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非業
“就是這樣,所以后來爸爸就帶著你回了奶奶的故鄉?!?/br> 故事已經講完,程歡略去了所有的那些不好的漣漪,給程厝半真半假地講了她的來歷。程歡知道總有一天程厝是要知道全部真相的,但是在她年紀尚小的時候,他還是希望能給女兒一個童話般的美好世界。 他寵溺地捏了捏程厝的小鼻子,滿眼溫柔。 程厝今年已經八歲了,是個大孩子了,可不能再讓爸爸這樣欺負自己了,她慌忙捂住自己的小臉,祖傳的狐貍眼轉了又轉,說:“爸爸是大壞蛋,我不跟你玩了,我要去找阿彪爺爺玩!” 她屁顛屁顛地跑出家門,程歡搖搖頭,程厝的性格和程歡完全不一樣,又嘴甜又伶俐,族里的男女老少都喜歡她,程厝直接被寵成了一方小惡霸,也不知道是像誰? 程歡拿起手上的織物,這是他給女兒做的,每一年快到程厝生日的時候,他都要給女兒做點什么,雖然做的并不很好??椢锏念愋陀泻芏?,有一年是忘了封口的小襪子,有一年是瘋狂脫線的小帽子,還有一年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給程厝織了個小鹿,結果程厝哭著說哪來這么丑的小豬。 程歡好像偏偏沒有遺傳到母親的巧手,他笑笑,專心致志地織起圍巾。 起初程歡是不知道向崇盛車禍的事情的。 葉思宇做事極為周到,他把程歡的東西都妥帖地收到了程歡的書包里,又往里面塞了一罐奶粉,也沒有提程歡之前裝瘋騙他的事情。他一路上都在輕聲細語地安慰程歡,直到把他送到了浦海碼頭,由關平接應了他。 “值得嗎?” 這是離開前,葉思宇問得程歡的最后一個問題。 是啊,值得嗎?程歡自己也說不上這個問題的答案。很多事情在他困在自己夢魘里的時候,他看不清,只能用最痛苦地方式去與自己恨的人玉石俱焚。當他跳脫出痛苦之后,在回望過去經歷的一切,才忽然發現,其實一直以來都有一條更平坦,更安全,也更簡單的路等著讓自己走。 可是,這一切又好像并非全然地不值。如果沒有走過這一遭,他永遠也不會和向崇盛產生任何交集,他不會被愛,也不會獲得愛人的能力,他將永遠困在噩夢當中,掙扎著想要醒來卻怎么也都醒不過來。這就好像是一個無解的棋局,重復的銜尾蛇,不盡的迷思。 程歡沒有回答葉思宇,葉思宇也沒有再追問。 他們就這樣永別。 關平帶著程歡連夜上了一艘南下的貨船,一路渡到了貴西。 寶寶有些適應不了船上的顛簸,程歡又完全不懂如何照顧小孩,還是經驗相對豐富的關平一點一點教程歡怎么泡奶粉,拍奶嗝,換尿布。 到了貴西,關平也與程歡分道揚鑣了。 起初程歡還覺得奇怪,為什么一路上都沒有遇到追兵。 直到程歡路過一間報刊亭,無意間瞥到新聞頭版上赫然登著盛家大少出車禍的頭條時,他才知道原來是向崇盛搏命換的。 程歡后知后覺地揉了揉眼睛。 借著書包里向崇盛曾經給他的幾千塊錢,程歡包了輛車,帶著女兒回柳縣收拾了母親的遺物,柳縣的人似乎對程歡帶個孩子也見怪不怪,畢竟十八年前田彩菊也是如此帶著程歡突然出現的。 程歡沒有在柳縣停留很久,等他備齊了女兒要用的奶粉尿不濕以后,又讓包車司機開到彝族自治區。向家的手是伸不進自治區的,這里就像是被加了一層蓋,與所謂現代的鋼鐵雨林天然地分割開了。 很幸運地,程歡在自治區的入口碰見了阿彪叔。 四十好幾的人,打了大半輩子的光棍,每天傍晚的時候都要蹲在當初送走婇鞠的小道上等婇鞠回來,因為她說過的,她只是去幾天,她會回來的。 