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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大雨傾盆,湖水漸漸上升,淹沒了通風口。 暗室中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呼吸漸漸變得困難。 卓凌覺得很熱,又覺得很冷。 撕裂的痛苦還在繼續,無法呼吸的肺腑中嗆出了腥甜的血沫。 恍惚中,卓凌看到了大紅喜字,看到了掛著綢花的喜堂。 賓客滿堂,故友親人笑意盈盈。 娘親用翡翠簪子綰了烏發,笑著喚他乳名。 他穿著鮮紅的喜服,被喜婆牽著袖子,迎著風走過開滿合歡花的院子。 繁華盡頭是一襲紅衣的江淮渡。 他的夫君溫柔俊美,一雙鳳眸中含著繾綣百世的溫柔癡情,輕輕牽著他的手,走進喜堂中。 司儀也在笑,拉長了嗓子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卓凌回頭,風吹得合歡花滿天飛舞,落在他的發梢肩頭。 江淮渡輕輕牽著他的手,溫柔含笑:“小呆子?!?/br> 干涸的眼睛流不出淚了,一行鮮血緩緩流淌。 前所未有的劇痛忽然炸開,卓凌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慘叫著,生下了那個讓他受盡折磨的孩子。 異獸稚嫩的咆哮聲猛然響徹天地。 地面震動,天空變色。 驚雷一道接一道,兇狠地劈向江府之中。 在場的人臉色驟變。 言清澹率先開口:“水下!” 天水一樓眾人紛紛欲下水尋找,曲行舟帶人上前阻攔。 魔教借機先行下水。 江淮渡長劍一揮斬落機關,萬千箭簇自四面八方的假山上射出。 魔教教主怒吼:“先殺江淮渡!” 異獸就在水下,江淮渡已無用處,不如殺了。 江淮渡頓成眾矢之的,再無轉圜的余地,眨眼睛遍體鱗傷,踉踉蹌蹌地退到水榭邊。 刀劍寒光撲面而來,一把利刃穿透胸口。 江淮渡眼前一黑,跌入了湖水之中。 猩紅的水遮擋住視線,下水圍捕異獸的各方人馬混戰成一團,循著震徹天地的嘶吼聲尋找異獸的蹤跡。 只有江淮渡,平靜地任由自己緩緩下沉。 他記起來了。 那天在水榭上,他正與曲行舟喝茶,魔教信使匆匆而來,被卓凌追殺著跳入了湖中,躲進了湖下暗道里。 他一直以為,卓凌在湖中游了一圈卻一無所獲。 可原來……原來那個小呆子,早就發現了異常,卻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問,依然用黑曜石般的眼睛癡癡地看著他,認真地發誓“我要保護你”。 那個小呆子……真的……好傻……好傻…… 江淮渡在一片血海中閉目而行,穿過廝殺的人群,胸口的鐵劍讓鮮血一點點流出身體,混在凡塵俗人們的血污中。 江淮渡找到了暗道的入口,沉悶的撞擊聲從里面傳來,是他的孩子想要出來。 他打開了機關。 水下暗道轟然一聲巨響,身量尚小的異獸,在血水中抖著翅膀。 鮮血侵入它黑曜石般的鱗片中,半尺長的異獸頃刻間猛然長大數倍,稚嫩的尖叫變成雷鳴般的可怖龍吟。 暗道狹窄的入口被它堅硬的身體驟然撐裂,破碎磚石激起千層浪花。 異獸背上馱著昏迷的卓凌,金色瞳孔深深望著江淮渡的臉。 它體型不足,無法帶走兩個人。 江淮渡在血水中緩緩伸手,蒼白修長的手指撫過異獸冰冷的鱗片,無聲地緩緩微笑,在水中吐出一口血花:“帶他回家……” 他發過誓,要帶卓凌回家。 可他一生說盡謊話,總愛騙人,從未履行過自己的誓言。 他對不起卓凌,對不起小呆子掏心掏肺的刻骨情深。 還好,還好。 還好有人,可以替他帶小呆子回家。 回家吧,回長夜山去??v使故園已成荒土,卻仍是一個可以安心睡覺的家。 異獸馱著昏迷的少年,咆哮著沖出湖面,嘶叫著沖向雷雨交加的夜空。 雷電擊向地面,濕漉漉的枯草燃起了火花。 沈桐書怒吼:“陛下!走!快走!” 葉晗璋仍不甘心:“弓箭手!” 沈桐書氣得一口血吐在胸口衣襟上:“這里馬上就要爆炸了,你要是死在這里,還替我求什么長生!” 暗影司倉促撤離,各方人馬終于看到了藏在草叢里的炸藥。 