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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林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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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意客

    字數:11599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

    象來?;野咨某林氐耐碓浦虚g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

    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散滿了幽微的

    火藥香。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

    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里。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個講理學的老監生。

    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未留胡子,一見面是寒暄,

    寒暄之后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后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并非借

    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于是不多久,

    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后,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

    他們也都沒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祝?!?。

    這是魯鎮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

    殺雞,宰鵝,買豬rou,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有的

    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后,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

    「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并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

    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

    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

    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滿天飛舞,夾著

    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亂成一團糟。我回到四叔的書房里時,瓦楞上已經雪

    白,房里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

    寫的,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

    通達心氣和平」。

    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

    一部和一部。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

    那是下午,我到鎮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

    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

    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說無過于她的了:破爛的衣衫,

    遮不住她干癟得空口袋似的rufang,五年前的花白的陰毛,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

    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

    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

    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

    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

    我就站住,預備她來討錢,或拉我去她的破草棚。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br>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

    她那沒有神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

    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盯著我,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里遇到不

    及預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于魂靈的有無,

    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

    想,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

    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刮矣谑峭掏掏峦碌恼f。

    「那么,也就有地獄了?」

    「??!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吾著,「地獄?——論理就該也有?!?/br>
    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么,地獄里邊,也是有妓院的?」

    「唉唉,妓院有沒有?……」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么

    躊躇什么計劃,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

    「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br>
    我趁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覺得不

    安逸。自己想,我這答話怕于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房事時候,感到

    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么意思呢?——或者是有了什么預感了?

    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生別的事,則我的答活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

    但隨后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么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

    正無怪教育家要說是生著神經??;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

    全局,即使發生什么事,于我也毫無關系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給人解決疑

    問,選定醫生,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

    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

    也是萬不可省的。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么不祥的

    預感,在陰沉的雪天里,在無聊的書房里,這不安愈加強烈了。不如走罷,明天

    進城去。天香樓的當紅名妓小翠,一元一整夜,價廉物美,現在不知增價了否?

    往日同游的朋友,雖然已經云散,然而小翠是不可不去見的,即使只我一個

    ……

    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我因為常見些但愿不如所料,以為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

    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果然,特別的情形開始了。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

    聚在內室里談話,仿佛議論什么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只有四叔

    且走而且高聲的說:「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于我有關系。試望門外,誰也沒有。

    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短工來沖茶,我才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趕緊的問。

    「老了?!?/br>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

    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定了自己,接著問:「什么時候死的?」

    「什么時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罷?!艺f不清?!?/br>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

    出去了。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過去,并不必仰

    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漸漸輕松;不過

    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

    晚飯擺出來了,四叔儼然的陪著。我也還想打聽些關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

    道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

    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用一種替代的隱語,可惜我又

    不知道,因此屢次想問,而終于中止了。

    我從他儼然的臉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為我不早不遲,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

    他,也是一個謬種,便立刻告訴他明天要離開魯鎮進城去,趁早放寬了他的心。

    他也不很留。這樣悶悶的吃完了一餐飯。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人們都關了燈,仔細地做著

    每晚必做的夫婦功課,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

    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

    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萊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

    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

    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于干凈凈了。

    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

    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

    漸的舒暢起來。

    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跡的斷片,至此也聯成一片了。

    她不是魯鎮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老婆子帶她

    進來了,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

    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奶子和屁股,也還算豐滿。衛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說

    是自己母家的鄰舍,死了當家人,所以出來做工了。

    四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她模

    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

    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試工期內,她整天的做,似乎閑著就無聊,又

    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么,但中人是衛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大

    概也就姓衛了。她不很愛說話,別人問了才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幾天之后,

    這才陸續的知道她家里還有嚴厲的婆婆,一個小叔子,十多歲,能打柴了,成天

    纏著她,要逼她圓房;她是春天沒了丈夫的;他本來也打柴為生,比她小十歲。

    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這一點。

    日子很快的過去,她的做工卻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

    說魯四老爺家里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

    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

    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過,她從河邊掏米回來時,忽而失了色,說剛才遠遠地看見幾個男人