所以阿彪看見程歡的第一秒就愣住了,還以為是自己二十年如一日的等待終于成了真,婇鞠回來了。 一樣的狐貍眼,怎能錯認。 程歡被阿彪一路帶回了族落的村莊,他見到了mama的mama。 七旬的老人,看見程歡的那一刻痛哭流涕。 他把mama的骨灰盒從書包里拿了出來,整個村子一片寂靜。 雨也適時地降下,淅淅瀝瀝,似乎也在為婇鞠送別。 寶寶交給了族里的老乳媽帶,程歡與外婆在主屋里絮絮叨叨地敘了一整晚的舊,直到第二天天光曦明的時候,程歡才哄睡了肝腸寸斷的外婆,走出了屋子。 雨還在下,像誰的淚水。 mama的小屋就建在外婆主屋的不遠處,屋后有個小山包,外婆說原來mama最喜歡在小山包上睡午覺。阿彪在山包最高的地方挖了一個小墳,把骨灰與遺物安葬。 霧蒙蒙濕潤的清晨,彝族還安靜十分。 阿彪折了一片荷葉,蓋在小小的墳堆上,自己淋著雨,就那么站了一夜。 用情至深。 彝族的生活很原生態,他們拒絕著一切外來文明的入侵。 八年的時光,也將程歡從尖銳鋒利的三角錐磨成了圓鈍溫和的球。 適應了族里原始樸素的生活,程歡只有每個月和阿彪叔外出采買時,才能偶爾從報亭刊上獲得一點向崇盛支離破碎的消息。 社會新聞說向崇盛車禍只是骨折,傷得不重;娛樂小報說他腦震蕩失憶,六親不認。 社會新聞說盛紹華因病與世長辭,向婉代管盛氏;娛樂小報說盛氏已被向家全面接管。 社會新聞說向崇盛留學歸國,重掌盛氏;娛樂小報說盛向兩家腥風血雨,向崇盛獨占鰲頭。 程歡不是沒有期待過有一天向崇盛會來找他。 他那么聰明,怎么可能猜不到自己在哪里。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的幻想慢慢落了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程歡只是單純地像個旁觀者一樣觀測著向崇盛的人生,他甚至開始希望向崇盛可以正常的戀愛,結婚,生子,也好過再與他糾纏在一起。 盡管,他無比思念向崇盛。 屋外從剛才起就一直有些喧鬧,程歡放下手上的針線,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剛走到門口,準備開門,忽然發現腳下送進來一沓報紙,他最近忙著跟外婆學彝醫彝藥,今天就沒和阿彪叔去采買,而是委托阿彪幫他帶一份報紙。 報紙上還有一個腳印,小小的,是程厝的鞋印。 這小家伙。 程歡無奈地拿起報紙,輕輕拍了拍上面的泥。 「向總裁子承父之業,欲與彝合作共襄懷」? 娛樂小報嗎?程歡仔仔細細地看了看報紙的正反,但上面赫然印著貴西日報四個紅字。 “爸爸!爸爸!有個好帥的叔叔來了!爸爸快出來看!” 程厝興奮地聲音由遠到近,小丫頭片子撒開歡往家里飛奔,邊跑邊大叫,“爸爸,我沒騙你!真的好帥??!” 程厝推開門,正好撲進程歡的懷里,報紙被沖散在空中,如雪花飛天。 程歡抱著女兒,怔怔地看著屋外。 他高了,瘦了,也老了,本人比報紙上偷拍的那些肅穆的照片好看得多,他穿著黑色的西裝,打著深紅色的領帶,身后跟著兩個帶墨鏡的保鏢,眉宇間都是原來不曾有的從容和軒昂。 千百次,在夢里,程歡也曾經歷過一模一樣的場景。 或許這又是另一場夢。 那人卻不給程歡迷?;靵y的機會,他順著聲音看到了程歡,嘴角上揚,牙齒還和記憶里的一樣白,他沖著程歡揮手,大笑。 “你好,我叫向崇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