一時間,湖里的,水榭中的。 打成一團的各方人馬紛紛棄劍狂奔。 熱鬧了一夜的江府,頃刻間恢復了平靜凄涼。 江淮渡一個人走在暗道中,緩緩走進了卓凌獨自產子的暗室里。 地面上一灘血泊,汗漬和淚水浸透了地上的草墊。 江淮渡忍著胸口流血的劍上,俯身在地上找到了那個沾滿鮮血的大紅喜字。 昔日的纏綿溫存,隔世一般模模糊糊地葳蕤在心底。 炸藥被雷電引燃,狹小的暗室在爆炸中震動著,頭頂不時有碎石泥灰落下。 江淮渡把那個浸透卓凌鮮血的大紅喜字按在胸口,笑著閉上了眼睛。 這一生,終究是有人,真的愛過他。 曾是興安名景的江府,在天色微亮之前,隨著此起彼伏的爆炸聲,炸成了一片荒蕪廢墟。 有早起澆地的農夫說,曾在江府上空看到一只通體漆黑的異獸,咆哮著沖進了大雨烏云之中。 興安府一戰,天水一樓副樓主身受重傷,等回到天水山時,只剩了一口氣。 魔教十二君死傷大半。 武林盟主曲行舟受了些輕傷,劍圣山莊閉門謝客,誰都不見。 這個江湖好像還是那個樣子。 煙鳥閣有了新的主人,其他勢力還在為了新的江湖秘寶爭來斗去。 長夜山中,卓凌坐在高聳入云的老樹上,怔怔地看著遠方。 他終于記起了自己的出身。 他是長夜山中始鳩部的一員,幼時隨父母生長在長夜山中,靠狩獵為生。 夜里,部落里的年輕人們會燃起篝火,在火邊跳舞歡笑。 那樣的日子粗糙簡陋,天為被地為床。到了冬天,父親就會用狐裘把小小的他整個裹起來,靠在火邊取暖。 異獸跌跌撞撞地飛在樹枝間。它太小了,還不怎么會飛,總是一頭撞在山壁上,疼得化成三歲孩子的樣貌,滾到草叢里哇哇哭起來。 卓凌無奈地低頭看了一眼,靈活輕盈地幾個起落跳下大樹,把兒子抱起來輕輕晃著哄:“好了好了,以后不要飛那么高,慢慢來,好不好?” 小孩子委屈地用rou嘟嘟的小手抹眼淚:“嗚嗚……笙兒以前……嗚嗚……以前……會飛的……嗚嗚……” 他出生那日,正值父母遭受大劫。他還很小,卻記得自己已經能馱著娘親從水底逃出一飛沖天。 可后來,怎么就不會飛了呢? 卓凌眼神漸漸暗淡了。 那一天,他疼得昏倒在江府的暗室中,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沒想到,最后救他逃走的,竟是他百般防范的那個孩子。 江淮渡呢? 卓凌微微苦笑,抱著自己軟趴趴的小兒子走向深林中的那間小屋:“好了好了,不會飛就不會飛。你若真的一輩子這樣乖乖的當個普通孩子,又有什么不好的?” 小家伙還是委屈巴巴的,揮舞著小胳膊想要飛。 卓凌在山里住了半年多。 他七歲前都住在長夜山中,因此倒不覺得辛苦寂寞。 轉眼已經入夏,山中的蚊蟲多了起來。 小孩子皮rou嫩,整天被咬得上躥下跳,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卓凌雖然無所謂,可他舍不得孩子受苦,憂心地扇著扇子驅趕蚊蟲,撫摸兒子委屈巴巴的小嫩臉。 小家伙迷迷糊糊被咬醒了,雙手抱住卓凌的胳膊,軟綿綿地打哈欠:“睡覺覺……娘親也要睡覺覺……” 卓凌輕輕嘆了一聲,低聲問:“笙兒,你想去山外生活嗎?” 小家伙一臉茫然:“山外是哪里?” 卓凌說:“那里樹少,蚊蟲少。有房子,有窗戶,能掛上擋住蚊蟲的紗帳,還可以點艾香驅蚊?!?/br> 小家伙被蚊子咬的扭來扭去,依舊抱著卓凌的胳膊不撒手,奶聲奶氣地小小嘟囔:“好~” 卓凌低下頭,輕輕撫摸兒子乖巧的睡顏。 他不愿出去。 卓凌從小就愚笨,總是縮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擅長處理世人繁雜的心思往來。 他喜歡長夜山,喜歡這種徹底安靜的世界。 如果走出長夜山,那些讓他不安焦慮的麻煩又會蜂擁而至。 而且……而且……他也許會聽到江淮渡的消息。 那個人,一定過得比他好。 長夜山外,是昔日許國的舊都。 亂國十七王中,許國最為富有。 許國的都城極大,城墻浩浩蕩蕩綿延幾千里。這里地處偏僻,少有人來,一荒就荒廢了幾千年。 出山之前,卓凌捏著兒子的小耳朵千叮嚀萬囑咐。 “不許變成原形?!?/br> 小家伙扭扭屁股,乖乖地說:“好!” “不許呲牙,也不許變成金色的眼睛?!?