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維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屏住了呼吸，直到身邊的西麗雅痛苦地俯身，劇烈干嘔，他才猛地抽了一口氣。

    坩堝沸騰般刺鼻的血腥味霎時淹沒了他的鼻腔。

    在這之中，似乎又夾雜了另一種味道。微妙而熟悉，納維聞到了，卻一時來不及深想。

    他放緩了呼吸，盡力小口吸氣，否則他會有種錯覺：空氣里到處都是血霧，而這來自另一個‘人’肺部的霧氣正沿著他的鼻腔涌進他的肺里。

    “這是撒了多少血漿？”

    里昂說話的聲音有些斷續：“副本改良后，能達到這個地步嗎……嗯，出去之后，我要發論壇……兩百歐不虧……”

    他有些語無倫次，納維看他一眼，才發現他雙眼無神，已經有些嚇呆了。

    “總之?！奔{維加重語氣，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這應該是我們其中一個‘死亡’了的隊友，我們先判斷一下他的身份，再想下一步要做什么?！?/br>
    里昂被拍回了神，脊背和納維掌心相貼的部分起了一脊背雞皮疙瘩，幾乎跳起來。

    他不敢再看空中懸掛著的“血鷹”，胡亂點頭：“對。不過我以為屠夫不會真的‘殺’人的，這樣的話，這個玩家是被淘汰了嗎？這么快就離開副本了？”

    他的疑問不無道理，游戲開始還沒半個小時，就這么被淘汰的話，玩家也太吃虧了。

    也沒有印象引導員或者論壇里有提到這個。

    “……不管怎么說，我們還是要繼續玩的?！?/br>
    納維擰著眉頭，目光擦過尸體的腳后跟在地面上快速游移，想找到一些能判斷身份的東西。

    勃朗特穿著外套，希薇別著發卡，那兩個臨時組隊的隊友一個戴眼鏡一個手上有戒指……但地面空空蕩蕩，沒有刻意丟下任何能標志身份的東西，只有凌亂密集的血色腳印，應該是其他人逃跑時留下來的。

    西麗雅已經完全失去抬頭的勇氣，里昂也只能勉強地和他一起觀察地面。

    納維用力揮了下胳膊，鼓著臉頰長長吐出一口氣：“我轉到正面去看一下，說不定會留下什么標記?！?/br>
    “??？！”

    里昂和西麗雅同時看向他，臉上滿是驚恐。

    “我覺得，其實不判斷他的身份也不要緊吧？npc掛一個模型在這里提示我們有人被淘汰了，我們只要知道這個就可以?！蔽鼷愌琶銖姷卣f：“……‘尸體’上應該也沒有其他線索了，我們直接去和剩下的人匯合吧?！?/br>
    里昂遲疑地點頭，納維想了想，還沒等他做出決定，他們旁邊的一扇門忽然傳出了動靜。

    這個圓形大廳連接著好幾條通道，似乎是腳步聲，但被一種更高頻、嘈雜的聲音蓋過。幾秒鐘后，那扇門被猛地踢開，正在瘋狂轉動的電鋸從門內探了出來！

    映入視網膜上的畫面放慢了，納維眼睜睜地看著電鋸一點點露出來，末端握在一只蒼白的手中。

    那只手很大，骨rou均勻，五指修長。但表面并不光滑，似乎經歷過許多不為人知的磨難，留有粗糙的痕跡。骨節微微凸起，青色的血管盤繞在手背上，皮膚過于白，不像是活人的手，更像是打磨到一半的石膏雕塑。

    電鋸細小的齒輪上沾著血，和粘稠的組織碎塊，隨著轉動rou醬般稀漉漉地滴答下來。又長又沉的電鋸在這只手上仿佛玩具一樣輕便，隨意就能削掉一個人的腦袋。

    直到棕色的皮鞋有一半邁出門框，門外露出黑色長風衣的一角，視野里慢動作的畫面才驟然變回了正常的頻率。并且加快了，瘋狂的，挾著蘇醒的恐懼一起涌進腦袋，讓他應激地躬起背部，嘴唇幾乎顫抖起來。

    納維一手一個拉住同樣愣住的里昂和西麗雅，低吼了一句：“跑！”

    顧不得壓制動靜——現在也來不及了——西麗雅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他們拔腿就跑，慌不擇路，腳步聲踢踏，像一群被野狼突然沖入羊圈的迷惘羔羊。

    屠夫所在的位置更靠進他們進入大廳的那條小道，他們下意識便往反方向跑，里昂的腳踩到地上粘濕的血液，差點絆倒，被納維用力提了起來。

    大廳另一面有三個出口，西麗雅驚惶中發覺有一對血色腳印通往了其中之一，劈著嗓子叫了一聲：“這邊！”

    三人飛快朝那個出口跑了過去。

    此刻，在他們身后，電鋸的聲音已經響徹整個大廳。利刃切割空氣的嘯聲和鏈條轉動聲混雜在一起，令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它撕裂人體肌rou的畫面。

    納維的心臟極速地跳動著，太快了，仿佛要撞破胸腔。

    他們和出口的距離在飛速拉近，就在快要跑進去的時候，納維的腳底突然踩到了什么東西。

    那東西在他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響聲，像昆蟲被踩扁一樣，一股氣味隨著它的塌陷爆發出來。

