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醒了,又睡了
白白的天花板,白白的被褥,蓬松的枕頭,漿洗得有點發硬的干凈被褥…… 恩希利亞楞楞盯著天花板,試圖辯證明白自己到底死沒死。 這要是死后世界那他該早點來的,他活了二十幾年第一次體會到衣服不扎人的快樂,感謝自己缺大德的人生里不知何時攢下的那點陰德,雖然不指望能讓自己脫離下地獄的命運,但那點微薄的量能換到這個條件實屬意外之喜。 就是地獄里也會有面色憔悴仿佛加班三天不得輪休的護士嗎? 大概是沒有的,地獄應該也不需要抑菌,沒這么濃的消毒水味。這么想著,他緩緩坐起來,打量著自己身上亂中有序的管線。 滿臉寫著缺覺的護士后知后覺,忙碌中看見三天前搶救下來的那個哨兵坐在床上,正抬頭分辨吊瓶里都裝了什么,急匆匆趕過來把他摁回床上:“鎮靜才換過,你是怎么醒的!躺回去!還發著燒呢!” 老老實實躺回被窩里,恩希利亞看著忙前忙后邊打電話邊檢查自己的護士,謹慎地探出頭來: “我可以喝點水嗎?” 于是他獲得了把床稍微搖高一點的權利,還有一瓶插著吸管的礦泉水。 杰弗森得知情況跑來時,恩希利亞已經喝了半瓶水,百無聊賴地盯著窗外咬吸管??匆娪性L客推門而入,他轉過頭,頗為驚訝地眨眨眼: “……醫生不在我這里,你要不要去別的地方看看?” “…………”杰弗森深呼吸,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怒而一指自己五彩繽紛的臉:“打完就給我忘了?!” 仔細端詳眼前的豬頭片刻,恩希利亞莫名其妙:“你哪位?” 這模樣不像說謊,杰弗森頗為郁悶地拉來張凳子,一屁股坐在恩希利亞床邊,掏出記錄本: “我,杰弗森,把你扛上救護車那個,記住了。例行詢問,姓名,年齡,家庭情況,住址,個人經歷……” “恩希利亞,沒有姓氏,二十四歲,三歲被‘劇團’收留,你想問點別的恐怕我也答不上來?!倍飨@麃喞^續用吸管磨牙:“可否簡短告知一下我的現狀?” “等我把該問的問完?!卑旬惓:喍痰淖晕医榻B記在本子上,杰弗森頭也不抬繼續問:“為什么被丟在那種地方,還有你知道什么‘劇團’的信息?!?/br> “我被放棄了,原因正擺在你臉上呢?!笨匆娊芨ドy以自制的面目猙獰了一瞬,隨即就痛得倒抽冷氣,恩希利亞毫不避諱地樂開了:“消消氣,為了自己好,我還能躺在這想必是某些人的高抬貴手??紤]到這點恩情,‘劇團’的消息我無可奉告?!?/br> 嗤笑一聲,杰弗森似乎早料到他不會老實交代什么,也沒繼續追問:“重情重義哈?回頭給你刻個牌坊掛門口?,F在正式通知一下,已確認你的哨兵身份,根據規定,‘塔’有權對你進行強制集中管理并實施人道主義治療,痊愈后再進行等級測評和確切分配,請全力配合醫護人員的工作?!彼匾饪戳搜鄱飨@麃喌谋砬?,強調道:“‘塔’里面有普通人在工作,嚴禁霸凌sao擾一般工作人員,只要有投訴被證實神仙都救不了你,清楚沒?” 恩希利亞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杰弗森按住開始氣悶的胸口:“幾個意思?” 不慌不忙窩回被窩,恩希利亞伸手給他看手上的滯留針,安詳垂下眼簾:“只是困了?!?/br> 低頭看了眼針筒,杰弗森疑心這人是什么新品種的大象,怎么三分之一管麻醉下去才開始犯困。只是他對醫療一竅不通,完全沒想到這個病號還得提高平均攝入才能睡著,不然本子上肯定還能另記一筆。 得了,反正工作內容差不多就這樣,得去見另一位麻煩人物。杰弗森撓著頭站起來,順手把還剩小半瓶的水擰上蓋子放到床頭。恩希利亞縮在被子里,昏昏欲睡,聲音都顯得模模糊糊: “如果之前確實是我把你傷成這樣……‘塔’的外強中干還真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停下腳步,杰弗森背對著他,臉色迅速陰沉下去:“給我注意點措辭,還輪不到你這樣的病號來點評?!?/br> 意味不明地笑笑,恩希利亞徹底閉上眼: “無意冒犯…………替我…和那個……誰?問好…………呼……” 真的睡著了。 盤算著找機會得跟這人再打一架,杰弗森離開病房,和值班的護士打過招呼后直奔樓層中間的電梯。 “塔”這個組織的稱謂并不是沒有來由,最直觀的因素就是這棟各地統一的、如高塔一般的巨大建筑,也被很草率地命名為塔。這座塔建成的晚,布局規劃和空間預留上做的更仔細,建筑高度也跟著舒適度水漲船高,杰弗森在上百個按鍵中按下離頂層非常近的一個,插著口袋發起了呆。 運氣很好,中途都沒人上電梯,非常順利地一站到頂。電梯門一開,幾個穿著統一制服的女孩就和杰弗森打了個照面。