/br> 小家伙摸摸自己的小虎牙,乖巧地收了回去:“好!” 卓凌摸摸兒子的腦袋:“乖,你要是不聽話,就會被吃掉的,知道了嗎?” 小家伙氣鼓鼓地張開嘴,假裝要噴火:“呼——” 卓凌被小兒子吐出的白氣逗樂了:“也不許傷人,記住了嗎?” 許國舊都旁的長夜山小路,已經數十年無人進出。 這天,山路旁的村民們正在田里勞作,忽然看到一個清秀俊美的少年抱著一個三歲大的孩子,從長夜山中走了出來。 村民們驚得摔了鋤頭。 卓凌無奈,只好編了一套謊話,說自己是京城人士,和兒子來長夜山抓蝴蝶,卻沒想到被困在山里半月有余,今天才好不容易走出來。 村民們見他言行舉止都不似山中野人,反而像城中的名門公子,也漸漸相信了他的話。 鄉下農夫惦記著權貴公子能給的報酬,紛紛熱情地把人往自己家領。 小笙兒摟著卓凌的脖子,小聲說:“娘親,你說謊話的樣子好熟練?!?/br> 卓凌眼前恍惚間閃過了一張溫文含笑的臉。 那個人是個大騙子,能用深情脈脈的眼神對他說一萬句不同的謊言。 卓凌以前不會說謊的,可現在,他也能像那個大騙子一樣,隨口把謊言說得天衣無縫。 卓凌無法欺騙自己,他思念著江淮渡,瘋了一樣地思念著。 他想要知道江淮渡的消息,他懷念那個人的溫暖的懷抱和低沉的情話。 哪怕哪個人,騙他,利用他,給他下毒,甚至想過要他死。 深夜,他們住在民夫家里。 磚瓦房和紗帳擋住了蚊蟲,小笙兒睡得四腳朝天,小呼嚕打得震天響。 卓凌卻睡不著。 他一遍一遍回憶著江淮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笑容,每一次擁抱他的力道。 他一邊唾棄著自己的癡心和下賤,一邊忍不住地思念成疾,日夜夢魘。 江淮渡現在在哪里,會不會……會不會也有一點點思念他…… 第二天一早,卓凌帶著兒子告辭離開,給收留他的農戶留下一點碎銀。 小笙兒抓著卓凌的衣服,說:“我們要去京城嗎?” 卓凌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我們去興安府?!?/br> 他心中有太多疑惑。 為什么他會生下這樣一只異獸,為什么娘親會帶他離開長夜山,并死在歷州城的破廟里。 始鳩部落的舊址堆滿枯骨,像是被人屠殺而死的。 還有……還有江淮渡…… 那個嘴里說著愛他,又不要他的大騙子…… 如今……到底過的怎么樣…… 興安府依舊熱熱鬧鬧。 那場撕裂天地的大爆炸,在這座安逸富庶的城中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 若不是笙兒說,那天的炸藥真的爆炸了,還燒傷了他的屁股,卓凌甚至會懷疑那些炸藥泡了水,根本沒炸過。 可還是留下了些痕跡。 江府水榭附近的樓閣都是新修的,墻上有些火藥燎燒過的痕跡。 那片湖泊填上了土,新種了些花草。 可花草長得并不好,一個個焉頭耷腦的。 笙兒指著那個地方,奶聲奶氣地說:“笙兒就是從那里飛出來的,呼——!就飛出來了?!?/br> 他能記得一些事,卻也記不清一些事。 就像那天,他記得自己馱著卓凌飛出湖底,卻不記得自己遇到過什么人。 卓凌摸摸兒子的小腦袋,低聲說:“好了,我們走吧?!?/br> 笙兒眨巴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我們不找爹地啦?” 卓凌說:“他不在這里,走吧?!?/br> 江府中的樓閣花木,都是江淮渡喜歡的樣子。 若是……若是江淮渡還活著,那一定是在這里,活著一如既往的快活日子。 他何必再去招惹,再去……再去打擾江淮渡的生活。 卓凌抱著笙兒跳下墻頭,轉身快步要走。 身后忽然傳來一個妖媚沙啞的聲音:“卓侍衛,好久不見?!?/br> 卓凌回頭,驚愕地對上了一雙繾綣如畫的桃花眼。 洛寒京?他怎么會在此處? 合歡花的香甜氣息淡淡地涌進鼻尖。 卓凌怔了一怔,苦笑著說:“你是煙鳥閣的人?!?/br> 江淮渡手下,有這般風情萬種千嬌百媚的人,又怎會看上他這樣一個相貌平平頭腦愚笨的呆子。 洛寒京笑著說:“他鄉遇故交,是喜事,卓侍衛不如進來喝杯茶?” 