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最好的黑曜石都不如那雙眼睛明亮動人。那些羞怯的,熾熱的,刻進骨子里的愛戀,每一眼都世間最心狠的騙子手足無措。 他怎么能察覺出,那是假的? 可那就是假的。 江淮渡睜開眼,再煮一壺新茶。 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只是他再也不會像喜歡那個小呆子一樣,去喜歡什么人。 魔教總舵,一襲紅衣的年輕教主站在寒玉石棺前,面色陰沉:“老教主親自去興安府干什么?” 手下艱難地說:“老教主說……說既然教主已經決定與天水一樓共同打開潛龍譜,那江淮渡就該回魔教做他該做的事?!?/br> 年輕的教主頭痛欲裂。 江淮渡失蹤了,他們截殺的那個替死鬼,在暴露身份之后立刻選擇的自殺,連尸體都沒流下。 手下說:“教主,武林盟中的內線傳來消息,江淮渡有一個遺腹子,懷著江淮渡孩子的那個人前幾天從武林盟逃走了?!?/br> 教主厲聲說:“天涯海角,把那個人給本座找回來!” 此時,天下一片大亂。 潛龍譜一事已經天下皆知。 不管是寶藏還是長生之謎,都讓天下梟雄趨之若鶩,紛紛瘋狂地尋找潛龍譜和潛龍血的下落。 可卓凌卻仿佛隔絕在了這場狂烈的欲望狂歡之外,他一個背著小包袱握著劍,站在荒夢山外的斷崖上發呆。 山風獵獵,少年纖細修長的身體仿佛時刻會被垂下去。 可半個時辰過去了,他還是牢牢地站在原地,眼睛盯著山間云霧,眨都不曾眨一下。 劍穗上的流蘇溫柔微涼,撫過他白皙修長的指節。 卓凌在心里說:江淮渡,你說,你要帶我回家的。 沒有你的江府,只是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那不是家。 第九章 卓凌握緊手中的劍,心口輕輕的顫抖著,那不是恐懼,那是……歡喜。 他不再只天鴻武館里只會練劍的笨弟子,他不再是皇宮中完全服從命令的暗影司侍衛。 今天,他是卓凌,他就是卓凌。 沒有人命令他,沒有人指點他。 只是卓凌,要去救他的夫君。 為心中所愛,所戀,所依賴的那個人。 孤身而去,萬死不悔。 他那顆自幼愚笨遲鈍的心,終于熱起來,活起來,無需他思考,就為他指明了方向。 卓凌輕盈地從斷崖上一躍而下,張開雙臂跌進了云海中。 此時正六月,荒夢山中卻開滿花了殷紅梅花。 點點似血,片片如云。 卓凌握著劍,像一只輕盈的蝴蝶,悄悄落在枝頭,誰都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 卓凌借著風聲,在枝葉間穿梭,悄悄地靠近魔教地牢的方向。 忽然,一支毒鏢從背后襲來。 卓凌靈敏地揮劍擊落,可他已經被發現了。 無數魔教中人圍殺上來。 卓凌心里著急,一邊格擋防備一邊往地牢那里沖。 冷不防一道凌厲劍氣迎面而來,卓凌躲閃不及右肩一痛,長劍脫手。 刀光劍影當頭而下,卓凌拼著右肩再中一劍,左手凌厲地捉腕擒拿奪了魔教中人的刀。 他痛得臉色青白,卻不敢有絲毫懈怠。 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他如此大鬧一場,就算逃出去,魔教也一定會把江淮渡轉移到其他地方,他再也沒有機會進來救人了。 江淮渡和曲盟主交好,可他遇害,武林盟毫無反應。 