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果我沒有放開斧頭。 納維想:如果我一開始沒有放開斧頭,也許這時候死的就不會是希薇。 他的懦弱害死了他最后一個同伴。 納維的牙關咯咯作響,他用力攥緊了斧頭,他就要直起身體。像個真正的男人、真正的斗士那樣去搏命,和那該死的惡魔斗個你死我活! 那兩盞燈忽然熄滅了。 電鋸的鋸齒像惡魔貪婪的舌頭,驟然插入了希薇的眼眶,輪流!來回!平移著切割她的兩只眼睛,甚至挖空了她的鼻根。 就在納維眼皮子底下,希薇的頭顱成為了一個小型絞rou機,血rou翻滾,碎末四濺。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恐怖的場景! 如果地上這顆頭屬于一個陌生人,那么這個場景的恐怖程度也許只是讓旁觀者連續做上兩個月的噩夢。但它屬于納維的同伴,一個用無邊勇氣喚醒他的女孩兒,它在這一刻明晃晃地昭示了反抗的下場——希薇死去幾乎只花了屠夫一秒鐘——這就無異于珠穆朗瑪峰崩塌,月球在科學家們的觀測下毫無預兆地墜落。信念的崩塌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沒什么比這個更可怕的了。 納維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呼吸,從鼻腔到喉管,一切都是腥甜的,潮膩像海藻在喉眼里扎了根,肆無忌憚地上下瘋長。 然而他一定是在呼吸的,因為他還沒有就地死去。還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把電鋸從希薇碎爛的頭顱中抬起…… 然后在地面拖行,摩擦出吱呀的噪音,來到他握住斧柄的手邊。 斧頭在地上,還沒有被他拿起來。 已經停下轉動的、碎rou模糊的鋸齒挨上他的手指,碰了碰。 納維仰起頭,他跪在地上,這個姿態讓眼前的屠夫顯得更為高大,甚至到了詭異的程度。他像是一座聳立的山峰,又像是花崗石筑的碉塔。身上的血色雨衣是盤繞著山或者塔的黑霧,無時無刻不籠罩著他,讓他顯出一種可怖的神秘,令人望而生畏,全然沒有信心征服。 屠夫低頭與他對視,沉默著,用電鋸的側面一下下拍擊著他的指節。 納維在這連續的碰觸中總算明白對方的意思:他要他放下斧頭。 真可笑。納維混沌的、將要趨于空白的大腦生出荒誕的情緒,這個屠夫,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這個統治著他們的東西,竟然還在意獵物們有無反抗之心嗎? 他難道還是個專制家,霸權者,必須要他們如同被貓追逐的老鼠一樣屁滾尿流地哭泣著逃跑,他才會心滿意足? 這種想法筆直地射入納維的腦海,讓他在恍惚中重新有了鮮活的情緒,像驟然從地獄來到人間。他強迫自己從希薇面目全非的臉上移開目光,抗拒性地握緊了鐵斧頭。 就在屠夫的電鋸之下。 他會把我的手鋸下來。 納維這么認為,說實話,他不覺得斧頭的攻擊范圍能和電鋸一較高下。事實上,他能較為清晰地評估出來自己的心理狀態絕不樂觀,這種心理狀態并不能讓他發揮出百分之二百的身體能力,叫他在屠夫面前反敗為勝。反而在身體最深處,隱隱叫囂著,讓他趕緊去死。 不管過程多么痛苦,但死了就好了,不用再忍受這一切。 現在的反抗不過為人基本的道德感和良知在鞭撻著他,這個社會、以及他從小受到的家庭教育叫他成為一個勇敢大方、樂于助人的好人。 最主要是勇敢,一個勇敢的好人應該像希薇那樣,面對看似不可能戰勝的屠夫做出挑戰的舉動,自古以來的勇士都是這樣。他們的靈魂因此而燃燒,為后來者照亮了前方的路。 然而,希薇的火已經被糟蹋至此,她的火不再足以照亮被黑暗包裹的納維。