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是槍，對，會響的那個，威力很大，你一定不要靠近它。和鐵鳥一樣是新出現的東西嗎？不是，這個很久之前就有了，以前不叫‘槍’，叫火筒，因為一拉那個拉栓就會冒火，以前這東西跟個玩具似的，沒有像現在這么厲害的……”

    劉平順靠著樹動了動，讓阿姑躺得更舒服一點。

    一個好的時機沒那么快到來。

    月過樹梢了，人們還沒有吃飯睡覺的意思，他們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時不時向城門的方向處瞥上一眼，然后縮著脖子轉回來，再繼續小聲的嘀咕著什么。

    這樣的情況讓劉平順感到很難做。他以為會有什么人先跑過去，打個頭陣，這樣他們的動作就不會顯得那樣的顯眼，畢竟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但是現在一個過去的人都沒有，眼看著這都到了平常睡覺的時間了，他們還沒有歇下的意思，還一直說個不停，劉平順不由自主地變得焦躁起來。

    “別等了?！蓖醢⑵胚^來說，“瞧這樣子，咱們今天即使能走，也得到后半夜了?！?/br>
    劉平順點點頭道：“您快歇著去吧，我在這兒盯著點兒，一旦能走了咱們就趕緊走?！?/br>
    “你也歇會兒，天天這么熬身子可受不了?！蓖醢⑵庞檬种钢杆说陌⒐?，“你也叫他起來跟你換換，你上半夜他下半夜什么的，有個替換的?！?/br>
    “沒事兒?！眲⑵巾樞π?，摸了摸阿姑的頭發，完全沒有把他叫起來陪自己的意思。

    其實究竟什么時候走都還好，只要能走，什么時辰都可以的。但自己這邊能等，收錢的大老爺們能不能等??？這要是真的到了后半夜，自己這邊的人睡熟了，大老爺們也睡熟了吧。死冷寒天的，把他們從被子里挖起來，他們能愿意？這還能有我們的好果子吃？

    一百個念頭在劉平順的腦子里轉了又轉，他的眼睛酸漲，腦子像是被針扎一樣打著圈兒地疼。他應該休息一下了，但是現在這樣的情況又實在是讓他沒法兒放心去休息。

    小四兒剛剛來過一趟——這么晚了，他竟然還沒有去睡覺，可見隊伍里的其他人現在都是個什么亢奮的樣子——他想找阿姑跟他一起去玩兒，他在河邊發現了魚的蹤跡，但是阿姑睡著了，他最終只能悻悻離開。

    其實也不難理解。劉平順是能體會這種情感的。換做是他自己的話，逃荒來到這里，來到一個看上去就很安全很富庶的地方，他也是不愿意走的。即使是被誰用槍頂著腦袋，就算是這樣他也不愿意走，這么大老遠的，來都來了，起碼，最起碼要試試吧？成了，固然稱得上是好事，就算是死在了這兒，那也不算是虧了。

    夜深露重，水汽漸漸凝集，空氣中的血腥味兒隨著雨云的匯聚沒有變的淡下去，反而又濃重了起來。風停了，空氣靜止，天地間好像在醞釀著一場風暴般的動蕩。

    不能再等了。

    劉平順看著自己身邊的這一老一小，看著蜷在自己腿上睡得香甜的娘娘，在看著前方那些不知道是睡了還是沒睡的綽綽黑影，看著更遠處在潑墨一般黑暗的空間中跳躍閃爍著的點點燈火，暗自下定決心，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等了，就是現在了。

    阿姑是有起床氣的，不能一上來就直愣愣地把他從黑甜鄉中喊醒，得先一點點的觸碰他，一點點喚回他離開了身體的意識，然后再小聲叫他。這樣他才不會有那種被猛然間驚醒時的難受感覺，也就不會生氣了，這是他的經驗。他推了推阿姑，伏到他的耳邊輕輕道：“娘娘，咱們該走了?！?/br>
    阿姑醒來的很順利，沒有生氣，也沒有像是之前有幾次發生過的那樣無緣無故的哭起來。他像是只是發了會兒呆似的看著劉平順，沖他勾勾手。劉平順就露出了無奈的表情。

    “不可以哦，現在時間很緊?！?/br>
    “哎呀就一下嘛?！卑⒐贸吨念^發。

    劉平順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手指并攏，在自己的手指尖上親了一口，再飛快地貼到了阿姑的嘴唇上：“……行了吧?！?/br>
    見阿姑不滿意的樣子，他一邊收拾著阿姑蓋過的毯子，一邊含糊道：“……等咱們安定下來了，再，再好好的……”

    阿姑挑眉：“說定了？”

    這回他回答的倒是快，斬釘截鐵：“說定了?！?/br>
    王阿婆好像根本沒睡似的，還沒等他們去叫她，她就自己起來了，抱著小紅，站在樹邊等他們。等他們過去一看，發現小紅也沒睡，睜著一雙水潤潤的大眼睛，正啃著她那只沒受傷的右手。見他們來了，她就沖他們甜甜的笑，阿姑連忙沖她比劃了個“噓”的手勢，示意她不要叫，小紅彎著眼睛看他，就跟看懂了似的。