江淮渡對燕草那么好,也消息剛一傳來,燕草就拱手把江淮渡二十年的心血送給了別人。 卓凌替江淮渡委屈,替他的夫君委屈。 若他再放棄,再逃走,那江淮渡血液流干而死的時候,該有多難過? 想到這里,卓凌刀法更急,落刀更狠,一路只攻不守,終于沖進了地牢中。 他右臂接連受傷,已垂軟著抬不起來。 還好地牢狹窄黑暗,于暗衛的無聲步法終于讓卓凌喘了口氣。 痛,好痛啊。 比小時候被師父打的還要痛。 卓凌從小連痛覺都不如別人敏感,師兄們挨兩板子就疼得鬼哭狼嚎,只有他還乖乖趴在小凳子上,手指緊緊抓著板凳腿,痛狠了也只會咬自己的嘴唇。 可他這次卻覺得特別疼,疼得他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臉上也受了刀傷,不知道被劃了幾條血口子,可那都不重要了。 他覺得好疼,四肢百骸都充斥著劇烈的痛楚。 這幾天經脈中一直都在隱隱作痛,運氣也有些不暢快,若非如此,以他的輕功和隱匿能力,不該被發現才對。 來不及多想,卓凌忍著劇痛在地牢里踉蹌而行。 牢房都空著,守衛也不在這里。 卓凌心里發慌,痛得更厲害。 這像個陷阱……這……這好像是個陷阱…… 卓凌常年做暗衛的知覺瘋狂提醒著他不要進去。 現在……現在回頭,還走得了。 前面是陷阱,這一定是陷阱! 可明明知道那是陷阱,卓凌卻仍然在一步一步往前走。 江淮渡……江淮渡在里面…… 那個壞心眼的大騙子,那個溫柔英俊的男人,被抓走了。 那是他的夫君,他要去把他的夫君救出來。 他們交換了庚帖生辰,江府中掛滿了喜氣洋洋的綢花燈籠,等武林大會結束,他們就要拜堂成親了。 卓凌左手握刀,踉踉蹌蹌地走在黑暗中。 他身體痛得越來越厲害,鮮血順著指尖流淌,卓凌恍惚間體會到看血管漸漸空掉的感覺。 我要死了,對不對? 卓凌走不動了,趴倒在地上,呆呆地看著前方。 水牢的大門開始,一個人坐在水中央的石頭上,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那個……那個背影,是江淮渡! 一股熱流沖進模糊的大腦中,卓凌猛地清醒了一剎那,他拖著長長的血痕連滾帶爬地沖過去,哭著喊:“江淮渡……江淮渡……嗚嗚……” 他在及膝高的冷水中踉蹌前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太痛了,痛得手腳哆嗦,哐當一聲摔進冷水中。 “嗚嗚……江淮渡……”卓凌在水牢中無助地哭泣嗆水,“我起不來了……嗚嗚……沒力氣了……江淮渡……” 一只手從上方伸出,拉住了他左手的手腕。 卓凌哭著狂喜抬頭。 卻看到了一張陌生的臉。 卓凌驚慌憤怒地掙扎:“江淮渡呢!你們把江淮渡關在什么地方了!” 陌生人冷笑:“江淮渡根本不在魔教。我們收到消息去合虛山圍堵江淮渡,可去天水一樓的人,卻只是一個死士?!?/br> 卓凌又痛又疲憊,腦子里痛得攪成一團,他沙啞著哭喊:“我不信……我不相信!” 陌生人嗤笑:“全江湖都不信江淮渡那么歹毒的人會陰溝里帆船,就你這個小傻子巴巴跑來救人?!?/br> 卓凌哭著搖頭,他不知道怎么了,不知道江淮渡怎么了。 可他不信,一定是魔教的人在騙他。 江淮渡如果沒有死,怎么會消失不見,連他和他們的孩子都不管了。 一定是魔教的人在騙他,一定是的! 卓凌手掌急轉,用最后一絲力氣狠狠扣住陌生人的脈門,哽咽著吼:“江淮渡……江淮渡呢……” 失血過多的身體再也撐不住了,卓凌的聲音越來越?。