右搖曳著。 蘇槐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他對喪葬的禮儀不大了解,但也參加過幾次村子里的白事,自古生死是大事,尤其是這種閉塞迷信的農村里,大大小小規矩繁雜,從來沒聽說過要在停尸房里擺這么個看著就不對勁的旗子的。他張了張嘴,本來想問奶奶怎么回事,突然就感覺手下微微動了動。 蘇槐悚然一驚,慌忙低頭去看,就發現手指下蘇黎冰冷的眼球,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緩緩地轉了轉,下一秒,對準了自己。 空茫的眼球,額外帶著一絲怨毒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