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烏龜，爬呀爬?！?/br>
    時綺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在做夢，因為眼前的一切都太陌生了，他站在樓下，聽見房間里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像是家里有什么人死了那樣悲痛欲絕，來來往往，都是些不熟悉人們的面孔，寫滿了虛假麻木的悲怮。

    “小烏龜，找mama?！?/br>
    時綺回過頭，就看見熟悉的臉龐，那是小時候的程宋，他再熟悉不過了，正搖搖欲墜地在窗邊爬著，試圖翻出去，一只鞋子不知道掉哪里去的光腳丫，試探地在窗邊踩了半天，還是不能確定自己到底能不能站穩，就瑟縮回去，嘴里嘟嘟噥噥地，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程程，”

    小程宋嚴肅道：“不要怕哦，你可是要去找mama的?！?/br>
    時綺幾步跨過去，放輕聲音，喊了小程宋一聲：“你在干嘛？”

    小程宋沒有想到附近有人，被嚇一跳，驚叫一聲，朝他看過來?？窗胩?，發現是個看起來漂亮又英氣的少年哥哥。就小小聲地對著他噓了一聲：“噓！我想去找我mama?！?/br>
    時綺瞇起眼睛。他很高，幾乎能夠夠得到小程宋落在窗邊那只一直在搖啊搖啊的腳丫子。但他沒有輕舉妄動，繼續哄騙道：“你mama？是不是那個在客廳里哭的女人？你要找她，為什么要翻窗戶過去？”

    小程宋癟著嘴道：“mama把我房間的門鎖上了，不給我從那邊出去?！?/br>
    時綺暗自嘆氣，伸出手說：“那你下來，哥哥接著你?！?/br>
    小程宋眼睛亮晶晶的，一邊把身子探出來，一邊還猶猶豫豫，手抓著欄桿死死的，不太敢松開：“哥哥你一定要接住我噢?！?/br>
    時綺承諾道：“肯定接住你?！?/br>
    小程宋給自己打氣，松開手，閉著眼睛往他懷里栽。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整個人被時綺牢牢地扣在了胸前。

    “哇！”

    小程宋覺得好刺激，高興得不行，睜大眼睛了，抱著時綺說：“哥哥，好厲害！”

    時綺有些恍惚，像是一時間，覺得這樣可愛又活潑的程宋有些陌生。在他后來的人生里，面對他的即將是父親突兀的死亡和之后都揮之不去漫長的陰影，母親反復無常的折磨，孤僻，離群，雖然優秀卻又并不快樂的時光。

    時綺帶著小程宋坐在樓下的小木椅上，和小程宋講道理：“程程，你mama現在很難過，不想讓你看到她特別不開心的樣子，所以我們程程就不要去打擾mama了，哥哥陪程程玩兒一會好不好？”

    小程宋瞬間垮下臉來。

    “我知道的啦?！毙〕趟涡÷曊f，“mama其實是不喜歡程程的，不只現在而已?！?/br>
    時綺摸了摸小程宋的頭。

    “沒有不喜歡自己孩子的mama，”時綺說，“程程不要這么想?！?/br>
    就像以后的你，不論如何也依然不能拒絕我們一樣，他暗自想著。

    小程宋趴在時綺的膝頭給他看故事書，那是一本東方讀物，他跳下來的時候順手一起帶下來了，時綺略微瞥了一眼，覺得看起來有點眼熟。當小程宋翻開了第一頁，清了清嗓子非要和時綺講一段的時候，時綺面上的笑容凝固了。

    “小烏龜找mama?！?/br>
    小程宋朗讀道：“小烏龜從蛋里出生了。他睜開眼——”

    “等一下?！?/br>
    時綺打斷了小程宋，溫聲道：“哥哥覺得你這本讀物好眼熟，可能以前見過，可不可以給哥哥看看？”

    小程宋懵懵懂懂地把故事書遞給了時綺。

    時綺翻了翻，心跳前所未有地加快。他在故事書的某一面突兀停留下來，那是一面全彩的插圖，上面畫著一只黑乎乎的小烏龜，背上的殼還有幾顆亮黃色的斑點，背后的尾巴又短又粗，可能是小程宋最喜歡的一頁插畫，還被他拿紅筆在旁邊偷偷地描了一顆小愛心。

    “程程，”時綺屏住呼吸問，“哥哥看見程程在上面畫了一只紅紅的小愛心，是因為程程很喜歡這只小烏龜嗎？”

    小程宋伸長了脖子去看：“是啊，他的尾巴短短的粗粗的，好可愛。而且小烏龜好勇敢，好聰明。所以程程很喜歡他！”

    “這樣啊?！?/br>
    時綺把故事書還給了小程宋。

    小程宋好奇道：“哥哥你想到什么了？”

    “沒什么，”時綺笑起來，“只是在想，如果知道你這么喜歡小烏龜的話，那我將來擬態的時候，為了讓你喜歡我，可能就會變成一只小烏龜來找你吧?！?/br>
    不過他本體是只瓢蟲，背殼還是勉強有點像是這只小烏龜的。最致命的是沒有尾巴，所以他或許會需要一條尾巴，時綺想。

    “哥哥會變成小烏龜嗎？”

    小程宋驚呼起來：“怎么變？現在變嗎？會變給程程看嗎？”