骸鞍阉€給我……你們這群變態……嗚嗚……把他……還給……我……” 黑暗襲來,卓凌昏倒在水牢中。 這里好冷,比天鴻武館的柴房還冷。 小小的卓凌站在一片看不見天地的冰冷中,哭著飛奔。 他小時候其實不愛哭,師兄們都說他的沒感情的怪物。 可他遇到了江淮渡,體會了被捧在手心的滋味兒,就開始一直哭,一直哭,好像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在江淮渡身上了。 小小的卓凌藏在破廟里瑟瑟發抖,門外是凄冷風雪和遮云蔽日的怪物。 這場昏昏沉沉的大夢,讓卓凌睡了好久好久。 睜開眼睛,他躺在水牢中,四肢都被鐵鏈捆住。 他身上的傷口都被好好包扎過了,連臉上都纏滿了繃帶。 卓凌看不見東西,茫然四顧,眼前卻始終只有一層沾滿血的布料。 他……怎么了…… 卓凌不聰明,他想不透其中的關節玄機,只是倔強地拼盡全力想要救江淮渡,無論如何都要來救江淮渡。 他不相信魔教的話,他一個字都不信。 江淮渡身負潛龍之血,一生都被這些人覬覦追殺,一定是……魔教在騙他! 卓凌聽到了腳步聲,陌生人低沉的聲音中帶著怒氣:“江淮府那個陰險毒辣的小人!他是故意把自己老婆孩子送到魔教的,如今魔教成了眾矢之的,他不知又躲到哪個角落里籌劃陰謀詭計了!” 手下說:“教主息怒,如今江淮渡的孩子在這里,我們只要盡快拿到潛龍譜,江淮渡就算再多手段都無用了?!?/br> 教主冷哼一聲,說:“本座親自去天水一樓迎接言清澹,你準備一下,本座要剖腹取子?!?/br> 卓凌一顫。 剖腹取子,那是……那是什么…… 他的孩子……不……不可以……那是他的孩子……他的孩子…… 池月酒莊里,江淮渡還在烹茶。 碧絲眼眶紅紅的,拎著香燭供品,去祭拜林勝的衣冠冢。 江淮府手指輕輕地發顫,語氣卻淡漠至極:“回來了?” 碧絲忍著眼淚盈盈一禮:“主人,如你所料,暗影司派人攻打魔教總舵了?!?/br> 江淮渡閉上眼睛:“我猜,羅君懷親自去與言清澹碰面了?!?/br> 碧絲哽咽著說:“是,他還戴上了魔教十二魔君?!?/br> 江淮渡輕輕一笑:“亂即出錯,羅君懷生怕我先一步拿到潛龍譜,又自以為拿到了鑰匙,竟是急得連老巢都不顧了?!?/br> 碧絲說:“恭喜主人大仇得報,您開心嗎?” 江淮渡說:“碧絲,進了煙鳥閣,命不由天,只由我。你忘了嗎?” 碧絲恨恨地擦眼淚:“林勝哥哥是死士,他替您死,奴婢沒什么好怨恨的??赡莻€小呆子呢?他傻乎乎的,第一天來興安府,連江府在哪兒都不知道,畫了兩錠銀子買你的消息。主人,您設計的圈套,全天下無人相信,武林盟連動都沒動一下。只有那個傻乎乎的小呆子,一個人沖到魔教總舵,他要救你,他拼了性命也要救你!” 江淮渡手中瓷杯碎裂,戶口滿是鮮血,他抬頭:“你說什么?” 碧絲說:“我說那個小呆子是個笨蛋!你想要騙盡天下人,可你騙得了誰呢?你只能欺騙拿命喜歡你的那個人!” 碧絲年紀小,又是江淮渡手把手養大的。 旁人不敢鬧的脾氣,她敢鬧,旁人不敢說的話,她敢說! 她常年不在江府中,不知道江淮渡和卓凌究竟是何關系。 可那個被江淮渡提防暗害的卓凌,真的是個毫無心機的小呆子??! 那個傻乎乎的小呆子,傻乎乎地沖去魔教救人。 碧絲哽咽著說:“主人,你以前總怪別人騙你害你,可現在,有人愛你了,你怎么能這樣對待他?” 