卓凌艱難苦澀地說:“不必了,還請洛兄,替我向江閣主問一聲好?!?/br> 洛寒京說:“這個好,我可替你捎不了?!?/br> 卓凌微怔。 洛寒京長嘆一聲,悠悠說:“那夜江府中被人埋下了無數炸藥,天雷引燃炸藥,江閣主和一眾武林好漢一起,死在了爆炸中。數十人的尸骨燒成焦炭堆在一處,誰還能認出誰是誰?” 卓凌心中猛地鉆出一陣攪碎肺腑的劇痛,他眼前一黑,抱著小小的笙兒幾乎栽倒在地。 江淮渡……江淮渡……那一夜…… 那一夜…… 他在江府湖底的暗室中艱難產子,痛得幾乎發狂,哭著喊江淮渡的名字,恨那個人拋棄了他。 可是……可是……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顧著自己,在自己的痛苦和付出中痛不欲生,憎恨著……那個為他而死的人…… 洛寒京說:“那一夜,有傳言說異獸誕世,各大門派傾巢而出,紛紛強奪。江閣主一力阻攔,身受重傷跌入湖中。所以,炸藥被引燃之時,他已經無力逃脫?!?/br> 卓凌痛得抱不住懷里的孩子。 笙兒懂事地跳下來,抱著卓凌的大腿試圖扶住自己搖搖欲墜的娘親。 卓凌顫抖著捂住自己的臉,怕自己哭泣時的樣子嚇壞他們的笙兒。 那個大騙子,他恨了一輩子,念了一輩子的大騙子,已經死了。 為了保護他,死在了……死在了他親手布下的炸藥中。 可他竟還恨他,恨他不真情,不體貼,不能像凡塵癡兒一樣不顧一切的愛他。 卓凌想要的那么多,那么狠,那么純粹。 他總是覺得江淮渡給不了。 可江淮渡……江淮渡那個騙子,早就偷偷的,把一顆真心鮮血淋漓地交給了他。 卓凌失魂落魄地離開興安府,小小的笙兒邁著小短腿,不安地使勁兒扯著卓凌的衣服:“娘親……我變成小怪獸帶你飛吧……” 卓凌哭笑不得,連忙把小短腿抱起來:“還想飛?小心被人抓走煮著吃了?!?/br> 小笙兒害怕地摟著卓凌的脖子,慫唧唧地往卓凌懷里鉆。 卓凌有些茫然。 江淮渡死在爆炸中,尸體江湖中人混在一起,草草埋在了郊外荒山里。 不該如此。 江淮渡……不該如此。 他是個梟雄,不該……不該死的如此狼狽荒涼。 卓凌輕聲說:“笙兒,我們應該給你的爹親立個衣冠冢,就立在煙鳥山中,日后常常祭拜,莫讓他魂魄無所歸依?!?/br> 小小的笙兒窩在卓凌懷里,小聲說:“笙兒不要?!?/br> 卓凌苦笑,無法再和一個那么小的孩子說太多生死之事。 他想要為江淮渡立一處衣冠冢,卻發現自己身上有關江淮渡的東西,竟只剩下了被碧絲強行系在他劍上的那縷流蘇。 流蘇上本是有玉墜的,被他摔碎在了煙鳥山中,便只剩下孤零零的一縷流蘇。 卓凌拿著那縷流蘇,江淮渡溫潤含笑的模樣好像就在面前。他心口一痛,幾乎要當著孩子的面吐出血來。 一個男人,背著藥筐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 藥香吸引了卓凌的注意,他下意識地抬頭,卻看到一個無比熟悉的背影。 卓凌凄切地喊:“江淮渡!” 他喊得太急,一口鮮血噴在衣襟上,小笙兒嚇哭了。 背著藥筐的男人回頭,是一張丑陋冷漠的臉。 卓凌被血嗆得咳嗽起來,小笙兒抱著他的大腿一直哭。 男人皺了皺眉,似乎很不耐煩,但還是走了過來,問:“你沒事吧?” 小笙兒見到這么丑的人,哭得更大聲了。 男人俯身把小笙兒拎起來,扔進了背后的藥筐里,對卓凌說:“走,去我的藥堂?!?/br> 小笙兒趴在男人的藥筐里就不哭了,好奇地探頭探腦,抓抓藥材,放嘴里嘗嘗,再苦得皺起了小眉毛。 卓凌邊走邊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抬頭對上兒子亮晶晶的大眼睛,忍不住笑了。 男人是個大夫,在犄角旮旯里開著一個很小很小的藥房。 去那里看病的都是窮人,交不起藥錢,就拿糧食衣服來換。 卓凌心中不忍,拿了些銅錢遞給一個抱著孩子來看病的枯瘦母親。 那母親看到了卓凌包裹中的銀子,眼中閃著渴求又膽怯的光。 卓凌抓起幾粒碎銀要遞過去。 那個其丑無比的男人卻忽然抬手攔住,冷冷地說:“我這里是藥方,不是善堂,大少爺想行善,去郊外的黑巖洞去,那里有成千上百等死的乞丐?!?