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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一些車在線閱讀 - 一

    花神一朝夢醒,只覺天光耀目,遍體如在溫水之中。

    身邊是一眾仙宮同僚含笑拱手:“恭賀花君渡情劫之難,成萬古元魂?!?/br>
    花神眼中淚水未干,卻也跟著笑起來:“本君在凡間渡劫那些時日,難不成你們就都在著三生池旁看本君笑話了?”

    同僚們連忙笑著躲避:“不曾不曾,不過看花君眼中淚痕,這一世情劫,怕是過的十分辛苦?!?/br>
    花神向來脾氣好,和同僚們彼此一番打趣,便要留眾人喝酒。

    誰不知道花君酒量乃天宮第一差,桃花釀沾一口,都能醉得昏睡三日。

    于是眾人紛紛告退,留花神自己偷著樂。

    萬古元魂,與天地同壽耳。

    凡塵間那十幾年光陰,不管再如何痛苦折磨,都可做輕輕笑談了。

    小童捧著清茶過來,歡喜地說:“仙君,此事當喜,當大喜!”

    花神看著那杯清茶,惶然閉目,許久不語。

    小童說:“仙君,您怎么了?”

    花神說:“本君要喝酒,要喝沉魂釀?!?/br>
    沉魂釀是仙宮最烈的酒,一口入喉,三魂七魄都被燒得幾乎灰飛煙滅。

    可花神要喝酒。

    若不是此等燒魂噬魄的烈酒,他又該怎么忘記,凡塵十余年刺骨錐心的痛。

    他日夜喝得酩酊大醉,不見人,不說話,不理事。

    凡間花草秩序混亂,常有花妖為禍人間。

    花神也不愿管。

    他與天地同壽,哪怕玉帝看他不順眼,最多削了他的仙位,卻管不了他逍遙。

    就這樣亂七八糟地過了幾百年的日子,忽然一個即將修成正果的道士打上了南天門。

    道士面容冷峻,語氣嚴厲,一人一劍站在南天門上,責罵天宮失職,任由凡間妖物肆虐,花草成魔,生靈涂炭,千里白骨。

    花神躲不得了,被人夾著拎到南天門,被個還沒成仙的道士罵的狗血淋頭。

    道士看到花神那副醉醺醺的模樣,不敢相信天宮之上竟是這副荒唐模樣。

    他大怒:“如此天道,本道還修什么仙!”

    花神醉醺醺地仰頭看過去。

    他看到一襲白衣,看到那人數百年來未曾變過的冷峻面容。

    心中數百年來的痛楚終于爆炸了。

    醉了幾百年的花神第一次醒過來,指著南天門上的道士大吼:“凡間花木,本君自會處理。來人,把這個不敬天道的混賬道士給我架上誅仙臺!”

    誅仙臺是誅仙的,道士還未成仙,誅仙臺的守衛不讓進。

    南天門的守衛沒法子,只好把人押到了花君的仙府中。

    花君下凡收拾那堆為禍作亂的花花草草去了,小童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拿捆仙繩綁了,關在花神的臥房里。

    道士面色冷峻,誰也不顧,誰也不理。

    坐在椅子上默念道經。

    花神下凡收拾了滿地亂跑的花草妖仙,重整三界規矩,這才回天上。

    一路上,花神心緒紛亂魂不守舍。

    也不知道那個道士,是不是已經魂飛魄散了。

    罷了,罷了,不過是他歷劫路上的一塊踏腳石,回頭讓天兵再把人扔下去算了。

    從此天地再不想見,他是天上仙君,沈攜不過是一個修煉緩慢的平常道士。

    花神這樣想著,心中卻越發凄苦難當。

    就算只是歷劫,他卻癡戀了沈攜一輩子。

    到頭來,他一生隱忍受辱,為沈攜萬箭穿心死于不悔臺,沈攜卻連看都沒認真看他一眼。

    他本就是心眼極小之人,怎能不怨不恨不難受。

    可前塵數百年,蒼松派的那些人也不知道還活著幾個,想要報復,也只能把一腔怨恨發泄在沈攜身上了。

    花神想得氣惱,不肯再去誅仙臺赦免那個臭道士,還是徑直跑回仙府,準備大醉一場。

    仙府清幽,小童躲在樹下打瞌睡。

    沈攜白衣依舊,姿容風雅,正神情淡漠地在花中撫琴,眉宇間依稀是舊時模樣。

    花神心中劇痛,抬手毀掉了道士手中的琴:“誰允許你在這里撫琴的!”