    在對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尋她而來的。四嬸很驚疑,打聽底細,

    她又不說。四叔一知道,就皺一皺眉,道:「這不好??峙滤翘映鰜淼??!?/br>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不多久,這推想就證實了。

    此后大約十幾天,大家正已漸漸忘卻了先前的事,衛老婆子忽而帶了一個三

    十多歲的女人進來了,說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雖是山里人模樣,然而應酬

    很從容,說話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賠罪,說她特來叫她的兒媳回家去,因為開

    春事務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夠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話可說呢?!顾氖逭f。

    于是算清了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還沒用,

    便都交給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過謝,出去了。其時已經是正午。

    「啊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會,四嬸這才驚叫起來。

    她大約有些餓,記得午飯了。

    于是大家分頭尋淘籮。她先到廚下,次到堂前,后到臥房,全不見淘籮的影

    子。四叔踱出門外,也不見,一直到河邊,才見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邊還有

    一株菜。

    看見的人報告說,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蓋起來的,不知什

    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沒有人去理會他。

    待到祥林嫂出來掏米,剛剛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兩個男人來,像是

    山里人,一個抱住她,一個幫著,拖進船去了。樣林嫂還哭喊了幾聲,此后便再

    沒有什么聲息,大約給用什么堵住了罷。接著就走上兩個女人來,一個不認識,

    一個就是衛婆子。窺探艙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惡!然而……」四叔說。

    這一天是四嬸自己煮中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

    午飯之后,衛老婆子又來了。

    「可惡!」四叔說。

    「你是什么意思?虧你還再來見我們?!顾膵鹣粗?,一見面就憤憤的說,

    「你自己薦她來,又合伙劫她去,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個什么樣子?你

    拿我們家里開玩笑么?」

    「啊呀啊呀,我真上當。我這回,就是為此特地來說說清楚的。她來求我薦

    地方,我哪里料得到是瞞著她的婆婆的呢。對不起,四老爺,四太太??偸俏依?/br>
    發昏不小心,對不起主顧。幸而府上是向來寬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的。這回

    我一定薦一個好的來折罪……」

    「然而……」四叔說。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終結,不久也就忘卻了。

    只有四嫂,因為后來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

    意,所以也還提起祥林嫂。每當這些時候,她往往自言自語的說:「她現在不知

    道怎么樣了?」意思是希望她再來。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絕了望。

    新正將盡,衛老婆子來拜年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自說因為回了一趟衛家

    山的娘家,住下幾天,所以來得遲了。那天四叔不在,她們說話卻掩好了門,但

    不巧我前幾天為了偷看四叔四嬸房事,偷偷弄了條縫隙出來,于是我聽了個一清

    二楚。她們問答之間,自然就談到祥林嫂。

    「她么?」衛若婆子高興的說,「現在是交了好運了。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

    時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坳的賀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里

    抬去了?!?/br>
    「啊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啊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我們山里人,小戶人家,

    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哪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

    「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她嫁到山里去。倘

    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惟獨肯嫁進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

    八十千?,F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

    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么依不依?![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

    轎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墒窍榱稚┱娉龈?,

    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

    呢?!?/br>
    「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

    抬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異乎尋常,

    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坳,喉嚨已經全啞了?!?/br>
    「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