/br> 母親抱著兒子悻悻而去。 卓凌低著頭,沉默著看向手里的碎銀。 男人面無表情地整理桌案上亂七八糟的藥瓶:“你來這種地方,最好裝得窮一些,否則會死的很難看?!?/br> 卓凌被訓得郁悶不已,悶悶地說:“多謝大夫?!?/br> 第十九章 小笙兒在男人的藥筐里鉆來鉆去,像只頑皮的小貓咪,把藥材弄得滿身都是。 卓凌板起臉:“笙兒,不許胡鬧,快出來,我們一起幫大夫把藥材整理好?!?/br> 男人漫不經心地說:“無妨,讓他玩吧,過來我給你看看脈象?!?/br> 男人的嗓子像被火燒過一樣,十分的粗啞難聽,張口便帶著一股毛骨悚然的血腥味。 卓凌心中惴惴,只好一直看著笙兒。 那個男人實在丑得有些駭人,小笙兒在藥筐里鉆了一會兒混熟了,小心翼翼地爬上爬下,前后左右偷偷觀察著男人的臉。 卓凌有些尷尬:“笙兒,你這樣很失禮,快下來?!?/br> 笙兒是天生的野獸,就喜歡活潑地上躥下跳,讓他乖乖呆著,他都要委屈地吃手手了。 男人把笙兒拎起來放在柜臺上,隨手扔給他一堆還沒切分的小樹枝玩,捏著卓凌的腕脈,說:“氣虛脈弱,肝膽皆虛。你是不是多年來常常不吃不睡,還得過幾場大病?!?/br> 卓凌低聲說:“晚輩……晚輩是常常少食少眠,但并不覺得有何不適之處?!?/br> 男人啞著嗓子說:“你這病,需要花不少銀子,莫再想著接濟旁人了?!?/br> 卓凌心慌地看向笙兒:“前輩,晚輩……晚輩究竟身患何疾?” 男人充血的眼睛瞟他一眼,說:“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購置一處清靜寬敞的宅子。請幾個家仆替你料理雜事照顧孩童。你嘛,就看看書,養養花,什么都別亂想。養上三五十年,此疾方可痊愈?!?/br> 卓凌低頭淺笑:“前輩這是取笑我了?!?/br> 男人淡淡地說:“我沒有?!?/br> 他有一只眼睛被大火燒毀,已經看不清東西了,只剩一只眼,不受控制地掃過了卓凌白皙的脖頸。 那么白,那么年輕。 看著他的脖子,你就知道他還有多么長,多么燦爛的美好人生。 你怎么舍得毀掉他。 卓凌抬起頭:“前輩,您是說,只要我心情寬廣,少憂少思,便會痊愈嗎?” 男人說:“還有,每月初一十五到我這兒來一趟,我要看你恢復的如何?!?/br> 卓凌遞上診金和被兒子破壞的藥材費用,對著坐在藥柜最上面那一格里的笙兒招手:“下來,我們該回家了?!?/br> 笙兒咯咯笑著從最高處一躍而下,輕巧地落在了卓凌懷里。 卓凌被嚇出一身冷汗,扭頭去看那個男人。 男人低頭寫著方子,好像并沒有察覺一個三歲孩子的異常。 卓凌乖乖聽話,帶著笙兒回到了煙鳥山里。 那幾間房子還在,菜園里的菜無人管束,長得七扭八歪。 笙兒很喜歡這片廣闊的地方,不小心變成原型呼嘯著撩蹄子狂奔起來。 此處僻靜,數月不見人煙。 卓凌也就沒有多加管束,讓笙兒自己跑了一會兒。 傍晚時分,跑累了的笙兒化成人形,撒著嬌撲進了卓凌懷里:“娘親~娘親~笙兒餓~” 剛到此處,還沒來得及收拾鍋灶。 卓凌在院子里支起鍋灶,把帶來的熏rou和地里新挖的蘿卜土豆一起煮了,咕嘟咕嘟一大鍋。 笙兒喜歡吃rou,餓極了生rou也啃。 卓凌有些擔憂孩子身上的野性,于是盡量哄著小孩兒吃熟rou。 笙兒也不挑,眼巴巴地看著大鍋里咕嘟咕嘟的深紅rou塊,用紅柳木的小樹枝戳著里面上躥下跳的蘿卜和土豆。 卓凌帶著孩子在這里住了下來。 煙鳥山中布滿香樟樹和艾草,少有蚊蟲,夜間還隨風泛著陣陣清香。 笙兒喜歡趴在屋頂上睡,不小心摔下了幾次,還好卓凌手疾眼快,沒讓那個軟綿綿的小可憐摔個大馬趴。 這一天,煙鳥山中來了一位客人。 笙兒還在撒歡,慌忙變成人形,腳下一趔趄骨碌碌地滾下了山坡。 客人手疾眼快,閃電般沖向笙兒,抬手拎起來抱在懷中,皺眉:“怎么這么調皮?” 卓凌在院子里做飯,熏得小臉黑漆漆,拎著鍋鏟跑出來:“前輩?您自己來了?是進山采藥嗎?” 丑陋的男人背著藥筐,面無表情地說:“今天六月十五,你沒有去找我復診?!?/br> 卓凌尷尬地擦擦臉:“可是……可是我們上次分開的時候已經六月十二了?!?