    小童嚇得從夢中跳起來,擦著口水糊里糊涂地喊:“仙君饒命!仙君饒命!我再也不偷懶了!仙君!”

    沈攜說:“府中的花我已經澆過了,捉了蟲子,松了土?;ň秊楹螝鈵??”

    花神冷冰冰地吼:“本君看見你就煩,滾!”

    沈攜不記得了,那個混賬道士,根本不會記得幾百年前,曾有個多可憐的少年,為他癡戀一生,為他流進全身鮮血,換取他心上人的性命。

    天上一場夢,人間七百年。

    花神眼中恨得淚水盈盈。

    可沈攜只是淡漠又疑惑地看著他。

    沈攜離為例仙班,還剩最后一道雷劫。

    他修行千年,等得就是這一天。

    據說若得仙道,就能在三生池旁看到已逝之人的一輩子。

    他曾經有過一個徒弟,那孩子是魔教出身,長了一張小狐貍似的妖媚臉龐,眼珠骨碌碌轉起來的時候,就像在使壞。

    可那個孩子,死前卻那么絕望哀傷地看著他,好像有些愛戀,又好像恨了生生世世。

    那孩子死后,他才恍惚間發現自己錯過了太多事。

    為何蘭亭身上滿身淤青,為何他房中一片狼藉。

    師弟中的根本不是魔教之毒,只是……只是癥狀相似而已。

    沈攜離開了蒼松派,游走漂泊在世間,拿著徒兒的遺物試圖尋找那孩子的轉世。

    可他找不到,六合八荒,哪里都找不到了。

    那個總是怯生生黏在他身邊的小東西,已經消散在凡塵中,再也找不到了。

    沈攜抬頭看著美艷傾世的花神,那雙眼睛也亮晶晶的,讓他忍不住想起七百年前的小徒弟。

    花神冷冷地說:“本君饒你一命,你這個凡人還不快滾?”

    沈攜想,他是該離開了。

    凡間瑣事眾多,仍需他費心費力降妖除魔。

    可沈攜卻怔怔地看著花神的臉,一時半會兒恍不過神來。

    花神被他看得心如刀絞,揮袖怒吼:“滾!”

    沈攜就這樣被花神一巴掌拍下了天宮。

    凡間花木果然已經各自歸位,天地一片清明祥和。

    青月山中作亂的那株妖樹規規矩矩站在后山里,垂頭喪氣地耷拉著枝條。

    沈攜已獨自在青月山中過了三百年,整日和那些花草妖物斗得頭痛,難得這樣清靜一回。

    他坐在樹下,沉默著獨自擦拭劍鋒。

    蘭亭曾經很想跟著他學劍。

    那個小家伙,總是眼巴巴地看著他腰間的劍穗,趁他不注意,就會偷偷戳一下。

    可沈攜不愿教那孩子習武。

    方蘭亭是魔教圣童,是魔教教主一手養大的孩子。

    沈攜從武林盟手中救下了方蘭亭的命,卻絕對不會讓這個孩子變成武林的禍患。

    于是那十年,他每日親自盯著方蘭亭念經讀書,學寬厚無欲之理,想讓這個精靈古怪的魔教圣童,做一個好人。

    可他做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的小徒兒那么乖,被欺負了都不敢哭。

    偷偷戳他的劍穗,也不過是……不過是……想和他親近些罷了……

    沈攜心緒紛亂,經脈行差,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噴在了樹根上。

    樹妖暴躁地想要跳起來打人,卻顧忌花神威嚴,咬牙切齒地停在原地。

    沈攜深吸一口氣。

    他已經多年未曾如此心悸。

    七百年來,他孤身漂泊,少與人言。闖上南天門那日,已是他說話最多的一回。

    他又想起了那個美艷囂張的花神,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里放佛是藏著恨的。

    可沈攜沒看清,那縷淚光或許只是花神喝醉了。

    沈攜想到這里,微微皺起了眉。

    一個神仙,怎么天天喝得酩酊大醉?

    如何對得起天下蒼生?

    沈攜越想越恍惚,握著劍神游天外。

    他仰頭看著璀璨夜空,有輕云飄過。

    花神就在云端仙宮里喝酒,那他的小徒弟,到底又去了哪里?