他唯一能做的反抗的舉動,就是在屠夫的命令下強行攥緊斧頭。 納維等待著屬于自己的死亡。 可時間一秒秒流逝,仿佛沙粒一顆顆從沙漏里漏下來那樣,過程如此緩慢,預料中的痛感卻遲遲未能降臨。 視野里,貼在他指邊的電鋸移開。納維的眼神不由跟了過去,接著,伴著屠夫幽靈般的腳步聲,電鋸緩緩移動…… 落到了希薇尸體的正上方。 納維的身體驟然一僵,他活像個被廢棄的木偶,干澀地轉動自己的眼球,不敢置信地盯著這個屠夫。 屠夫卻是一副輕松的狀態,電鋸隨意地在希薇的尸體上比劃著,鋸齒切開尚還柔軟的皮膚,毫無意義地留下開裂的血痕。 他甚至抬頭,望了望釘在大門上的屬于西麗雅的腿骨。 納維的嘴唇顫動,連睫毛都發起抖,他寧愿自己立刻接受痛苦死去,也不想再目睹自己的同伴被電鋸一口口咬成他無法容忍的樣子。 納維從胸腔深處發出了一股聲音,難以形容,簡直是靈魂被榨了汁。他從游戲后所積壓的一切情緒都流入了這聲低吼,納維重重扔開了手里的斧頭。 鐵斧頭撞上墻面,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不動了。 他垂著頭跪在地上,和垂死的羔羊一模一樣,屠夫似乎滿意了,電鋸離開了希薇的尸體。 它再度來到了納維面前。 這一回,屠夫俯下了身。他從雨衣中露出來的脖頸是有顏色的,和他握著電鋸的手不一樣,青色的筋脈浮動在表皮之下。被希薇撕裂的傷口撲出溫熱的血腥氣,腥、膩,沼似的,挨上納維的臉頰。 屠夫貼著他的耳朵說:“跑?!?/br> 嗓音嘶啞如同深淵回聲。 -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納維背靠著單薄的木門,不知道這一切的意義是什么。 他的朋友們,里昂、勃朗特、西麗雅、希薇,他們都死了,尸體就倒在這個副本的某一處。迷宮似的地下只剩他一個活人,還有飲血的屠夫。 對方一聲命令,他腦中一片空白,理智的弦崩斷,他無目的地跑進了那條比羊腸更幽窄的隧道,重新進入了副本深處,離逃生的工廠大門越來越遠。 他躲進了一個房間里,機緣巧合,這個房間竟然亮著一個燈泡。桌上有紙有筆,顯然是一個重要的線索地。 但此刻線索已經不重要了,僅剩的一個活人也不再有解密的心思。納維徒勞地抵著門,眼前有一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色彩,像展開的走馬燈。 刻意放大的腳步聲最終停在了他背后,隔著一扇毫無作用的木門,納維仿佛聽到了電鋸上的血珠滴到地上的聲音。屠夫的陰影墜下,密不透風地籠罩了他。 意識似乎有短暫的缺失,朦朧中聽到了敲門聲——并非屈起指節彬彬有禮地敲擊木門的聲音,而是一個更尖銳堅硬的金屬物體在門上輕撞——分不清這扇門是怎么打開的,大腦再度開始識別事物并續上記憶時,納維已經癱坐在了房間里的圓桌上。 他修長的小腿搭在地面,屠夫站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掌提著電鋸,一只手撐在了他身后。 如果忽略對方身上幾乎化為實質的血腥味的話,這個姿態竟然是帶著曖昧色彩的。 納維被困在由屠夫身體組成的堡壘里,他的身體沒有太受空間的限制,靈魂卻在蜷縮。 網格的遮擋下,屠夫眼睛的位置是一片陰影。他和屠夫對視,像看見了一片深淵。 里面滿是厲嚎著的不甘的靈魂。 血鷹、腿骨、殘破的人頭……那些血腥的死亡場面在納維的腦中重現,錯雜交疊,令他眼前浮上一層血色。 屠夫的手掌握住了他的下巴,逗弄般的揉了兩下之后,轉而搭上了他的脖頸。 納維的脈搏在他掌心下跳動,感受到威脅一般,放輕動作孱弱地跳動。納維無意識地屏住呼吸,恍惚間看見了里昂、希薇、西麗雅和勃朗特。 