    不小心,一松手,啊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

    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

    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里,還是罵,啊呀呀,這真是………」她搖一搖頭,順下眼

    睛,不說了。

    「后來怎么樣呢?」四婢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顾鹧蹃碚f。

    「怎么會沒起來?死了么?」

    「啊呀,我的好太太,她那么硬的命,怎么會死了。那天喝喜酒的人,都走

    個干凈,獨獨我老婆子還在窗下和幾個年輕人聽窗根。我就聽見……」

    「聽見什么?」

    「嘻嘻……」衛老婆子卻笑了起來。

    「呵呵……」四嬸也跟著笑了起來,讓新來的女仆給衛老婆子倒了碗酒,衛

    老婆子一口氣把酒喝干,這才瞇著眼睛說道:「我沾著口水,把窗紙點破一個小

    洞,朝里面看。祥林嫂那時候也已經醒了,血也不流了,賀老六正在床邊上解她

    的……」

    「解她的哪里?」四嬸急切地問。

    「解她的發髻!」

    「切……」四嬸好像很不滿意的撇了撇嘴。

    衛老婆子見四嬸有點不高興,心下也覺有點惶恐,便陪著笑臉道:「自然,

    她的衣服也是解開了的?!?/br>
    「祥林嫂也不掙?……」

    「她掙也不成,我親眼見的,賀老六那時已經脫光了,啊呀呀,我的太太,

    你是沒見到,那一身rou,黑不溜秋,一疙瘩一疙瘩地鼓在身上。那條話兒,啊呀

    呀,太太,我老婆子活了六十多歲,沒見過那么大的話兒,那頭兒和小孩拳頭一

    般大,那桿兒有犁把子那么粗,活像個驢的貨!」

    「真有那么大?」四嬸連聲音都顫抖起來。

    衛老婆子見四嬸興奮起來,便也壓低了聲音,故做神秘地說:「那賀老六,

    那一身的力氣,只用一只手就壓住了祥林嫂兩條胳膊,用膝蓋壓住了祥林嫂兩條

    腿,祥林嫂喉嚨啞了,罵不出來,就朝他臉上吐口水,身子沒命地掙,掙得兩個

    奶子都紅了。賀老六把祥林嫂扒光了。就端起自己那話兒對著祥林嫂的xue口……

    哦喲……我都不敢看了……」

    「怎么不敢看了?」四嬸咬著嘴唇問道。

    「你想想,太太,你也是女人,你也知道的。那么個干法,里面哪會有水?

    祥林嫂那里又久沒有人進去,緊緊地就是一條縫。我剛把眼睛一捂,就聽見

    屋子里一聲慘叫,好像宰豬時刀下去時候的聲音,叫得那個慘喲,我壯著膽

    子朝里面又看,可嚇死我了:賀老六那一條東西,全塞在祥林嫂那里,正一進一

    出,上面好像還帶著血!每進出一下祥林嫂就叫一聲,喊得整個山坳里都聽得見。

    「

    說到這里衛老婆子輕輕拍拍胸脯,吐出一口氣,道:「可嚇死我了?!?/br>
    四嬸也拍拍胸脯,吐出一口氣,好像她也在窗子底下一樣。

    「后來呢?」

    「我嚇得要命,正想悄悄走掉的時候,」衛老婆子雞皮似的老臉上忽然泛起

    一股紅暈來,「后面就有兩條胳膊把我抱住了?!?/br>
    「哦?」四嬸大為驚訝?!甘裁慈??」

    「是……是……」衛老婆子居然支支吾吾起來。直到四嬸臉上露出不耐煩的

    神色,才吞吞吐吐地說:「是和我一起來聽窗根的年輕人?!?/br>
    「他們把你怎么樣了?」四嬸眼中流出渴望的神色,一只手已經伸入自己的

    衣襟。

    衛老婆子看見四嬸起了興趣,她也開始有點興奮了,臉上的每條皺紋都放起

    光來。

    「還能怎么樣?先是揉,揉我的老奶子,再是揉xue,啊呀,那幾個年輕人的

    手真是厲害,揉了沒幾下我就出水了。然后他們把我按在窗臺上,扒了我褲子,

    從后面把那大家伙捅進來,一抽一抽的,插得我魂都飛了,我趴在窗臺上,眼睛

    正對著那個孔,就看見賀老六把祥林嫂一條腿抬起來扛在肩膀上,一條腿自己拉

    住,一下下干著祥林嫂。祥林嫂一對大白rou奶子堆在胸前直晃蕩。還是在叫?!?/br>
    「祥林嫂痛得厲害?這賀老六可真狠?!?/br>
    「可不是么?太太,祥林嫂開始的時候還痛得干嚎,慢慢就聽見啪啪的水響