    花神終于開始打起精神管束凡間花草,可他還是愛喝酒,瘋狂地喝酒。

    他偶爾也會大廳一些凡間的事。

    聽說蒼松派早已四散流離,有人墮入魔道,有人幾度輪回。

    只有沈攜還活著,沉默獨尋修仙之路。

    魔教一度死灰復燃,后山里的藏寶洞就像是一束耀眼的光,七百年來吸引著無數貪婪之人飛蛾撲火,彼此廝殺。

    紅梅林中白骨厚厚地堆了一地,仍有人前赴后繼地趕來,留下一地血河尸骸。

    凡人之心,總是會為了這些無趣之物赴死。

    花神嗤笑一聲,坐在仙凡湖邊喝酒,衣袖垂落湖中,蕩起一圈漣漪。

    小童跑過來:“仙君!仙君!那個道士又來啦?。?!”

    花神醉意朦朧地瞪大眼睛。

    小童小聲說:“他說……他說在凡間發現了一個前所未見的妖物,似乎是花妖……特來請教花君……”

    花神說:“不聽,讓他滾蛋!”

    小童說:“他不走?!?/br>
    花神:“………………”

    他心中酸楚暴怒。

    昔日他陪在沈攜身邊,何等癡情,何等下賤,可沈攜處處防備著他,疏遠著他。只因他偷看師兄們練功,就被那個道士打碎全身筋脈,在床上慘叫著躺了整整一年。

    那一年,除了換藥,沈攜從不肯多看他一眼。

    那一年,他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連抬手喝水都萬分艱難。

    也是那一年,他成了蒼松派弟子的公用禁臠,日夜承受著師兄們的折磨欺凌。

    他慘叫著,哭著求師父救命。

    可他知道,沈攜不會在乎他的痛苦。沈攜力排眾議保下他的性命,已經是天大的恩情。

    至于其他,方蘭亭怎么敢再奢求。

    可他愛啊,恨啊,心中怨憤絕望怎么能不苦。

    他愛過沈攜,可沈攜從未把他放在心上。

    如今,他回歸仙位,天下敬仰。

    那個臭道士,只見過他一面就開始眼巴巴地往上貼。

    花神越想越恨,醉意朦朧的眼中淚水盈盈。

    他是洪荒初始便生于天地間的神明,連玉帝都比他矮一輩兒,卻不想一場情劫,竟讓他痛苦至此,七百年都未曾消弭。

    花神又喝醉了,一醉就是十日有余。

    他睜開眼,小童蹲在旁邊小聲說:“仙君,那道士還在南天門外候著呢?!?/br>
    花神煩不勝煩,暴躁地吼:“他要是敢捧棵狗尾巴草,本君就讓他永入畜生道!”

    小童脆生生地說:“那道士說,是在荒夢山中發現的一株花,已經初有元神,他卻從未見過那是什么花?!?/br>
    花神手中酒壺搖搖欲墜,愣?。骸澳阏f什么?”

    沈攜捧著一株花沖進花神府的時候,整個人都在惶恐和狂喜中發顫:“花君,這是什么花?這是什么花?。?!”

    他在凡間尋找方蘭亭的轉世,苦苦七百年卻一無所獲。

    可幾日前,他卻在小徒兒當年死去的不悔臺旁看到了一地紅花。

    花已成魂,好奇地觸碰他衣角劍穗。

    沈攜狂喜不已,摘了一株便匆匆來尋花神詢問這是何物。

    會不會……會不會是他徒兒的魂魄,已入花中?

    花神統管天下名花,看了沈攜懷中那株紅花一眼,便知道那不過他心中怨恨所化的一縷靈識。

    花神歷劫回天,必須拋下凡塵中的愛恨情緒,卻不想那縷恨意如此頑強,竟自行生出了元神。

    沈攜面容平靜,語氣卻慌得發顫:“花君,這花中的元神,可是一個叫方蘭亭的凡人所化?”