碧絲年紀太小,心中還殘存了一份赤子稚純,她怨恨江淮渡害死了她兩個哥哥,更是……更是為卓凌不平。 主人怎么可以那么狠心,去利用傷害一個癡癡愛著他的小呆子。 江淮渡沒想到卓凌會去魔教。 他沒算計到這一環。 在他預想中,卓凌會留在煙鳥閣繼續潛伏,因為暗影司還沒拿到潛龍譜,他們需要煙鳥閣的情報網。 而得到情報的魔教,會先一步抓走卓凌。 他把卓凌變成江湖爭端的暴風中心,借機制造混亂,鏟除敵人,拿到潛龍譜。 可他沒想到卓凌會去魔教。 那個小呆子,大著肚子,一個人傻乎乎地殺到了魔教總舵中。 若這也是算計,那卓凌在算計他什么呢? 江淮渡手指沾滿鮮血和瓷片,他卻毫無察覺,恍惚著又煮了一壺茶。 他一生過得太過艱苦,潛龍之血就像是一塊誘人的血rou,引誘著天下野獸虎視眈眈的目光。 三十年來,世人騙他害他折磨他,所有短暫的溫暖之后,都是陷阱和噩夢。 他曾經相信過那個傻乎乎的小呆子,卻又親耳聽到小呆子要去向朝廷匯報情況。 那一瞬間,江淮渡怕得像少年時那個毫無自保之力的孩子。 他已經習慣了先下手為強,他要報復世間所有欺騙他算計他的人。 可那個小呆子沒有留在煙鳥閣,也沒有回暗影司。 傻乎乎的小呆子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身中劇毒,揣著孩子去了魔教總舵。 魔教若拿到潛龍譜……一定會剖腹取子,用胎兒之血打開潛龍譜的秘密。 那個小呆子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江淮渡痛苦地閉上眼睛。 錯了,一切都錯了。 沒有人能演出那樣毫無破綻的深情模樣,再高深的媚術都騙不了江淮渡! 是他自己騙了自己,是他太恐懼,太不安,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他自以為是地掙扎痛苦,撕心裂肺地要報復騙他的人。 可那個小呆子什么都不知道。 他是個小傻子啊,小傻子,怎么能明白老狐貍心中有多少百轉千回的糾結痛苦。 他只會傻乎乎地扯著你的袖子,亮晶晶的眼睛鄭重其事地發誓要保護你,無論生死,永世不離。 江淮渡顫抖著去摸爐上的茶壺,被燙傷了指尖也毫無察覺。 他遇害的消息剛剛傳回武林盟,燕草就帶著煙鳥閣全部的賬目名錄交給了曲行舟。 所以,那一日泄露他出行的消息,讓暗影司半路圍殺的人,會是誰呢? 會是那個……傻乎乎的,要保護他的小呆子嗎? 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四肢百骸中漫延,瘋狂叫囂著悔恨和愧疚。 來得及嗎? 現在……還來得及嗎? 他的小呆子,被他騙了,傻乎乎地跑去魔教送死。 如今是不是已經知道真相,會不會難過得一直哭,一直哭。 江淮渡踉蹌著站起來,一縷鮮血從唇角溢出,滴落在衣襟上。 碧絲被嚇壞了,撲過去扶住江淮渡,哭著說:“主人……嗚嗚……主人我錯了……我不說了……嗚嗚……不說了……” 她太傷心,太難過,才說了那么多傷人的話。 江淮渡唇角的鮮血越來越多,胸前一大片猩紅血跡,好像難過得就快要死掉了。 碧絲嚇得一直哭:“主人……” 江淮渡說:“羅君懷和言清澹在何處相見?” 碧絲哽咽著說:“帝……帝臺山……” 江淮渡深吸一口氣,說:“傳信給曲行舟?!?/br> 碧絲呆?。骸翱墒恰墒恰?/br> 江淮渡說:“聽話,去吧。