    了。也不嚎了,光哼哼,叫得真浪。把外面那幾個年輕人叫得干得更兇了。弄得

    我快受不了了?!?/br>
    「祥林嫂是怎么叫的?」四嬸眼睛里流出狂熱的光,手在自己衣服里動得更

    厲害了。另一只手已伸進了自己的褲里。

    她就叫:「嗯……嗯……啊……啊……」

    「就這樣?」四嬸有點失望,手也停了,四叔好久沒和她弄了。

    「那還怎么?我的好太太,賀老六那貨,誰弄上都喘不過氣來。我一邊看賀

    老六干祥林嫂,看得入了神,屁股后面的年輕人換了幾個我都不知道??少R老六

    還是沒出貨,后來,祥林嫂的聲音也小了……」

    「后來呢?」

    「后來天亮了,我就提上褲子和他們走了?!?/br>
    「賀老六沒出貨?」

    「沒有,不光第二天祥林嫂沒起來,第三天也沒起來?!?/br>
    「后來呢?」

    「后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我

    在娘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坳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

    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就是力氣,會做活,又能弄風月;房子是自家

    的?!Π?,她真是交了好運了?!?/br>
    從此之后,四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約是得到祥林嫂好運的消息之后的又過了兩個新年,她

    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著一個荸薺式的圓籃,檐下一個小鋪蓋。她仍

    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消失

    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而且仍然是衛

    老婆子領著,顯出慈悲模樣,絮絮的對四嬸說:

    「……這實在是叫作天有不測風云,她的男人是堅實人,誰知道年紀輕

    輕,就會斷送在腎虧上?本來已經好了的,十六那天干了一夜,復發了。幸虧有

    兒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養蠶都來得,本來還可以守著,誰知道那孩子又會給

    狼銜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來了狼,誰料到?」

    「現在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大伯來收屋,又趕她。她真是走投無路了,只

    好來求老主人。好在她現在已經再沒有什么牽掛,太太家里又湊巧要換人,所以

    我就領她來?!蚁?,熟門熟路,比生手實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肝覇沃?/br>
    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

    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

    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br>
    「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門口看,只見豆撒得一地,

    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

    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坳里,看見刺柴上掛著一只他的小鞋。

    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口里叼著自

    己的小雞雞,肚里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

    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四嬸起刻還躊躊,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便

    教拿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衛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擔似的噓一口氣,祥林嫂比

    初來時候神氣舒暢些,不待指引,自己馴熟的安放了鋪蓋。她從此又在魯鎮做女

    工了。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得

    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尸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四

    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

    當她初到的時候,四叔雖然照例皺過眉,但鑒于向來雇用女工之難,也就并

    不大反對,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姑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

    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萊,只好自已做,否則,不

    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她

    卻清閑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顾膵鸹琶Φ恼f。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臺。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顾膵鹩只琶Φ恼f。

    她轉了幾個圓圈,終于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

    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

    容卻冷冷的了。她全不理會那些事,只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

    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會到

    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

    我們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

    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

    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br>
    「各處去一問,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坳

    里,看見刺柴上掛著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

    果然,他躺在草窠里,口里叼著自己的小雞雞,肚里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

    可憐他手里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杆谑翘氏卵蹨I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里,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

    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

    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

    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

    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她就只是反復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久

    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里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

    痕跡。后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才會到村里來的?!顾麄?/br>
    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

    她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看他們,接著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沒

    趣。但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

    故事來。倘一看見兩三歲的小孩子,她就去摸人家的小雞雞,說:

    「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么大了……」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個,