    花神心中又痛又冷,面無表情地說:“是,此人含恨而死,怨氣不散,所以生出了這株天地不見的奇花??赡惆鸦◣С龌膲羯?,他的怨氣,也煙消云散到此為止了?!?/br>
    沈攜如遭重擊,臉色慘白,竟一口鮮血噴在了花神衣擺上。

    花神一臉嫌棄地躲開:“你到底懂不懂花?花生幽谷之中,自由爛漫,才開得好。你把它連根拔起背井離鄉,它能活下去才怪?!?/br>
    沈攜顫抖著捧起那株花:“花君……”

    他在凡間尋了七百年,走遍六合八荒十萬山水,去過北海蛇巫鬼國,見過南荒從淵欒樹。他走啊走,踏遍所有山巒,走過所有城池。

    他想找到他的小徒弟,他想把那個怯生生又委屈的小東西捧在手心里,認真地道歉。

    師父錯了,你是一個好孩子,一直都是。

    他找了七百年,可當命運終于憐惜,肯給他一個機會的時候,他卻再一次失手斷送了一切。

    小小的花,花瓣細長嬌弱,乖乖地窩在他手心里。

    沈攜心中劇痛,心魂不穩道心震蕩,千年修為幾乎要毀于一旦。

    花神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升起些許快意,他說:“無主妖花若留在世間,容易被邪魔奪舍釀成禍害,拿來,讓本君毀了它?!?/br>
    沈攜不肯。

    花神心里百般滋味,面色卻依舊冷淡嘲諷:“花里的魂都沒了,你捧著個空殼干什么呢?”

    沈攜是修道之人,到底顧忌在意著妖花受侵的禍害。

    那朵花留在了天宮,沈攜魂不守舍地回到凡間,痛得幾乎想要一劍刺穿自己的胸膛。

    修道之人,清心靜神,不和慌亂。

    可沈攜今夜卻一場大夢。

    他夢見那朵艷紅的花,細細弱弱的花瓣舒展開,就像七百年前不悔臺上那個萬箭穿心的少年,流出的鮮血。

    他的小徒兒,最乖,最膽小的小徒兒,被千萬支箭簇釘在不悔臺上,看著他,輕輕地笑,輕輕地喚他。

    “師父……”

    沈攜知道自己入了心魔,可他掙扎不開,他醒不過來。

    他在大雪中沖向血流如注的少年,他想緊緊抱著那個柔弱不堪的少年。

    師父錯了……師父……真的錯了……

    樹妖靜靜地佇立在山谷中,偷看樹下的道士。

    那道士明明睡得像座石像一樣,卻已經淚流滿面。

    轉眼又過百余年。

    天下妖魔漸漸安穩了些,天宮管束越發嚴厲,各路草木成精的妖神紛紛躲在深山老林里各自修煉,再也不來叨擾人間。

    沈攜得了空閑,開始潛心修煉。

    雖然方蘭亭七魂已散,再無來生。

    可他……可他若是得到成仙,至少能在三生池旁,看一眼徒兒生前的模樣。

    那孩子活著的時候,總是怯生生的,話都不敢說。

    他也很少會問,是不是受了委屈,是不是想要什么玩意兒。

    小孩子都喜歡玩具,他的小徒兒應該也會喜歡才是。

    沈攜想到此處,停下修行,打算入城去買兩件小玩意兒。

    再過十日,就是方蘭亭的忌日。

    沈攜想,他的小徒兒一定不喜歡蒼松派,于是他把小徒兒的骨灰帶到青月山安葬。

    青月山地勢險峻,妖魔混雜而居,倒是個少有人來的清閑地界。

    山外小鎮也不算熱鬧,只有一家酒館,一家雜貨鋪。

    可今日,鎮上卻人頭攢動,十分喧鬧。

    沈攜問了一番,才知道緣由。

    原來,前幾日天生掉下忽然掉下一只玉杯,那玉溫潤生香,夜間還有五彩流光。

    凡是經過這杯子的酒,都變得花香隱隱,醇美醉人。

    于是天下愛酒之人紛紛趕到青月山旁的小鎮上,想要一品仙杯瓊漿。

    沈攜看著萬眾矚目的那個杯子,心中一悸動。

    他被關在花神仙府的那幾日,花園小亭的桌上就擺著九只這樣的杯子。

    那花神天天喝得不省人事,難不成是喝多了,不小心把杯子墜入了凡間?

    沈攜有些責備地輕輕皺眉,卻也不得不替花君收拾這場爛攤子。

    夜間,他承認不備施展道法,拿走了那只玉杯,連夜趕往九重天,把那只注定要惹來麻煩的玉杯物歸原主。

    天上一日,地上十年。

    自從上次把臭道士趕回凡間之后,花神痛痛快快地睡了兩宿好覺。

    他在夢中想起沈攜絕望崩潰的樣子,都能樂得笑出聲來。

    那株花到底是他心血所化,思來想去也舍不得真的毀了,就讓小童種在了長夜山。

    哪里魔氣最重,很適合那怨氣所生的小花妖修行。

    花神睡了兩日,醒來打了個哈欠:“那臭道士,這幾天干嘛呢?”

