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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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動彈得愈發厲害,鎖鏈發出陣陣聲響,鮮血從已經凝結的血痂中涌出,但他渾然不覺,狀若瘋癲:“當年孟家老頭認罪是為了保住孟舒,但是你要和他糾纏,三殿下就不能放過他?!?/br> 旁邊的侍衛上前去堵他的嘴,他梗著脖子拼死掙扎,歇斯底里地嘶叫:“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他也不會遭難!沈淮,害他死的人是你!” 室內陰暗,火光搖曳,照得這人愈發像地獄中爬出的惡鬼。背光處,沈淮的臉上看不清神色,他突然上前幾步,猛地掐住了對方的喉嚨,手背上繃起青筋。 這人被迫仰起下巴,嘴角源源不斷地溢血,猶自瞪著眼發笑,仿佛他才是那個勝利者。 沈淮手下施力,渾身緊繃到隱隱發抖,死死盯著這個茍延殘喘的瘋子,漆黑的眼中是壓不住的怒火,氣勢從未有過地狠厲。 我腦中擰成了一團亂麻,氣血上涌,恨不得替沈淮將這人的喉嚨扼斷,又想飛入沈淮的耳里,把那幾句顛倒是非的瘋話扯出來,徹底抹消。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不住地打顫:“阿淮,你不要聽他的,你沒害過我,是你救了我?!?/br> 沈淮最終松開手,冷眼看著那人掛在鎖鏈上嗬嗬喘息,又從侍衛手中接過布,將手上沾的血擦干凈。 “不必審了?!鄙蚧崔D身離開,漠然說道,“別讓他死得太快?!?/br> 沈淮獨自離開審訊的屋子,走入山寺庭院的雨霧中。 山中陰雨未歇,春寒料峭,細密寒涼的水滴凝在他深黑的發上與衣上。他無聲前行,腳步放得緩慢,身影在冷調的白墻青藤間顯得愈發蕭索。 庭院中的香爐早已冷寂,聞不到半分檀香。一旁的石壁上刻著蓮花與佛陀,佛陀雙手合十,在蓮臺上慈眉善目地垂眸,仿佛不曾看見此間的火與血、恨與悲。 沈淮默默望著,遲滯地眨了一下眼睛,雨水便從眼睫上抖落,消融在濕潤的空氣里。 他走到自己歇息的房間,抬腳邁入門檻,伸手扶了一下門框,下個瞬間,毫無預兆地,重重倒在了地上。 我在他身后怔住,剎那間,仿佛天地間所有的寒冰都向我崩來。 有幾人急急地穿過我,將沈淮扶到了床上。其中有懂得醫術的,探查一番后解釋道,沈淮一度思慮過多,今日受了傷又氣急攻心,此時松懈下來就暈了過去,并無大礙。 我逐字逐句聽得如架火上,五內俱焚,直到被最末一句稍稍救回。 我緩緩嘆出一口氣,伏低身子,抵在床邊看他,只覺得心口仍舊疼得厲害。 沈淮像是睡著了,比平日里睡得更沉,蒼白的臉顯出些許疲憊,完全沒有方才的戾氣了,這樣安穩地躺著,倒叫我看出幾分多年以前的乖順。 沈淮不是什么鋼筋鐵骨,也會生病,也會倒下。 小時候他總是嫌藥太苦,皺著臉把碗推遠,御膳房的糕點都不好使,我專程去街上買糖葫蘆給他。 長大后沈淮就很少生病了,卻在我死前那年得過兩回風寒。頭一回喝了兩碗藥就好了,讓我很是羨慕,第二回卻拖拖拉拉的,始終不見好,發了幾天的熱。 他怕把病氣過給我,又不肯一個人呆著,就站在屋外隔著窗戶同我講話,講得嗓子都啞了,我哭笑不得,又是哄又是罵地把他攆走,不讓他在那里吹風。 我最是知道,一個人心中太過痛苦,就會返到身上來。 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下,侍衛點了燈,守在房門口。我在原地不動,一刻也不肯離開他。 深夜寂靜清幽,偶爾能聽見遠處山中古怪的鳥鳴。 這一夜太長,我好像又死了一遭。我望著床邊的燭臺,覺得自己像那根流著淚的燭芯,沈淮再不醒,我就要燒盡了。 在這佛寺之中,倘若我為他魂飛魄散,不知道能不能為他多修一點福分。 蠟燭還剩一截的時候,沈淮終于有了動靜。他皺起眉,呼吸一下比一下深重,終于霍然睜眼,從床上掙扎著起身。 他雙眼茫然,黑發凌亂地披散在臉側,喃喃道:“小舒,我怎么找不到你……” 他終于夢到我了,但似乎是個噩夢。 守在門口的侍衛聽到聲響,走了過來。沈淮閉上眼,定了定神,向來人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礙。 他起身披衣,獨自走了出去,在昏暗的山寺中踽踽獨行,只有我跟在身旁。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但空氣依舊潮濕,石板上的青苔泛著水漬。天光漸亮,周遭景物從晦暗中顯出形狀,也許不久后就會看到日出。 沈淮停下腳步,只身站在檐下,抬頭看屋檐框出的一方清淡天空,眼中隱約有光,神情無波無瀾。 他緩緩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小舒,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