    “不是現在?！睍r綺說，“以后吧，我們以后會再見面的?！?/br>
    小程宋還想說什么，時綺突然站了起來。他的聽覺發達，聽見小程宋的mama漸漸止住的哭聲，腳步聲一頓一頓，正在從客廳往房間這邊挪過來。失魂落魄的女人，在失去丈夫的悲痛麻木中緩緩醒轉，感到刺骨的寒冷了，于是急切地想要抱一抱自己的孩子，汲取一點點的安慰。時綺心里一瞬間有了某種陰暗的心思，如果他現在就把程宋拐走的話，他們之間將不會橫亙著那么久遠的時光的距離。

    但他接著又很快打消了這樣的念頭，假如改變過去，那么未來的相遇可能也會因此發生變故。眼前的這一切也許不僅僅是一個夢，在時光回溯后按理論來講會有種種負面后果，記憶不能完全覆蓋，時間線崩盤，或者是過去已有的時間線因此受到擠壓，和未來的時間線疊合，這些他都要考慮到。時綺向來是謹慎的，所以只是抱著小程宋，把他重新夠到了房間窗戶的旁邊。

    “程程，你的mama就要來找你了，”時綺說，“你要乖乖聽話，以后不要爬窗戶，這么高，摔下來怎么辦？以后可沒有哥哥在底下接著你了?！?/br>
    “好哦?！?/br>
    小程宋像是因為時綺的存在而變得很有安全感，比剛剛下來的時候勇敢很多，手腳麻利，爬回自己的房間里。過了半天，窸窸窣窣，突然又從窗口伸出一個小腦袋。在他發現時綺還沒有走的時候，露出一個有些不大好意思，又不大舍得的笑容，輕輕沖時綺揮了揮小手，說：“哥哥，謝謝你今天陪我玩，這是我最喜歡的故事書，剛剛看見哥哥也很喜歡，所以我決定把它送給哥哥啦?！?/br>
    時綺說：“送給我嗎？程程舍得嗎？”

    小程宋拼命點頭，把故事書從窗戶里遞出來。

    “程程舍得！”小程宋說完，又有點點不好意思地說，“但是，要是，要是以后再見到哥哥，哥哥可以再把這本故事書給程程看看嗎？”

    時綺接過，說了聲好。正好房門打開，小程宋的mama走了進來，把小程宋抱在懷里。

    時綺把故事書夾在腋下輕巧地躲了出去，沒有讓小程宋的mama發現自己。

    他在街頭漫無目的地游蕩，不知道這場奇異的夢境什么時候會結束。突然身上有響動，他接到一通電子通訊，點開是來自玫瑰星高層的一只蟲子。

    “時綺，你看好了嗎？有沒有適合落腳的地方？”

    那只蟲子在時綺接通電話后就迫不及待地開了口，語氣很不客氣。時綺看了看電子屏，終于記起來這是什么時間點，也知道這只高層為什么會對他這么不滿意。就在二十多年前的玫瑰星，時綺作為最年輕躋身核心成員的高層，受到指派獨自來到地球打探消息。這是一個肥差，其他資歷更老卻沒能接到指派的蟲族對此都頗有微詞?！皠幼骺禳c?！?/br>
    時綺回復道：“找到了，有個現成的。我大致清掃了一下，上面有廢墟掩體，還算隱秘?！?/br>
    高層道：“后面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會有更優秀的蟲子接替你駐扎，你發個定位過來，然后回玫瑰星就行?！?/br>
    后面的事情怎么就不用我管了？時綺掛掉通訊，露出一個微笑。

    他還會再來的。

    被贈予的故事書被他隨手塞進背包里，一直帶著，又在再一次來到地球的時候被他塞到房間角落的書柜里，漸漸被遺忘了。

    直到那本故事書終于又一次被翻找出來，陰差陽錯，回到蟲母的手里。

    時綺睜開眼，眼前是程宋略微有些擔憂的臉龐，他坐起，發現飛船已經落地，他們從玫瑰星回到了地下城。

    “一直叫不醒你?！背趟螕鷳n的神色很快收回，松口氣道，“是在做夢嗎？”

    “沒?！?/br>
    時綺揚起笑容，標志性的。只是此刻他的眼神還因為久睡顯得有些朦朧，這樣的笑意就帶了點別樣的意味：“只是在夢里做了點學術研究?！?/br>
    “學術研究？”

    程宋一向對這些都挺好奇的。他豎起了耳朵。

    “是有關時間的一些研究?！睍r綺煞有其事道，“有理論認為，如果時間線被一次又一次地疊加，就算單一一次的覆蓋造成的后果是輕微的，多次覆蓋后，后面時間線的重量仍然會發生改變，變得大于前面的。那么原本時間線的形態可能會發生改變，后來覆蓋上去的時間線，會像是一根可以伸縮的吸管一樣，受到重量的影響，擠壓前面的時間，造成一定的不同時間線之間的重疊，使得擠壓處前后的時間線相互影響，互為因果?！?/br>
    程宋：“……”

    天地良心，他一個字都沒聽懂。

    “我瞎說的，mama竟然真的聽完了嗎？”時綺抱住程宋的肩膀，蹭了蹭程宋的脖頸一側。蟲母身上淺淡的香氣讓他感到安心，無論時間強行回溯的負面后果會有什么，最起碼蟲母是在他身邊的，這就是最好不過的了。

    程宋心說我就知道，一邊拽著時綺的手，和他一起下了飛船。

    “今天晚上，聞杭說他幫忙做點吃的。你有想吃的嗎？”

    “我都可以?！?/br>
    “好吧?！?/br>
    “不過，mama，或許——”

    “什么？”

    “或許你想看看我的尾巴嗎？”

    “？”

    “怎么突然說起這個……為什么要看你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