    小童一本正經地說:“臭道士一直在青月山里打坐念經,認真修行,其他的什么也沒干?”

    花神心里又不爽了。

    他冷笑一聲:“那臭道士倒真是想得開!”

    他向來脾氣執拗睚眥必報,看著臭道士平靜的樣子,就氣得牙癢癢。

    于是,花神醉醺醺地站在南天門外,手一歪,手中玉杯就掉下九重天,不偏不倚地掉在了青月山外的小鎮上。

    臭道士,看你還不來找本君求饒。

    小童很生氣,義正言辭地說:“仙君,那道士是修仙之人,離位列仙班就差臨門一腳了。您三番五次招惹他,會壞了人家的修行!”

    花神冷笑:“我就要讓他成仙不得做人不能,給我吊著!”

    南天門天兵來報,有個道士要見花君。

    小童翻了個白眼:“讓他進來遭罪吧?!?/br>
    花神聽著這話卻又不樂意了:“本君不見他,讓他滾蛋?!?/br>
    天兵飛走。

    小童稚嫩的臉上滿是茫然:“你把人招惹上來,又不見了。仙君,你不講道理?!?/br>
    花神沒說話。

    他就是不講道理。

    沈攜是個講道理的人,他曾經神情淡漠地給方蘭亭講道理,講魔教如何作惡,講武林盟寬恕魔教圣子是如何大的恩情。

    小小的方蘭亭不夠聰明,被忽悠得傻了,乖乖忍了很多年。

    凡間歷劫不過十余年,比起洪荒上神的壽命,連彈指一瞬都算不上。

    可那些痛苦卻在心里扎根,生長,日夜難安,痛不欲生。

    他要讓沈攜跟著他一起痛苦,千年萬年,誰也別想好過!

    花神府忽然間陰風肆虐,小童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仙君!仙君你快入魔了?。?!”

    花神如夢初醒,灌了自己一大口酒,慢慢冷靜下來。

    他是洪荒上神,平時荒唐懶散些沒人管他,可要是走歪成魔,可就麻煩大了。

    仙宮的日子逍遙自在,他可不想找個凡間山頭當魔王。

    花神府乍現的魔氣讓整個天宮一陣顫動。

    南天門外的沈攜皺眉,問天兵:“出什么事了?”

    天兵還未回答,忽有一員小將從門中出來,說:“你既然是來歸還天宮之物的,就進去吧。記住,卯時之前必須回凡間去?!?/br>
    沈攜從容拱手,熟門熟路的去了花神府。

    他修行千年,修為早已不輸天上仙君,只是遲遲未曾歷劫,因此不得位列仙班。

    花神府中的魔氣早已褪去,依舊一片百花爛漫的溫柔景致。

    花神還在喝酒,喝得酩酊大醉。

    沈攜說:“花君,你的被子掉到凡間了?!?/br>
    花神懶洋洋地說:“放那兒吧?!?/br>
    沈攜說:“花君,若非在下及時發現,這杯子在凡間流通起來,后果不堪設想?!?/br>
    花神長眉一挑:“區區一個半吊子道士,也敢教訓本君了?”

    沈攜無奈,只好賠罪:“花君,是在下錯了?!?/br>
    花神怔了怔,揉著惺忪桃花眼,呆呆地看著沈攜。

    不一樣了……

    這個沈攜,好像和以前都不一樣了。

    從前的沈攜,倨傲冷漠,性情固執。

    蒼松派的掌門從不犯錯,更不會主動認錯。

    他今日這般無理取鬧,沈攜竟半點脾氣都沒生出來。

    花神醉意朦朧地看著沈攜,好像要從臭道士那張寡淡的臉上看出花兒來。

    沈攜把玉杯放在桌上,輕嘆一聲:“花君在看什么?”

    花神說:“東西都放下了,你還不快滾?”

    沈攜靜靜地看著他:“花君,你到底是討厭我,還是想見我?”

    花神臉色陣青陣白,半晌之后揮袖怒吼:"滾!那株花!!"

    沈攜又被趕下了天宮。

    可他這次,心里卻升起了一股說不出的古怪。

    花神堂堂洪荒上神,為何偏偏對他一個凡人如此咬牙切齒?