他們站在屠夫身后,他們在對他招手。 納維顫抖著閉上了眼睛。 空氣中忽然多出了一股極微妙的香氣,淺淡的,清新的,像曠野里呼嘯的風掠過時留下的味道。 這股味道與這個血色地獄全然不符,它格格不入,帶著能觸碰到人臉頰的溫度在房間里流動,沖淡了陳舊的灰塵味和滿鼻子的血腥。 屠夫搭在納維脖頸上的手一頓,他歪了歪頭,無聲地聳動鼻尖。 與納維強作鎮定的表情不同,藏在他后頸深處的某個器官在死亡的恐懼下不甘寂寞地叫囂,仿佛要逃離這具軀體一般,前所未有地散發出強烈的信息素。 這股氣味甚至超過納維剛出生的時候——新生兒的腺體發育不全,無法主動閉合腺囊,導致Alpha和Omega們在嬰兒時期身上總是似有若無地飄著香氣——莢蒾的氣味穿過覆蓋在納維臉、頸已經半干凝固的血液頑強地傳遞出來,撲了近在遲尺的屠夫滿臉。 當判斷出這股氣味的來源后,老頭面具下,屠夫驟然露出了極度驚喜的神情。他的眼睛瞇著,像被用特殊手法擼過的大貓一樣,身體一動不動足足三十秒,狂熱地享受這份意外之喜。 而納維,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無論是他不自覺散發的信息素,還是屠夫變態的表情。 直到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屠夫的手松開,電鋸砸落到了地面。納維脆弱的神經在這聲突兀的撞擊里幾乎崩斷,他意識到屠夫用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徹底覆蓋住他的后頸。 腰上傳來的力道和鐵鉗沒有多大區別,納維近乎認為自己就要被以這種方式攔腰折斷。腰部肌rou在屠夫的手指下泛出酸麻,接著,納維的大腦也有了這種感覺。 強烈的麻痹感,像是靈魂脫離rou體的過程。納維在朦朧中產生一個想法,他早已經死了:死在圓形大廳,死在某一條窄小的通道,或是廢棄工廠的門口。此刻的茍延殘喘不過是他的幻覺。 但等納維間斷性地從這種恍惚感中脫離,猛地嗆咳一聲,他發現自己聞到了一種味道。 比他不自知散發出的莢蒾香味更強烈百倍,兇悍的,yin膩的,屬于屠夫的信息素仿佛一條巨蟒。它滿身血跡,在這個房間游蕩,最后順著納維的雙腳往上裹纏住他,一點點收緊,讓人難以呼吸。 那是曼德拉草的氣味。 這種植物軀干的每一部分都含有毒性,它有鋸齒狀的葉,深埋地下形如人體的果。它的毒性由致幻和興奮劑組成,在歐洲中世紀被廣泛地用于外科麻醉和助興春藥。貴族夫人們把它的果實曬干,就成了個娃娃的形狀,放在床頭用來求子。 無論是外科手術又或者求子工具,曼德拉草總是與生命的來往聯系在一起。早在中世紀之前,它已是故事中術士和巫師制藥的必備品,傳說中長在絞刑架下的曼德拉草毒性最強,因為它們由將死男人的精*灌澆。 藥農中也有它的傳說,如果握住曼德拉草的葉子將它連根拔起,那么深埋在地下的果子會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它人形的果實仿佛是由無數枉死的魂靈構成——在這一點上它的氣味天生適合于殺人如麻的屠夫。這種恐怖的、難以形容的信息素飄散了整個房間,昏黃的燈泡都黯淡,屬于莢蒾花的香味怯懦地蜷縮成了一小團,被包裹在曼德拉草的根莖之下。 極致緊繃的情緒中,納維的大腦由生理機制調節,他受來自屠夫的信息素擺布,意識昏昏沉沉。 像是在黑色的水中沉浮,納維注意到屠夫眼中的深淵離自己越來越近。他只感受到自己的后頸被人牢牢托著,使他不至于溺斃。 幻覺中,屠夫撕開面具殘破的下半部分,親吻了他的嘴唇。 似真似幻的血腥味里,納維失去了所有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