    他們出發了，避著人，貓著腰，走得毫無留戀。

    一開始怕弄出什么聲響驚動了那些很晚才睡下的人們，他們把包袱背在了胸前，用手緊緊捂著，一步一步踩的實實的，走的很慢很穩。在路過了最后一頂窩棚的時候，他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他們開始感受到靜止空氣里的風聲，感受到護城河里的水汽，感受到越來越濃烈的氣息，他們開始跑起來。

    近了，近了，越來越近了。

    在晚上再看這個城門，阿姑覺得它像是變了個樣子，和中午時候在夕陽下閃光的樣子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它張著嘴，黑洞洞的，像是露出來了個不懷好意的笑，在靜靜等待著他們的自投羅網。他不禁有些緊張，他扯扯劉平順，問道：“銀子都帶上了嗎？”

    劉平順拍拍胸脯：“放心吧，丟了我都不能丟了它?！?/br>
    丟了你哪兒還能有它？阿姑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德性?！?/br>
    有人在門口把守著，背著那個叫做槍的東西，槍上還綁著一把細細長長的刀。他們被攔下來，劉平順在和那人交涉，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他不知道是怎么了，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轉身看了一眼他們來時的方向，卻驚訝地發現那里已經聚集了成片的黑壓壓的人，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就站在那里了。像是目睹，又像是歡送，他們看著他們的離開。

    原來他們都沒睡。

    阿姑不知道為何，突然感覺很害怕，想起來之前劉平順的囑咐，把頭低的更低了。

    “老爺，小的這兒真的就十五兩，您就叫我們過去吧?！眲⑵巾樀皖^哈腰。

    “那不行，一個人五兩，明碼標價的?！?/br>
    “是真的沒了，要是有，我還能不給您嗎對不對，您就給通融通融?！闭f著，劉平順借著袖子的掩護，把一個東西塞進了那個兵的手心里。

    那歪歪地帶著個綠色鋼盔的大兵一愣，掂了掂手中的分量，語氣好了一些：“也不是我這兒不給你通融，實在是上面有規定，一人對著一個路牌，我發出去了四個，只收回了三個的錢，這怎么算？到時候上面查下來，還不是得我吃掛落?！?/br>
    王阿婆上前一步：“老爺，您看看，這就是個奶娃娃，哪兒能算得上是一個整人？她娘也死了，爹也死了，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您就給通融通融吧?！?/br>
    大兵瞥了瞥王阿婆故意露出來的小紅的那節子爛胳膊：“……那也是個人啊?！?/br>
    “瞧您說的，哪兒就算的上是人了？有的人是人，像您，有的人，那就不是人嘛?！蓖醢⑵虐档乩锲艘话研〖t，小紅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只把手從嘴里拿了出來，流著哈喇子呆愣愣地看著王阿婆，像是不明白這是怎么了，王阿婆見沒動靜，一咬牙，又狠狠掐了一把?？蘼曊ㄩ_，震耳欲聾。

    那大兵的表情頓時變得不耐煩起來。

    劉平順在包袱里翻了半天，翻出來剩下一個底兒的那口袋棒子面，粗著嗓子假意呵斥了小紅兩句，把那小口袋遞了過去：“爺，再添點兒這個，您行行好，行行好，就給我們放過去吧?！?/br>
    大兵遲疑著，他看了看他們，又回身看了看遠處的同僚，另一個大兵被小孩兒哭的不耐煩，一連串的擺手示意他快點快點，他看了看他們，又掂了掂手里的東西。

    “走吧！”他錯開一步，接過那口袋棒子面，遞了四個小木牌給劉平順，“可別出去亂說??！今天是老爺我發善心了。我要是在外面聽見什么風言風語，仔細著你的腦袋！”

    “是是是?！眲⑵巾樌⒐眠B連彎腰。

    有腳步聲傳來，沉重而雜亂。

    本轉身準備回去了的大兵，把手里東西胡亂一塞，把槍橫過來，大喊：“別過來了！后退！我看哪個不長眼的再動！再動我就開槍了??！”

    炸了。

    閃電劃過天空，河水翻騰，狂風驟起，飛沙走石，見到為劉平順他們而開的大門后，他們一擁而上。

    這門能為你開，就能為我們開。

    那大兵被洶涌的癲狂的人群嚇得不輕，哆嗦著手在槍身上這里摳摳，那里摳摳，摳了半天可就是找不準開槍的地方，他轉身而逃。

    劉平順一把拉過阿姑，追著那道綠色的身影向前奔去。

    “誒，慢點！王阿婆還在后面呢！”

    有誰的聲音淹沒在無數個聲音里。

    “大人，大人！行行好叫我們過去吧……”

    “掏錢，我們可以掏錢！”

    “小兄弟，小兄弟，你帶上我們家四兒吧，當牛做馬怎么都行，給口飯吃餓不死就行，小兄弟，小兄弟——”

    翻涌，翻涌。

    直到雷聲乍起。

    砰砰——

    城墻上的一個大兵把槍放下，珍惜地拿白布擦了擦還發著燙的槍管。

    大雨傾盆而下。

    “本來下雨就夠人受的了，還在這兒喊叫，瞎喊叫什么？真不夠人煩的。呸，賤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