    沈攜心中起了疑竇,更是忽然想起了那一株被花神拿走的奇花。

    沈攜越想越古怪,終于忍不住還是再入南天門求見花君。

    花神府的小童說仙君下凡游玩去了。

    沈攜再問去了何處。

    小童搖搖頭:"不知道,仙君舊友遍布四海萬山,我也不知道他會去哪里。"

    沈攜無法,治好只好回凡間繼續修行。

    回到凡間,沈攜卻聽到一件奇事。

    長夜山深處新長了一株奇花,花色濃麗天生魔性,把一眾老妖都嚇得從深山里鉆出來,在外峰艱難求生。

    沈攜想起又想起了那株花。

    莫非……莫非……

    沈攜臉色一變,匆匆騰云前往長夜山。

    長夜山千百年來妖魔肆虐,凡人往往繞著走,修道之人也不會去無故招惹山中魔物。

    如今沈攜剛踏進長夜山,滿山妖魔頓時亂作一團,驚慌失措地騰空而起,呼嘯的山風迷霧中是魔物們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道士來了!!!!"

    "又道士來了!!!"

    沈攜不理會那些上躥下跳的小妖,快步走進長夜山深處。

    山谷之中,殷紅瑰麗之花已經開得漫山遍野浩浩蕩蕩,正是他曾在荒夢山采下的那一株。

    沈攜踉踉蹌蹌地沖進花海中,尋找這片花海的元魂所在之地。

    那是他曾經虧欠過的小徒兒,是他找了七百年的小徒兒!

    花海彼岸,一襲紅衣的花靈坐在石頭上,笑嘻嘻的搖頭晃腦,依稀就是昔日方蘭亭的模樣。

    沈攜心魂巨痛,慘白著臉張開嘴想要呼喚,卻痛得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小小的花靈似乎看到了他,卻又像什么都沒看到。

    沈攜慘然閉目,鼓起勇氣上前一步。

    再睜眼,卻看到花神翩翩而來。

    小小花靈迎上去,歡喜地喊:"花君!"

    沈攜呆呆地看著那一幕,看著他容貌依舊的小徒兒,滿面歡喜地投入了花君懷中。

    他修行未到,還猜不出他的小徒兒和花神到底有何淵源。

    可如今……如今蘭亭一切安好,他是不是就該放心下來,去修自己的道了。

    沈攜隱在暗處,沉默地看著花神一筆一劃教那只小花靈寫字。

    作為師父,花君做的比他更好。

    沈攜靜靜地看著,看著小花靈臉上單純燦爛的笑容,看著花君美艷如畫的側臉。

    小花靈戳戳花神的袖子,小聲說:“花君,你在看什么?”

    花神瞥了角落里的道氣一眼,磨牙,說:“看一頭豬,在想什么時候宰了燉湯?!?/br>
    一夜寂靜,沈攜不曾走,花神也不肯走。

    第一縷天光照進長夜山里,小花靈困倦地伸了個懶腰,縮進花里睡覺去了。

    花神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沈攜躡手躡腳地走到小花靈棲息的軀體旁,悄悄灌入一縷道氣,助那小花靈修行。

    花神躲在暗處,不知是歡喜還是憤恨地哼了一聲。

    他在凡間歷劫之時,性情乖軟溫順,受了委屈也不知該如何宣泄。

    如今他滿腔怨憤,卻礙于洪荒上神的身份,沒法對著一個凡人哭鬧痛罵。

    心中魔氣隱隱作祟,花神慌忙安撫心海元魂。

    他修行至此歷盡艱辛,怎可為一場彈指而過的渡劫,毀了這數萬年的修行。

    花神夜夜都來長夜山教那個小花靈修行。

    小花靈因他的怨氣而生,若不好好教養,很有可能就會變成一只大魔頭。

    沈攜也夜夜都來長夜山,等花神離開,他便悄悄幫睡著的小花靈穩固修行。

    花神心中越發復雜,怔怔地看著沈攜的背影。

    沈攜是修道之人,早已脫離生死命冊。

    方蘭亭在沈攜身邊十年,從未見到沈攜的容貌有何變化。

    可這樣夜夜為一只花妖勞心勞力,竟讓沈攜生出了幾絲白發。

    花神怔怔地想:沈攜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那個道士,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的心意,不知道他的苦楚。

    就要這樣老死了嗎?