有武林盟介入,魔教拿不到潛龍譜,卓凌暫時就會沒事?!?/br> 碧絲從小就在江淮渡身邊長大,她知道自己的主人有多薄情多狠毒,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主人會為身邊人的安全,放棄近在咫尺的潛龍譜。碧絲有些擔憂又有些歡喜:“主人,我們去魔教救人吧!” 江淮渡咳出一口淤血,沉默著看向荒夢山的方向。 他的小呆子,現在一定已經知道了真相。 江淮渡沙啞著輕輕說:“卓凌是暗影司的人,我們不必過去了?!?/br> 卓凌被灌了好多藥,有的很苦,有的很腥。 灌藥的人對管事的人說,解開潛龍譜須用活血,可胎兒太過脆弱,不能離開母體。 喝了這些藥,母體被剖開腹部之后,才能一直活著供給胎兒生存的養分。 卓凌在藥物侵蝕下只覺得四肢酸麻頭暈腦脹,眼前恍惚著飄過一團一團的白光。 他在白光中看到了那一襲青衣,江淮渡翩翩而來,眉目依舊,淡漠地看著他。 卓凌委屈極了,也害怕極了,哭著伸手:“江淮渡……嗚嗚……江淮渡……他們……他們要殺了我們的孩子……嗚嗚……你救救他……你救救他啊……” 可江淮渡只是淡淡的看著他,眼底的冷漠的笑意:“救他?卓凌,他就是個大麻煩?!?/br> 卓凌好生氣,他生氣得心口都疼,含著淚拼命搖頭:“他不是大麻煩……嗚嗚……他是個孩子……他很乖很乖……嗚嗚……他一點都不麻煩……你別不要他……” 幻境中的江淮渡只是冷笑,轉身離開,越走越遠。 卓凌哭著撲倒在雪地中,身下拖著長長的血痕,拼命往前爬:“不要走……嗚嗚……江淮渡……嗚嗚我……求求你……別不要他……江淮渡……” 身邊刮起了狂風,雪花凌厲地打在臉上,耳邊是混亂的刀劍相交聲。 卓凌呆呆地趴在雪地里,看著江淮渡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天地間。 小腹一陣劇痛,鮮血在雪地上漫延開,融化了千年積雪。 他的孩子,要走了,正在天上和他揮手告別。 卓凌絕望地閉上眼睛,在夢境中哭得聲嘶力竭。 這場夢過后,就是現實了。 卓凌恍惚著睡了好長的一宿,四肢百骸里仍然隱隱作痛,眼睛上還是蒙著繃帶,卻透過布料已經能隱隱看到幾分天光。 他不在水牢里了嗎? 魔教……魔教又把他帶到了哪里? 卓凌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發現手腳的鐵鏈都不見了,他被包裹在軟綿綿的被子里,屋里燃著名貴的香薰。 旁邊一個熟悉的溫柔聲音響起:“卓凌,躺下?!?/br> 卓凌呆滯了半晌,才不敢相信地小聲說:“皇……皇后娘娘……您……您怎么在這里?” 沈桐書嘆了一聲:“你體內劇毒已入雙眼,在痊愈之前不可見強光,過段時間就會好的,知道了嗎?” 沈桐書知道,大病初醒之人最怕五感受損,于是搶先一步安撫卓凌,讓他乖乖地安心養傷。 卓凌掙扎著要下床行禮。 沈桐書輕輕把他推回去:“卓凌,我是微服出巡,你要叫,就叫我先生,聽話?!?/br> 第十章 卓凌惶恐不安:“先生,您知道……您知道煙鳥閣的閣主江淮渡,現在何處嗎?” 沈桐書說:“暗影司還在查?!?/br> 卓凌說:“魔教把他抓走了,要用他的血打開潛龍譜!” 沈桐書沉默許久,輕嘆一聲,緩緩說:“我派人搜查了魔教內外,搜出暗室七十八間,密道十余條,挨個仔細檢查,并未發現江淮渡的蹤影。