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活下去
“殺了我?”我嗤笑一聲,滿臉戲謔,“昭明君素有殺神之名,如今怎么變得這么啰嗦,若你能殺得了我,那便來吧,我葉思舟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反抗,可昭明君現在怕是愛我疼我都來不及,又怎會舍得殺我呢?” 這一語似是正戳到燕無殤的痛處,直激得他霎時怒氣暴漲,我雖目不能視,但聽到他身邊佩劍與空氣摩擦而發出的轟鳴之音,那是燕無殤的劍靈在憤怒咆哮。世人皆知,劍修若步入一定的境界,佩劍就會生出劍靈,而劍靈與主人心神相通,最能感知主人的心緒,有時無需主人指示,佩劍自會做出劍修心中所想之事。此時燕無殤心中定然憤怒至極,要不然,他的佩劍也不會有如此之大的反應。 我心中隱隱有些擔憂,燕無殤修為高深莫測,已臻化神之境,而我攝魂術只修得一點皮毛,肯定難以完完全全的控制他的心神。我曾聽魔門朱顏道的圣主孤月夜說過,這攝魂術乃是我母親所創,我沒有見過她,只知她被魔道尊稱為妙瞬圣姬,亦是仙門道修口中所不齒的魅魔,名為空晚華,原身是西流荒洲不空山中的一株攝魂草,機緣巧合之下,被朱顏道圣主孤月夜帶回,并開啟了神志,踏上了修行之路。 我母親之所以被稱為妙瞬圣姬,不僅僅因為她一雙美目流波,華光天成,更是由于她在修行時將朱顏道的魅惑之術與自身攝魂草的天賦相糅合,練就了獨一無二的攝魂之術。此術不但可以長時間迷亂他人神志,奪取他人心魂,更在結成魂印之時能夠讓一個人完完全全的愛上施術者,令他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但不知為何我的天賦遠不如我的母親,只能如尋常魔靈般習得攝魂術的一點皮毛,因此,我在燕無殤身上種下的攝魂術,并不能完全控制住他的心神,更難以結成魂印,要不然,我也不會在這葬魂淵中等了這么久,才等到他來找我。 他的佩劍震動得越發厲害,忽然之間,一道風嘯劍鳴之聲破空而來,噬骨的涼意直逼面門,我心中驚懼,直道這下糟了,看樣子燕無殤已經破了我的攝魂之術,要來一劍取了我的性命。卻不料那柄利刃雖攜風而來,卻堪堪停在了我眉心之外的三寸之處。我倆皆是一動不動,如此僵持了數秒,我大著膽子伸手碰了碰那柄劍。它確是一把好劍,鋒利無比,刃如秋霜,足以讓任何一個修行之人愛不釋手,但我卻不敢在那劍身之上多做停留。只是我剛剛抽回手指,那平靜了不過數秒的利刃卻又變得焦躁起來,只見那劍身滑動,如一尾靈活的魚般,轉瞬間便又緊緊貼住我的指尖,似乎是想得到更多的撫摸。 那劍很像他的主人,動作雖然輕柔,卻有著不容置喙的強硬之姿。我想著便是這把劍斬殺了我魔族無數生靈,心中愈發厭惡,可我肩胛脊背皆被長釘釘在崖壁之上,絲毫動彈不得,便只能忍受那劍身肆無忌憚的摩擦觸碰。 皮膚之上傳來冰涼觸感,那劍見我無法動彈,便愈發肆無忌憚,竟拿劍尖挑破我的領口,似乎想要埋進我的胸膛,直到不遠處一道火熱視線直逼而來,燕無殤發出一聲爆喝,才將錕铻劍喚回,只聽他低聲斥道:“誰讓你自作主張,給我滾出去思過!”說罷,不等錕铻劍自行飛出,便一把將其擲了出去。 燕無殤轉身,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卻不再近我身前,只冷聲道:“葉思舟,說出你的條件罷?!?/br> 說罷便不再看我,似乎多看我一眼便會臟了自己的眼睛似的。 燕無殤修為高深,即使被我種下攝魂之術,也無法完全成為供我cao控的傀儡。但他在這種情況下修行,一心不能清凈,必然時常要忍受血脈逆行,走火入魔的苦楚。若是不解除身上的攝魂之術,恐怕此生修為都再難以精進,是以他才會低下高貴的頭顱,來這臟污之地與我這階下囚平心靜氣的談條件。 年少之時我曾對孤月夜說,我決不會像我的母親那樣,用攝魂之術得到一個人的愛,活在自己為自己編織的美夢之中,到時候大夢初醒,只會讓所愛之人對她恨之入骨,落得身死魂消的結局。我若愛一個人,只會教他清清醒醒,全心全意的愛我??墒菦]想到今日,我竟比母親更加卑劣,我竟要用攝魂之術要挾我曾經仰慕過的人,只為能夠茍延殘喘地活在這個世間。 然而我不得不活下去。 