他們抱著文件袋和公文包,原本還在閑聊,轉頭看見電梯里進退兩難的杰弗森和他身上的哨兵體能服,齊齊噤聲退到兩邊去,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這反應杰弗森倒不意外,不如說塔里大部分哨兵都習慣了這種潛規則般的疏離和嫌棄。他尷尬地擼了把頭發,低下頭飛快溜出去。 “怎么又有哨兵上來啊?!?/br> “肯定是首席找啦,不然他們怎么敢來嘛?!?/br> “直接用通訊不就得了,干嘛讓哨兵來向導層……” 自以為私密的抱怨被哨兵聽得一清二楚,杰弗森體貼地假裝自己是個小聾瞎,腳底抹油跑到最里面那間辦公室門口,從頭到尾整理了一通儀容,末了悄悄聞了一下自己,有點訓練后的汗味,但向導的鼻子大概聞不著。如此嚴陣以待地整理后,他輕輕叩了三下門,聽到里面的許可,才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 這間辦公室很大,最顯眼的當屬占據了一整面墻,直接頂到天花板上的巨大文件柜,也不知里面塞了多少東西。相比之下,對面幾乎成排的書柜外加簡易的小會客室都顯得中規中矩起來。辦公桌顯然是定制的,大致是個側對門口的圓弧型,電腦在背光的那一側,剩下則是一小塊手寫的區域以及文件堆出的白色城墻。城墻后的男人正看著電腦,表情平淡,身后的落地窗外能遙遙看見輝煌的都市——他頭也不回地對門口的杰弗森勾勾手,夕陽的余暉落在他的金發上,映著小麥色的皮膚: “他說什么?” “相當于什么都沒說?!?/br> 這個結果似乎在他意料之中,沒顯出什么意外的表情。杰弗森偷偷瞟了眼電腦,上面放著監控錄像的回放,清晰記錄著恩希利亞自己毫無印象的光輝事跡——在神游中完成的十三連殺,六個C級、五個B級,還有接連擊退兩個A級,最后在面前這位首席向導的輔助下,才被三個A級聯手制服。 非常離譜的戰績。 高級哨兵之間的搏斗節奏很快,到后面首席顯然有些看不過來,調慢了倍速后還得時不時拉進度條。 哪怕是病號服和沒得到整理的凌亂長發也沒能蓋住這個哨兵的魅力,高清的監控錄像盡職盡責刻畫了他在發絲飄蕩間露出的眉眼,和偶爾衣物緊貼身體時勾勒的柔韌又充滿力量的曲線??上裼蔚囊庾R抽離叫他的神情顯得麻木又呆滯,感知到高級哨兵的入侵時又立刻扭曲成一種尖銳煩躁的暴怒。 像瓷器珠寶雕琢的野獸,驀然濺上鮮血。 如果那些紅色沒自己的份,杰弗森還是很愿意承認這人就是耐看又能打的。 “說說你對他的看法?!?/br> 顯然看得有些眼花,首席按下暫停,靠在電腦椅上小小伸了個懶腰,慢慢揉著自己的眉心。 “精神狀態很穩定,您的梳理十分有效?!本o急拍了個馬屁,杰弗森覷著首席沒什么反應的臉色繼續說道:“不清楚他考慮了什么,但對現狀的接受速度非???,異常的冷靜,情緒也很平和,非常配合工作,對話中我沒感受任何敵意?!?/br> 就是說話非常招欠。他把這句話咽回肚子里。 “聽起來和錄像里的這號人截然相反?!笔紫p哼一聲,杰弗森沒敢偷看他是不是在笑,只得繼續聽他問:“你覺得是不是裝的?” “是?!焙敛华q豫的回答。 “我也希望是?!?/br> 順著頂頭上司的目光,杰弗森看向桌面上的一個面具,塑料制的,花哨得很有劇院風格,紋樣又像鳥又像蝴蝶——正是那天自己在冰袋里摸到的另一個東西。 “自視甚高的傻子哪里不缺,但假如他真的有點底氣……”首席瞟了一眼電腦屏幕,畫面正定格在恩希利亞抓著另一人的手腕輕輕松松把人掄到墻上的瞬間:“我們可就有麻煩了?!?/br> 【……替我和那個誰問好?!?/br> 片刻的躊躇輕易就被面前的首席向導發現了,頂著對方的審視,杰弗森硬著頭皮交代:“呃,睡著前他說,替他和‘那個誰’問好?!?/br> 首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還有就是貶低了一下我們的實力啥的,說什么外強中干……應該不太重要,吧?” 越說越沒底氣。 “……很糟糕啊,杰弗森,現在他的危險程度到了我很不希望看到的級別,暫時連批評你的心情都沒了?!笨粗譄o足措的哨兵,首席輕輕敲了敲桌面:“看好他,我會抽空去見一面。以及煩請你提前告知他‘那個誰’叫伊登,但愿這次你能把話完整帶到?!?/br> 杰弗森快嚇趴了,接了任務連滾帶爬跑出門。首席向導,也就是伊登,靠在電腦椅里原地轉了一圈,沉吟片刻,頗為煩躁地“嘖”了一聲,又開始研究監控錄像,試圖從本能反應的動作中解讀出更多的信息。 恩希利亞,本來對他的評價是“A級到A+級”,現在看來或許真能瞎貓碰上死耗子,平白撿到個…… 還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伊登想著,得先想辦法把他和‘塔’綁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