/br> 男人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說初一十五,就是初一十五?!?/br> 卓凌舉著鍋鏟尷尬地說:“那……那前輩,您要一起吃個便飯嗎?” 男人低頭看著懷里的小笙兒。 小笙兒伸出rou嘟嘟是小爪爪戳戳男人的臉。 男人說:“好?!?/br> 兩人份的晚飯多加了一個成年客人,卓凌去地里又拔了幾根白蘿卜。 男人默默摘下藥筐,從里面掏出幾個油紙包。 一只烤雞,一塊醬肘子,兩條三斤半的腌草魚。 小笙兒開心得拍手手,樂顛顛鉆進藥筐里,試圖再找到更多好吃的。 可是藥筐里只剩下了又苦又嗆的藥草,什么好吃的都沒了。 小笙兒委屈巴巴地從藥筐里探出小腦袋,腦袋上還頂著幾片草葉。 男人沉默著,從袖中掏出一個小木盒,遞給了委屈巴巴的小團子。 小笙兒好奇地打開,一股香甜撲鼻而來,小笙兒開心地喊:“是花生糖!花生糖!” 小孩子心思單純,高興地在藥筐里連蹦帶跳,摟著丑陋男人的脖子吧唧親了一大口,捧著小木盒跌跌撞撞地找卓凌獻寶去了。 晚飯的時候,吃人嘴短的小笙兒甜甜地一口一個伯伯,把自己不喜歡吃的白蘿卜塊全都夾進了丑伯伯碗里。 男人也不挑,慢慢吃著小家伙給他的蘿卜和土豆塊。 卓凌看著這一幕,心中有些說不出的酸楚。 若是……若是江淮渡還在,也會這樣寵著笙兒嗎? 吃完晚飯,眼看天色已晚。 想到山路崎嶇不便,卓凌留下那個男人在這里住一宿再走。 男人似乎不太愿意,但經不起小笙兒甜滋滋的左一口伯伯右一口伯伯,還是勉強留下了。 這院子雖小,房間倒還有幾個。 卓凌收拾出一間臥室,請男人在此休息一夜。 煙鳥山中很靜,偶爾能聽到飛鳥掠過樹梢的聲音。 卓凌睡不著。 他已經很久沒法好好睡覺了。 睡夢中,他總是好像能聽見江淮渡的聲音,看到那座來不及拜天地的喜堂,夢見自己穿著大紅喜服走在合歡花下。 從江府窗戶上揭下的大紅喜字,失落在了那天的大火中。 整個江府都被付之一炬,再也找不到一絲痕跡,能證明他曾經和他的夫君相愛過。 卓凌摟著懷里軟綿綿的小笙兒,在孩子小小的鼾聲中,沉默著淌下了一行清淚。 這時,院子中忽然傳來草葉窸窣的聲音。 很輕,像是什么小動物飛快地穿過了草叢。 卓凌卻被徹底驚醒了,他悄悄起身,赤著腳悄無聲息地走出了房門。 院子里安安靜靜的,好像剛才卓凌恍神的剎那只是錯覺。 可卓凌知道那不是錯覺。 他出身暗影司,他的本能就能先一步分辨哪些是真實哪些的錯覺。 剛才,有什么東西穿過了院落,消失在了半人高的荒草中。 卓凌閉上眼睛沉思片刻,順著記憶里的聲音,一步一步撥開雜草走過去。 一只皮毛火紅的狐貍飛也似地從江淮渡屋里竄出來,轉眼消失在黑夜中。 卓凌驚呼:“阿緣!” 可那只狐貍卻怎么也不理他,四條小短腿跑的飛快。 卓凌追不上,只好一頭霧水地趕回來。 小笙兒還在蚊帳里呼呼大睡。 大夫的房間里也傳來平穩的呼吸聲。 這個夜里,好像只有他被驚醒了。 煙鳥山中有很多紅狐,難道那只狐貍真的不是阿緣? 卓凌將信將疑地睡下了。 夢中,他又聞到了合歡花的香氣。 不再濃郁嗆人,不再甜到發膩,只是淺淺淡淡的香氣,讓他想起江淮渡那身如云似墨的青衣,寬大的袖口便帶著這么淺淡怡人的清香。 一向淺眠的卓凌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 他睜開眼睛看到小笙兒不見了,驚慌失措地披衣下床,沖出門:“笙兒!笙兒!” 院子里,那個相貌丑陋的大夫正帶著小笙兒鋤草。 一大一小握著鐮刀和小鏟子,從院子的一側開始,慢慢鏟掉半人高的雜草。 男人漫不經心地問:“你就叫笙兒?” 小笙兒乖巧地說:“笙兒是奶名,娘親說了,等我到了上學的年紀,先生和同窗們要叫我江思淼?!?/br> 男人手中鐮刀重重砍進了泥土中。 卓凌沖過來:“笙兒,怎么能讓客人做這種活呢?” 男人低著頭,焦炭似的手指緊緊握著鐮刀,輕輕顫抖。 他說:“無妨,我和這些草木打交道慣了,做起來比你們順手?!?/br> 此時已經晌午,男人昨天帶回來的魚rou還掛在廚房里。 于是三個人又一起吃了午飯。 下午,男人要去山中采藥,天黑時回鎮上,正好路過卓凌的小院子。 