    納維被這rou塊質感的東西弄得踉蹌一步，好險保持了平衡。他和兩個同伴一起沖進了出口，那股味道卻從身后追過來，籠罩在了他的鼻尖。

    被恐懼攝住的大腦靈光一閃，如同閃電劃過迷霧。納維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從他的角度，圓形大廳已經被通道的墻體遮去四分之一，只能勉強看到懸掛在空中的那個男人的下巴。

    以及站在尸體之下的，帶著老頭面具的屠夫。

    三人狂奔了好一會兒，跑進了道路連接的其中一個房間。鎖是完整的，老式的那種插銷鎖，他們進來后第一時間就把它鎖上了。

    納維雙手撐著膝蓋，聽到沉重的喘息，是身邊的里昂，然后遲一步發覺自己也在粗喘。

    他們跑的距離并不算很長，論路程來講遠沒有納維平時在校隊訓練時的強度高。但處于心神極度緊繃的狀態下，體力消耗是平常的幾倍。

    直到現在，那個戴著老頭面具的身影仍烙印在納維腦海。

    西麗雅已經癱坐到了地上，小腿在輕微地顫抖。

    “說實話，這就是個游戲?！崩锇捍⒅f：“屠夫不可能真的拿電鋸砍我們……可我不知道為什么怕得要死，簡直是真的在求生?！?/br>
    里昂一向是個驕傲的小公雞，能讓他坦然承認害怕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但現在沒人有心情打趣他。

    西麗雅是因為恐懼和疲憊，至于納維，里昂的話讓他腦中的迷霧更重了。先前那一閃而逝的閃電卻已經淹沒在迷霧中，找不到蹤跡。

    這個房間是有光源的，做成蠟燭形狀的電燈，立在桌面上。和這個副本里的所有道具一樣，相當逼真。

    有光線的地方往往會有線索，然而納維心中涌動著微妙的情緒，這讓他無法靜下心來思考。

    甚至因為這場游戲太過真實，反而讓他產生了奇異的脫離感。

    納維抹了把臉，還是上前去有蠟燭的桌子看了看。上面放著一本書，他翻開掃了兩眼，最終還是放棄，拿起了一直別在腰間的對講機。

    他按下引導員說過的1號鍵，嘗試和前臺通話。

    “我們和屠夫遭遇，跑進了一個有蠟燭的房間。這里有一本書，書名是……請問是否存在線索，線索具體是什么？”

    他說完，松開按鈕。據引導員的解釋，持續按著按鈕的話無法聽到另一頭說話。

    三秒鐘過去，對面一片死寂。

    納維的手指抽動兩下，他無意識地清著嗓子，按下按鈕重復了剛才的話。

    按下，說話，松開。

    過程沒有問題，對講機亮著“啟動中”的紅光，可無人應答。

    死寂持續著……

    坐在地面不住喘息的西麗雅不知道何時已經安靜下來，湖藍色的眼睛望向這邊。里昂站在她身側，目光同樣落了過來。

    納維攥著對講機和他們對視，嗓音干澀：“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壞了，是地下磁場的原因？”

    里昂卻難得正經地說：“如果是因為地下磁場無法使用對講機，她一開始就不會給我們這個?！?/br>
    沒有人能回答。

    西麗雅忽然捂住了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覺得好害怕?！?/br>
    是的，西麗雅在害怕，他們也在，只是沒有說出來。

    這種害怕的程度太超過了，讓人不能分清是否屬于這個副本的正常范疇。

    “我總算知道為什么有人會選擇放棄了，這么想的話，早點被抓住淘汰還好一點?！?/br>
    里昂蹲下身，摸了摸西麗雅的腦袋：“你要放棄嗎？我們可以先送你出去——遇到屠夫的話，只要和他說明你要放棄游戲，他應該就不會繼續恐嚇我們了，可能會先把你送離副本?！?/br>
    西麗雅緩緩停止了顫抖，手機、電子手表這類能看時間和照明的東西在游戲開始前就被收走了。但憑借個人的感覺，也能判斷出游戲時間還遠未到一個小時。

    副本的總游戲時長是兩個小時。

    西麗雅深吸了一口氣，看了一眼里昂，又看向納維：“納維，你……你們會不會覺得我很膽??？”

    “怎么可能！”里昂率先回答，夸張地揮舞起胳膊：“如果不是門票錢太貴，我吃了一星期素才省出來，我早就和屠夫跪地求饒。痛哭流涕求著他送我出去了！”

    納維揚了揚唇角，他繼承自父親的金棕色的眼睛彎起，像給這個血腥又灰暗的副本投入了一縷陽光。說：“誰知道呢，你在外面等我們，說不定十分鐘之后我們就出來了?！?/br>
    里昂想起什么，補充：“啊，說不定希薇已經在外面等你了?！?/br>
    西麗雅終于笑出來，她點了點頭，揮舞了一下拳頭：“那我就先走一步啦。你們要加油啊。給我找到真正的出口！”

    學校的禮儀課派上了用場，納維拉著里昂，兩個人對她行了個不倫不類的騎士禮。

    從地上站起來，西麗雅拍了拍自己的褲子。三個人并排站著，納維站在中央，伸手拉開插銷，打開了房間的門。

    門外，屠夫提著未啟動的電鋸無聲無息地站著，粘稠的人體碎片在電鋸前端干涸，咧著大嘴笑著的老頭面具和他們對視。

    三人心臟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