    終于沒趣的也走了,后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

    非笑的先問她,道:

    「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

    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

    她單是一瞥他們,并不回答一句話。

    魯鎮永遠是過新年,臘月二十以后就火起來了。四叔家里這回須雇男短工,

    還是忙不過來,另叫柳媽做幫手,殺雞,宰鵝;然而柳媽是善女人,吃素,不殺

    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燒火之外,沒有別的事,卻閑著了,坐著只看柳媽

    洗器皿。微雪點點的下來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嘆息著,獨語似的說。

    「祥林嫂,你又來了?!沽鴭尣荒蜔┑目粗哪?,說?!肝覇柲悖耗泐~角

    上的傷痕,不就是那時撞壞的么?」

    「晤晤?!顾幕卮?。

    「我問你:你那時怎么后來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啊啊,你不知道他力氣多么大呀?!?/br>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么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后來一定是自己肯了,

    倒推說他力氣大?!?/br>
    「啊啊,你……你倒自己試試著?!顾α?。

    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

    嫂的額角,又釘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眼光,自去

    看雪花。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沽鴭屧幟氐恼f。

    「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F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

    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br>
    「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

    大王只好把你放到陰間的窯子里,讓陰間的男人都去爭,哪一個力氣大些,便壓

    在你身上和你弄一回,弄完了,下一個男人再來,還有公的畜生……一直要到天

    地重合的那一天還不算完,閻羅大王還要用鋸子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哪個男

    人和你睡過,就都能分上一份。我想,這真是……」

    她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當。你到土地廟里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給

    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br>
    她當時并不回答什么話,但大約非??鄲灹?,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兩眼

    上便都圍著大黑圈。早飯之后,她便到鎮的西頭的土地廟里去求捐門檻,廟祝起

    初執意不允許,直到她急得流淚,才勉強答應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

    她久已不和人們交口,因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厭棄了的;但自從和柳媽

    談了天,似乎又即傳揚開去,許多人都發生了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至于題

    目,那自然是換了一個新樣,專在她額上的傷疤。

    「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么竟肯了?」一個說。

    「唉,可惜,白撞了這-下?!挂粋€看著她的疤,應和道。

    她大約從他們的笑容和聲調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總是瞪著眼睛,不

    說一句話,后來連頭也不回了。

    她整日緊閉了嘴唇,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的跑街,

    掃地,洗萊,淘米??靿蛞荒?,她才從四嬸手里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

    十二元鷹洋,請假到鎮的西頭去。但不到一頓飯時候,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

    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

    冬至的祭祖時節,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嬸裝好祭品,和阿牛將桌子抬到堂屋

    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慌忙大聲說。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

    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

    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凹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

    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主人,也總惴惴

    的,有如在白天出xue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

    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顾膵鹩袝r當面就這樣說,似乎

    是警告她。

    然而她總如此,全不見有伶俐起來的希望。他們于是想打發她走了,教她回

    到衛老婆子那里去。但當我還在魯鎮的時候,不過單是這樣說;看現在的情狀,

    可見后來終于實行了。

    然而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

    的呢?那我可不知道。前幾年在北京遇上一個老鄉,他也不甚知曉,只聽說后來

    她在河邊搭個草棚,住在那里。白天要飯時常有人在她身上揩油,摸她的奶子和

    屁股,或在大街上把她扒光,讓她走回草棚去,她也不反抗,只求那些人在看完

    后給她一口飯吃。

    到了晚上,便有一些娶不上媳婦的光棍排隊鉆進她的棚里去,不到一年,她

    的肚子便大了,然后幾個月后又癟了下去,過不了幾個月重又大起來,如此這樣

    反復了四年多,直到去年才再也大不起來了。那些生下的孩子,據說是被那些光

    棍們賣去換了酒喝,喝醉了后,他們又重新一齊鉆進河邊的破草棚里。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

    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沽?;知已是五更將近時候。

    我在朦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

    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

    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

    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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