笙兒在黑夜中看見熟悉的藥筐,歡呼地撲了上去。 于是,男人又在卓凌家住了一宿。 卓凌做慣了暗衛,性格警惕敏感。 這一夜,他干脆不睡了,隱藏在暗處盯著院子里的動靜。 子時一過,那只火紅的小狐貍果然又溜了進來,悄悄頂開大夫房間的門,悄無聲息地鉆了進去。 那是阿緣。 卓凌無比確定,那就是阿緣。 可是阿緣……阿緣為什么不和他們見面,反而要偷偷鉆進陌生人的房間里? 卓凌心中升起了狂喜的預感,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煎熬在心口糾纏著百般滋味。 那個丑陋陌生的男人,雖然總是冷著臉,可對他卻那么溫柔,對笙兒那么耐心。 江淮渡……江淮渡那個大騙子,居然又易容來騙他! 卓凌氣沖沖地潛到窗下,透過窗縫查看里面的動靜。 面目丑陋的男人坐在床上,阿緣伏在他胸口,渾身散發著溫暖的金光。 那是江淮渡,那一定……一定就是江淮渡…… 江淮渡虛弱地輕輕撫摸著小狐貍光滑的皮毛,沙啞著聲音說:“阿緣,你以后都不要過來給我補充元氣了。那個小呆子雖然傻乎乎的,但是,他很警惕,一定會發現你的?!?/br> 阿緣嗚嗚叫著,用自身元氣修補著江淮渡的五臟六腑。 那一天,江淮渡趕它去找卓凌。 可它根本不知道怎么找卓凌,就跟著江淮渡跳進了水里,看著江淮渡一個人走進了密室中。 炸藥被引燃的時候,它張開結界想要護住江淮渡,卻晚了一步。 江淮渡五臟六腑被震碎,臉和手都被燒焦了。 它只是一只道行尚淺的小妖精,沒有替凡人重塑rou身的本事,只能勉強保住江淮渡的性命。 這個凡人雖然討厭,但它到底是不想看著他死。 忽然,一陣熟悉的氣息飄進鼻子里。 阿緣嚇得跳起來,飛一樣想往窗外跑。 “砰!” 撞開窗戶。 “啪嘰?!?/br> 它撞進了一個人懷里。 阿緣瑟瑟發抖地抬起頭,滴溜溜轉的小狐貍眼對上了一雙黑曜石般溫柔純凈的大眼睛。 卓凌氣沖沖地瞪著它。 阿緣驚恐地開始翻滾撒嬌。 卓凌只好怒瞪屋里的江淮渡:“你又易容騙我?。?!” 一次兩次,他總是被易容后的江淮渡騙得團團轉,那些丟人羞恥的小心思藏都沒處藏,全被江淮渡看見了。 江淮渡苦笑。 他是騙了卓凌。 可是……可是他這回……真的沒有再易容。 那張溫柔無害的俊美容顏,或許是命運對他唯一的溫柔饋贈。 試想,他若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目似銅鈴,那或許……或許他和卓凌,根本就沒有后來那些故事。 可那張臉,已經葬送了那天江府的大火中,只剩下燒焦的皮rou,勉強恢復成了今天這個能看的模樣。 頂著一張這樣的臉,他怎么敢再把卓凌抱進懷中。 卓凌咬著牙,一步一步走進屋里:“江淮渡,你給我把面具撕了!” 江淮渡揉揉臉,信口胡謅:“這面具不好撕,我要回去用藥水洗了?!?/br> 卓凌將信將疑地皺著纖細的眉毛:“我覺得你又在騙我” 江淮渡平靜熟練地說著謊:“我不會騙你的,小呆子,你等我一會兒,我這就把面具摘了來見你?!?/br> 卓凌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可又說不出哪里出問題了。 江淮渡回到山下的小藥堂里,關門落窗,在黑暗中摸索著點燃了蠟燭。 鏡中映出他鬼魅一樣丑陋可怖的臉,半瞎的眼睛在燒焦的皮rou中泛著駭人的慘白。 這就是現在的他。 這就是現在的……江淮渡…… 江淮渡從抽屜中拿出了一個一個的藥盒,在鏡前一一擺開。 這是他用來易容的藥膏和膠塊。 江淮渡慢條斯理地在蠟燭上化開膠塊,用顏色和藥膏調好,涂抹在傷痕累累的臉上。 他這一生用過很多別人的身份,畫過很多別人的臉。 沒想到,到了最后,他需要假扮的那個人竟是他自己。 小呆子想要一個容顏依舊的江淮渡,他……怎能不答應。 guntang的易容膏燙得傷口生疼,燒傷的手指在疼痛中微微發抖。 做不到,他已經做不到了。 那雙出神入化的手已經不再穩,那張百變千面的臉再也承受不住藥物的侵蝕。 可他的小呆子……他的小呆子……想要一個從前的江淮渡??! 江淮渡閉上眼睛,狠狠撕下了臉上已經快要凝固的藥膏。 