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一定會在世界的某處重逢

    “你是……懷君吧？”

    暮懷君拉下墨鏡，緩緩抬頭。陽光有些刺眼，樹葉間傾瀉而下的光影在夏天的風中跳躍。蟬鳴刺耳，對面馬路一輛貨車呼嘯而過。

    他把目光聚焦到面前這個人身上。

    那個人穿著黑色西褲，白色襯衣，提個帆布包，身材結實。因為逆光，所以整個人都是麥色的。他的頭發黝黑茂密，不長不短，有點像漫畫里的造型。

    風吹著，光影在那個人的眼鏡框邊浮動，閃爍著微弱的光點。

    暮懷君抿嘴，泛起讓人難以察覺的笑意。他看著那個男人，心跳漸漸加速，臉也紅起來。

    “路…呃…你好?！彼穆曇粲行┥硢?。

    路遣坐到暮懷君旁邊：“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br>
    暮懷君臉上的笑意，又漸漸變得冷漠，甚至近于嘲諷。他不說話，心跳卻越來越快。即使在這蟬鳴聒噪的午后，也能讓人聽得清清楚楚。

    公園里，滾來一只皮球。皮球慢慢滾到他們腳下，兩個小孩從遠處跑來。

    路遣站起來，把球踢出去。

    “ありがとう！”

    路遣笑了笑，邁出步子。

    暮懷君下意識地抓住路遣的手腕：“你去哪里？”

    “學校?！甭非部粗簯丫?，那張白皙泛紅的臉，以及那雙和當年一樣多情倔強的眼眸。

    暮懷君尷尬地松開手，手心似乎還留有路遣手腕上涼絲絲的汗水：“哪、哪個學校？”應該問“哪所”才更符合語法吧，他太緊張了，自惱起來。

    “前面的，スカイ幼稚園?！?/br>
    暮懷君語塞。他期待聽到的是東京大學，那所他努力考上的大學，那所男人也曾讀過的大學。如果是那樣，他就可以順口接話，驕傲地仰起頭，說：我也在東大。

    現在，暮懷君腦子里亂成一鍋粥。幼稚園，幼稚園，他去接小孩？五年，也對，五年了，孩子也該五歲了。

    “那，我先走了?！?/br>
    “等、等等……”

    “嗯？”

    暮懷君用三秒想了想說辭，紅著臉，看著路遣：“我也往那邊走，順路！”

    “好，那一起吧?！?/br>
    暮懷君聽了這話，立刻站起來。不料突感一陣眩暈，有些跌撞，便抬起手捂住腦袋。

    路遣想扶住暮懷君的肩膀，卻管住了雙手，只說：“慢一點?！?/br>
    眼前冒出黑黑紅紅的斑點，暮懷君站著不動，看到路遣的身影分離在色塊中，他有些害怕：“老師……”

    路遣的心臟收緊：“我在?！彼斐鍪?，等暮懷君來抓。

    暮懷君靜靜地站著，空洞地望著遠處。

    “好點沒有？你坐著，我去買水?！?/br>
    “別。別走?！蹦簯丫斐鍪?，卻沒有碰近在眼前的人，“我好了……再等一等?！?/br>
    路遣站著，不說話。

    “時不時就會這樣，沒事的，已經好了。走吧?！?/br>
    “我們慢慢走?！?/br>
    “嗯?！?/br>
    “東京的夏天太熱了，容易中暑，多喝水?！?/br>
    “嗯。呵呵……”

    “笑什么？”路遣用白毛巾擦額頭上的汗。

    “おじさんみたい?！蹦簯丫Τ隽寺?。

    “本來就是おじさん了啊?！?/br>
    暮懷君紅了臉，悄悄看向路遣。這個人，比以前瘦了一點，矮了一點，不過皮膚還是和以前一樣干凈，沒有一顆痘，也沒有一顆痣。他以前羨慕，現在也羨慕，不知道這個大叔是怎么保養的。

    “走進來點?！甭非操N著商鋪屋檐下的陰影走，正午的陽光毫不留情，仍舊傲慢地烘烤著大地。他回頭看暮懷君：暮懷君打著太陽傘，帶著草帽，把墨鏡掛在襯衣領口上，跟在自己后面。男孩低著頭，在認真走路，又似乎在思考什么、回避什么、期待什么。他的臉似乎很紅，額邊有晶瑩的汗水。

    路過一個巷口，有自動販售機，路遣問：“想喝什么？”

    暮懷君認真地選：“烏龍茶?！?/br>
    “藍色的還是黃色的？”

    “綠色的。那是綠色?！蹦簯丫幻靼?，為什么總是有人把藍色和綠色搞混。

    “好、好。哎呀，一不小心?！?/br>
    機器掉出了黃色的。

    路遣拿著兩種飲料：“要不你喝這瓶？”

    “沒事，我就喝這個?！蹦簯丫M量表現得冷靜淡漠，就像幾年前，路遣疏遠他的態度那樣?？墒?，他的聲音卻在微微顫抖，手心都是冷汗。路遣，為什么，此刻，和他們第一次見面一樣溫柔？不，不會，一定是暮懷君自作多情了。對于路遣來說，校園里的往事只是煙云，而對于暮懷君來說，路遣卻是他青春里交織愛恨的長針。

    暮懷君憤懣地扭開瓶蓋，大口喝下去讓自己冷靜：“咳、咳——”嗆得眼紅。

    不巧，巷口吹來一陣穿堂風，把他的草帽吹去了遠處。

    “咳咳……”

    輕飄飄的草帽在風里轉了個圈，蝴蝶一樣，高高地飛起來。米白色的草帽，背后是湛藍的天空，天空盡頭，堆著山丘一樣的白色積雨云。馬路邊的墻頭開著紫紅色的花朵，誰家的狗在欄柵內睡覺。隨后，帽子緩緩下降，落在花下。

    這個場景，暮懷君在動漫里見過。

    路遣趕緊去追帽子，趁馬路上沒車，快跑幾步，迅速彎腰撿起。

    “給?！?/br>
    “謝謝……”

    暮懷君低下頭，自己要如何忘記，才能徹底？

    “走吧?！?/br>
    暮懷君跟在路遣后面，想說話，想說很多話，卻因為高傲的自尊心緊緊抿住嘴唇。似乎想借此告訴他：老子暮懷君，早就不把你放在心里了。

    “到了，就是這里?！?/br>
    暮懷君看著路遣，說不出話。他的心臟又開始怦怦跳。

    說些什么吧，說些什么吧。這是上天給的機會，一定是要我把想說的說出來吧。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幼稚園已經放學了，能說什么，說什么也無濟于事！

    東京的夏天，真的好熱。

    不遠處的積雨云，顏色似乎變得更深了，風大起來，地上的樹葉旋轉起來。

    帽檐下的臉，越來越紅，汗水與淚水，簌簌而下。

    “雨だ！雨だ！”

    大大小小的聲音，如水汽一樣，從周圍升騰起來，把暮懷君包裹住。

    暮懷君把手里的傘塞給路遣：“給你吧！”

    糊著眼淚，落荒而逃。

    2022.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