魔域圣地不凈天都被攻破的那一日,我本可以像一個戰士那樣慷慨就義,死在戰場之上,只是我不能。孤月夜耗盡全身靈力撿回了我的一條命,她捧著我的臉要我看向外面的尸山血海,然后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思舟,你要繼承我魔道遺志,替我們活下去?!?/br> 她的神色癲狂可怖,再不復曾經的雍容姿態,短短幾個字而已,往日的容光便從那張臉上迅速退去,如失去陽光雨露的花朵一般,鮮妍不再,只剩下干癟與皺紋。我抱著她頹然倒下的身軀,心中一片荒涼,想著,這是我曾在心中偷偷叫過娘親的人啊,竟這樣悄無聲息的死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拼了性命也要救我,我只知道,她叫我活下去。 那時我沉浸在悲痛之中,禁殿的大門卻轟然洞開,燕無殤帶著披堅執銳的侍從踏步而入,將這一方大殿包圍得水泄不通。他看到跪坐在殿中的我時,眉頭深深的皺起,墨染的黑瞳顏色更深。他在離我十步之遠的距離時便停下腳步,不再向前,只是示意身邊的兵士。那人得令,執劍向我逼近,抬手欲碰觸孤月夜的身體,我大驚失色,伸手格擋,卻被輕而易舉的推倒在一邊。 孤月夜的身體被搶走了,那個兵士捏著她的肩膀,就像捏著一塊兒破布一般,一路拖到燕無殤身前。曾經高傲的魔族首領如今卻被一個仙門侍從如此對待,孤月夜若是知道的話,定然會氣得發瘋,我想阻止眼前的一切,卻氣力不濟,只能手腳并用朝前爬去。燕無殤避開我,從懷中取出一方碧玉小鼎拋至空中,雙手結印以靈力催動,那小鼎驟然發出幽藍色光暈,層層疊疊纏繞于孤月夜周身。 我突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便不顧一切扯住他衣角,聲嘶力竭地求他,“不要!停下……燕無殤,求你停下……” 有人上前壓住我的肩膀,捂住我的嘴,然后將我拖離燕無殤身邊。我竭盡全力也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然后眼睜睜看著孤月夜的身體幻化成透明的顏色,溶散于空氣之中。 孤月夜死了,連尸體都化作煙塵,她的元丹被神鼎之力震碎,化為一枚碧色琉璃珠,被燕無殤收入鼎中。如此這般,孤月夜便再不能入輪回之道,而我此后一生,都將無處拜祭。 許是感受到了我極度的憤怒,燕無殤看了我一眼,喉結微動,終是說了一句,“葉思舟,此物乃孤月夜從玄天宗所奪,我此番作為,只為物歸原主而已?!?/br> 說罷他轉身欲走,身邊卻有侍衛提醒,“昭明君,魔族禍亂世間,此人身為孤月夜親信,留之必將后患無窮,七宗仙盟已下絕殺令,請昭明君盡早處置?!?/br> 我心口一疼,那處的劍傷還未痊愈,如今越發的痛了。我垂下頭顱,不再去看燕無殤,我知道,他修的是無情道,可以殺我一次,就可以殺我第二次,只是孤月夜讓我活下去,我竟這么快就要辜負她的期望么? 我無處可避,只得沉默不語,等待燕無殤再上前來捅我一劍,只是過了好久,也不見那劍向我刺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燕無殤動都沒有動過一下,他不拔劍,也不拒絕,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雙腳與地面長成了一體。 他是常年身居高位的人,不言不語便會讓人覺得威壓甚重。一旁的侍衛冷汗直流,躊躇片刻,只得試探說道:“昭明君,魅魔以眼惑人,不若刺瞎了他一雙眼睛,再將他囚禁在葬魂淵之中,他便再不能為禍世間了,如此向仙盟也有交代?!?/br> 又是一陣沉默,侍衛擦了擦額角的汗,心中憂急不已,就在他以為再也得不到答案的時候,燕無殤卻突然動了,他轉身向殿外走去,看都不看我一眼,只留給身后侍衛一個字,“可?!?/br> 他的聲音,深沉如同往日,平淡地不起一絲波瀾,我咧嘴笑了一聲,抬頭深深看了那背影一眼,一瞬之后,余光就瞥見一旁的侍衛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瑩瑩燭火下泛著冷冽的寒光,然后手起刀落,一道血光閃過,我的世界從此便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