脆弱的皮膚被撕裂了,鮮血滲出來。 黑暗中,好像有什么東西偷偷咽了下口水。 江淮渡提劍而起,猛地撥開了角落里的藥筐。 藥筐里滾出一個軟趴趴的小白團子,正無辜地眨巴著大眼睛,坐在地上吃手手,瞳孔中偶爾閃過一道金色的光。 江淮渡沉默了一會兒,俯身把小團子抱進自己懷里:“你喜歡血的味道?” 小笙兒摟著他的脖子,歪著圓滾滾的小腦袋問:“你是我的爹親嗎?” 江淮渡苦笑一聲,說:“是?!?/br> 小笙兒撥浪湖似的搖搖頭:“娘親說,笙兒不可以隨便咬人,更不能咬爹親?!?/br> 江淮渡從臉上抹下一點血跡,把沾血的手指遞到小笙兒唇邊:“沒事,就一點點?!?/br> 小笙兒扭來扭去地猶豫了好久,還是抵擋不住新鮮血液的誘惑,伸出舌頭舔了一小口。 他明亮的大眼睛里亮起金色的光,剛出生時模糊的記憶呼嘯而來。 小笙兒想起來了。 那一夜……那一夜水中有好多血,有的味道很惡心,有的味道很香甜。 那股鮮血隨著湖水灌進他喉嚨里,他就會飛了。 可他那時候太小了,沒能力把爹親一起帶走。 小笙兒愧疚地仰頭看著江淮渡燒毀的臉,小腦瓜一頓亂轉悠,倉促間投桃報李地伸出了自己rou嘟嘟白嫩嫩的小爪爪:“爹親也喝!” 他喝了爹親的血就會飛,那爹親喝了他的血,是不是就能康復了? 江淮渡捏捏那個rou嘟嘟是小爪子,輕輕笑了:“小傻瓜,快回去吧,娘親找不到你要著急了?!?/br> 小笙兒焦急地扭來扭去,嚷嚷:“笙兒不回去!爹親喝!” 江淮渡拗不過他,只好禮節性把兒子的小爪爪含在嘴里親了一口。 沒想到這小家伙心眼兒太多,在江淮渡的嘴里偷偷用指甲弄破了自己的手指。 異獸的鮮血涌入凡人口中,江淮渡舌頭如被火燒,不受控制地把那一滴血咽了下去。 江淮渡怒瞪這個嘟嘟嘴的小團子。 小笙兒不等爹親發火,忽然化成獸型張開小翅膀沖出了藥堂,還順便撞壞了江淮渡的窗戶。 江淮渡哭笑不得,起身想要去追兒子,卻覺得全身熱到生疼,一步剛邁出去,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了鏡子前。 他夢到了故鄉。 長夜山中有很多部落,他的家鄉和始鳩部,是最不好客的兩個部落。 世世代代,部落中的長者就不厭其煩地向晚輩們叮囑,絕對不可以與始鳩部落往來,更不可通婚。 可江淮渡卻從小就對那個大山深處的隱秘部落充滿著幻想,一夜一夜在夢中看到異獸盤旋在始鳩部上空。 那一夜一夜的夢太模糊,天水一樓可能給他用過了太多清洗記憶的藥物。 可他記得他站在山崖上,看著遠方山壁上巨大的異獸圖騰。 部落里的老人說,那會是他們全族的劫難。 江淮渡在夢中又站在了童年的山崖上,遠處始鳩部落山壁上的巨大圖騰咆哮著活了過來。 異獸全身布滿黑曜石般的堅硬鱗片,張開蝙蝠似的雙翼,瞳孔中是金黃的光芒。 異獸背上馱著一個人,是他的小呆子。 他的小呆子,背著小包袱,拎著劍,一雙干凈明亮的大眼睛,正帶著歡喜的笑意看向他。 異獸是劫難,卻也是他此生不敢再求的緣。 江淮渡在一片溫暖安寧的舒適中緩緩睜開眼。 他正躺在床上,手指上的燒傷疤痕不見了,恢復了修長如玉的模樣。 他的小呆子坐在床沿,低頭纏著一把破舊的流蘇。 江淮渡伸了個懶腰。 好像不是重傷初愈,而是好好了睡了一覺。 卓凌把流蘇重新整理纏好,系在了自己的劍柄上。 江淮渡握住了卓凌的手,輕聲說:“小呆子?!?/br> 卓凌低著頭,低聲說:“你給我的流蘇太舊了,都散了?!?/br> 江淮渡說:“我送你一串新的?!?/br> 卓凌說:“我娘的簪子你戴著太娘了,收起來吧?!?/br> 江淮渡懶洋洋地笑:“我喜歡?!?/br> 卓凌紅著臉,小聲說:“笙兒跟著阿緣去山里玩了,我怕他嚇壞了山里的野兔小鳥,你既然醒了,我去喊他回家吃飯?!?/br> 江淮渡握著卓凌的手,認真地問:“笙兒說,他大名叫江思淼,是哪個淼?” 卓凌的小臉徹底紅透了,喏喏了半天也沒說出來。 太丟人了,真的太丟人了。 他還在生江淮渡的氣,怎么能給兒子取名叫江思淼呢? 誰會思念一個嘴里半句實話都沒有的大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