魔教的人說,他們接到密保去圍堵江淮渡,可見到的,卻只是一個陌生的死士穿著江淮渡的衣服和發飾?!?/br> 卓凌腦中一片混亂,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嘴唇翕動,許久之后才喃喃道:“可……可是那一日,江淮渡說,他要去天水一樓取潛龍譜……他親口告訴我的……” 沈桐書說:“卓凌,你身中數種劇毒,孫大夫正在趕過來。等你好了,我們再慢慢梳理這件事?!?/br> 卓凌惶恐地抓住沈桐書的袖子:“先生,煙鳥閣中有擅長易容的匠人,是不是……是不是江淮渡他改變了容貌,才……才被當做陌生人……屬下……屬下與他常在一處,求先生帶屬下去看尸體,屬下一定能認得出來!” 沈桐書看著卓凌這副慌亂到帶著哭腔的模樣,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昔日在京城,卓凌總是呆呆的,傻傻的,一臉茫然地看著眾生為情所苦的模樣,卻撓破頭皮也不解究竟苦在何處。 不過數月時光,竟然就被江淮渡哄騙成了這副凄楚模樣。 沈桐書說:“卓凌,尸首已經不在了,但暗影司會讓抓來的那幾個魔教活口配合畫像,等畫好了,我就拿來給你辨認。你認人向來是最準的了,對不對?” 卓凌乖巧地點點頭,小聲說:“先生,我……我有孩子了……” 沈桐書說:“我知道?!?/br> 卓凌顫抖著問:“他……他還在嗎……” 沈桐書說:“他還在?!?/br> 武林盟收到消息,前去帝臺山截住了來見面的羅君懷和言清澹,魔教一時無法把潛龍譜運回總舵,讓暗影司有時間潛入魔教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卓凌,在最后一刻保住了卓凌腹中的孩子。 卓凌終于放下心來,下意識地偷偷摸了摸自己鼓起的小肚子。 沈桐書說:“歇著吧,如果有江淮渡的消息,我會親自告訴你?!?/br> 失去江淮渡的下落,卓凌心中惶惶,怎么歇得住。 可他如今筋脈之中劇痛隱隱,雙目又不能視物,總是急得百爪撓心,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焦急地等消息。 沈桐書走出卓凌的房間,迎面就看到了曲行舟。 曲行舟笑盈盈地走過來:“沈先生,卓侍衛傷勢如何?” 曲行舟笑得毫不遮掩。 朝廷多年來放任魔教生長,就是為了牽制武林盟。 可江淮渡這一通陰毒算計,暗影司為了禁止潛龍之血被魔教所用,不得不直入魔教總舵鬧得天翻地覆。 曲行舟怎么能忍得住笑意,他樂得都快開花了。 沈桐書深吸一口氣,懶得和曲行舟計較,他問:“曲盟主去帝臺山可有收獲?” 曲行舟搖搖頭:“言清澹那只千面狐貍可不好抓,不過那封密信倒是有些意思?!?/br> 44 曲行舟說:"沈先生,卓侍衛如何了?" 沈桐書微笑:"曲盟主,卓凌早已離開暗影司,并非宮中侍衛。" 曲行舟擺擺手:"是在下失言,卓少俠身體如何了?" 沈桐書說:"他中毒頗深,幾種毒物摻雜在一起,興安府的大夫診斷不出如何醫治,我已派人回京請御醫過來。曲盟主接管煙鳥閣已經半月有余,可曾發現什么線索?" 曲行舟說:"線索沒有多少,江淮渡生性太過謹慎,許多事情連燕草也只知道些皮毛。倒是有一件事很古怪。" 沈桐書溫柔挑眉:"嗯?" 曲行舟說:"武林盟從事發之地取回的那支簪子不見了。" 沈桐書說:"曲盟主,你可知道那支簪子是從何而來?" 