    花神站在長夜山的陰影中微微冷笑,拂袖而去。

    花神去太上老君府上要了一粒天陽丹,這玩意兒一爐能出七百顆,十日就能出一爐。

    天宮的神仙們都拿來當瓜子磕,可對于凡間的修道之人,卻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花神拿了天陽丹,隨手往凡間一扔,不偏不倚地扔到了沈攜居住的屋頂上。

    劇烈的仙氣引得邊陲小鎮一陣震顫,沈攜從修行中猛地醒來睜開眼睛,抬頭看著被砸出窟窿的屋頂,再低頭看地上那顆閃閃發光的金丹。

    沈攜:“……”

    花君這個喝醉酒就亂扔東西的毛病,怎么還沒改?

    沈攜上天宮歸還天陽丹,守衛卻說花君下凡玩樂去了。

    沈攜無奈,只好還給了太上老君。

    老君守著爐火哼歌,看到沈攜愣了一下:“道友,你怎么道行不進反退了?”

    沈攜開始修行的時候,天庭方定,天生仙緣渾厚,修行當比旁人更快更穩。

    可千年來,卻遲遲不見沈攜得道,天上的神仙們都看得奇怪了。

    沈攜從袖中取出金丹:“老君,此物自天庭意外墜落至凡塵,若不歸還,勢必要在凡間引出亂子。貧道只好親自來天庭一趟,歸還此物?!?/br>
    老君擺擺手:“這玩意兒出的太多了,南天門的守軍都會拿兩顆嚼著提神,有所丟失也是常事。你既然撿到了,就拿去吃著玩吧。日后位列仙班,老頭我也好多個下棋的人?!?/br>
    沈攜無奈,只好帶了金丹回去,好生保管。

    花神從老君殿府中走出來,心情復雜地看著那個駕云而去的道士。

    那個道士,把長夜山的小花妖當做了他的小徒弟,每日前去輸送精元助小花妖修行,不惜損耗了自己的修行。

    一副悔恨癡情的好模樣。

    花神越看越惱,越思越痛,憶起前塵種種,更受不了沈攜如今的樣子。

    那個臭道士,為什么還是一副云淡風輕不溫不火地模樣。

    他好像什么都不想要,什么事都不會讓他心痛。

    花神一屆洪荒上神,卻為他一個半吊子道士難過得日夜痛楚,喝得酩酊大醉。

    長夜山的月色泛著紅,月下的紅花幽幽地開。

    小花妖打了個哈欠,慢悠悠地從花蕊里飄出來。

    咦?今天花君怎么沒有過來?

    小花妖在花海中又跑又跳,卻沒有找到他的花君。

    連那個天天都來幫他修行的臭道士也不在了。

    小花妖皺皺眉,發現花海中的花被人折了一朵。

    不是枯萎了,是被折走了。

    長夜山外,沈攜陷入了心魔苦海之中。

    一切都從武林盟攻破魔教的那天開始,荒夢山大雪紛飛,梅花簌簌。

    為了斬草除根還是不殺幼童,他和師弟狠狠地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他看著梅花下那個瑟瑟發抖的孩子,沉默了好久。

    或許是那天梅花太艷,或許是滿地血泊令人不適,他從那個小小的孩子眼里,看出了腥紅血色。

    那一眼,他決定了。

    他要保下這個孩子的命,卻也絕不會給他成長為下一個魔頭的機會。

    他嚴厲地管束著那個孩子,不許他學武,不許他修行,只好好的念念書,寫寫字,作為一個普通人,過完這一生。

    那孩子依賴著他,像被撿回家的小貓小狗那樣依賴著它的主人,寸步都不愿離開。

    沈攜記不太清了,他不記得那個孩子是怎么長大的,不記得那雙眼睛里到底是歡喜和絕望。

    他只記得快要告別的時候,他以為那個那孩子下毒謀害了師弟,可那孩子卻虛弱地對他笑,壞心眼地戲弄他:“師父,我陪我春宵一度,換師叔的解藥好不好?”

    沈攜狼狽地轉過身去,氣海之中真氣翻涌,千年仙元震蕩不安。

    花神在仙宮里,邊喝酒邊端詳著手中一朵花。

    他怨氣而生的這種花,竟是天生的魅魔,引人入夢,誘人生情。

    一朵花瓣,被他放在了沈攜枕下。

    今夜,會是誰入沈攜的夢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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