曲行舟意味深長地看著禁閉的房門:"是卓少俠母親的遺物,他當做定情信物送給了江淮渡。" 卓凌躺在床上,雙眼蒙著繃帶,四肢百骸里都是說不出的巨痛。 可他武功仍在,耳朵依舊靈敏,把門外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魔教說,他們沒有抓到真正的江淮渡。 武林盟不信那是江淮渡。 連皇后娘娘,都覺得是江淮渡算計了天下人。 那支簪子,是母親的遺物,是他小小包袱里最珍貴的寶貝。 他送給江淮渡的時候,壯烈得就像獻祭出了自己的一生。 那支簪子遺落在荒山上,在血泊之中,他只是聽說那個場景,就難過得像整個世界都在塌陷。 江淮渡一定出事了。 一定出了很大很大的事。 若非如此,江淮渡怎么能舍棄那支簪子。 怎么能……這樣對待他的一切…… 可是……可是…… 卓凌閉上眼睛,痛得流出淚來。 他是傻,是呆,是好騙。 江淮渡說的話他總是相信,哪怕他明明就知道,那個一本正經的大騙子……總是在騙他…… 總是……總是騙他…… 卓凌死死咬著下唇。 他已經太狼狽,怎么能再被人看到自己這么可笑的樣子。 他滿心歡喜虔誠奉上的珍寶,不過是江淮渡隨手收下的利用工具。 江淮渡那個大騙子,從一開始……就是在騙他啊…… 卓凌忍著痛,掙扎著要坐起來。 騙子,大騙子! 大……騙子…… 池月酒莊,依舊飄著茶香酒香。 一襲青影坐在湖邊,沉默著把玩一支粗糙的簪子。 玉料是最次的邊角料,做工也粗糙得很,斑駁的顏色落在瑩白修長的手指上,終于襯得蒼翠了幾分。 碧絲挎著花籃匆匆而來:"主人,您剛才去哪兒?" 江淮渡淡淡道:"無事,去取了一件舊物。" 碧絲低下頭,小聲說:"奴婢打聽到了,卓凌離開煙鳥閣的時候,除了您送的劍穗,什么都沒帶走。" 江淮渡喃喃道:"那個小包袱,可是他一輩子所有的念想。" 可那個小傻子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匆匆離開,只帶走了他送的劍穗。 他江淮渡聰明一世,這一回,卻蠢得如此不堪。 上天終于對他寬容一次,送給他一個小呆子。 可他卻蠢到弄丟了。 他把他的全世界,弄丟了。 45 碧絲無措地跪在江淮渡膝下,小聲問:"主人,您還想做什么呢?" 江淮渡閉上眼睛,輕聲說:"帶他回來。" 潛龍譜掀起的這一場鬧劇,各方皆無所獲。 魔教損失慘重,天水一樓白忙一場,武林盟倒成了坐收漁利的那個人。 事已至此,江淮渡卻仍然沒有露面。 沈桐書即將啟程回京,江湖之事全權交給曲行舟自行處理。 臨行之前,沈桐書囑咐卓凌好好留在興安府暗影司的驛站,等御醫從京城趕過來。 卓凌說:"先生,卓凌已不是朝廷之人,留在暗影司中不合適。" 沈桐書輕聲說:"你身負潛龍之血,若不把你放在眼皮底下看著,我只能回稟陛下斬草除根了。" 卓凌低著頭,呆呆地想了半晌,才聽出皇后話里的意思,他愧疚地說:"先生,卓凌生性愚笨,讓您……讓您費心了。" 沈桐書說:"你若是覺得在暗影司中不自在,我便另外為你安排一處住所。但是沒在潛龍譜回到京城之前,你必須在我的視線之下,記住了嗎?" 卓凌點點頭。 他知道,皇后娘娘是在擔憂他的性命。 沈桐書為卓凌在興安府安排了一處隱秘的小院,就在煙鳥山里。 山中少有鳥獸,只有桃花千畝,墓碑一座。 沈桐書說:"你若無事,就替我常去灑掃墓碑,擺幾壺好酒,陪我的老朋友們多聊聊天。" 卓凌乖乖應下了。 一人一劍,孤身去了煙鳥山中。 監視之人只在山外巡視,并不進來打擾他的清靜。 卓凌一個人呆呆的坐了一宿,從淚流滿面坐到神情恍惚。 天亮的時候,一葉小舟隨淺溪漂下,是暗影司給他送來的衣物吃食。 卓凌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眼中淚痕未干,人也癡癡傻傻的。 他取了小舟上的干糧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吃飽飯,有了力氣,卓凌開始獨自打掃山谷中厚厚的落花。 聽皇后的話,拿著酒去祭拜了那座無名孤墳,然后掃出一塊方方正正的地面,松土澆水,準備種些糧食蔬菜。 他在宮中時,尚不知事故人情,皇后問他想過什么樣的日子,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比山間種田更愜意的生活。 可皇后娘娘說,正當少年,又有一身好武藝,若沒有闖蕩一番,豈不可惜? 卓凌不知道這有有什么可惜的,可他知道自己笨,皇后娘娘說的話,一定是有道理的。 卓凌悶頭鋤草,挖出一個巨大的老鼠洞,里面藏滿了玉米花生。 他呆呆的想,潛龍譜里的秘密,與這老鼠洞有何不同? 都是一堆硬邦邦吃不完的身外之物,為何總有人前赴后繼地為此送命。 江淮渡…… 卓凌心里又開始疼了。 他以為江淮渡是不同的,江淮渡和他是一樣的人,只想過逍遙快活的日子。 可他現在才明白,江淮渡不像他這么傻。 在江淮渡心里,一百個卓凌,都比不上潛龍譜重要。 卓凌悶頭鋤草,鋤頭狠狠斬斷草根,就像要與昔日的一切一刀兩斷。 就當他從未入過江湖,就當他……從未愛過江淮渡…… 46 卓凌在山中靜心耕田種樹,練習劍法。 昔日在煙鳥閣中,江淮渡曾讓他閱盡天下武學秘籍,可他天生愚笨,能記住了并無許多。 只有那幾招,一遍遍地練習,一夜夜地琢磨。 他不知道魔教給他下了多少種毒藥,讓他如此日夜難寐,痛不欲生。 半月之后,宮中派來的太醫來到了煙鳥山中。 御醫姓容,名諱不詳。 容太醫面色青黃,一副病殃殃的模樣,眼底卻溫柔明亮,見之可親。 容太醫細細為卓凌診脈,溫聲說:"卓少俠不比擔憂,此毒可解。" 卓凌松了口氣,微微苦笑著低頭看著光禿禿的劍柄:"多謝容太醫。" 他昔日和容太醫并不相熟,竟不知道病殃殃的容太醫竟是如此溫柔和藹之人。 容太醫開了幾張藥方,讓隨從的小藥童去船上取了,就地開始生火煎藥。 卓凌不好意思地說:"容太醫,您留下藥方讓,讓我自己來就好。" 容太醫微微笑著:"微臣奉旨而來,若不能看著卓少俠身體痊愈,如何回京稟報皇后娘娘?" 卓凌無法,只好默默去抱了一捆干柴。 他總是過得古板無趣,連干柴都捆得整整齊齊,像個木頭人一樣。 卓凌走神了。 他這么無趣的人,又怎么會讓花間縱橫二十年的江淮渡,真的為他心動呢? 卓凌低著頭,默默抽出一根柴火塞進藥爐里,被熾熱的火光熏得眼睛疼。 容太醫也沉默了著,什么都沒問,只是煎好藥,溫柔地遞到卓凌的手心里:"把藥喝了,今晚就不會痛了。" 卓凌被筋脈中隱隱難言的痛楚折磨許久,半信半疑的喝下那碗漆黑藥汁,竟真的睡了一宿好覺。 他筋骨之中許久沒如此舒適輕松過,早早起床把腦中劍法一一溫習,又跑到后院的小田里繼續埋頭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