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官渡最大的渡口旁。

    船夫把船靠在渡口，朝著倆人喊道：“兩位小公子，千官渡到了！”

    船艙中傳來輕咳，率先出來的是一名黑衣青年，劍眉星目，俊美異常，他彎腰走出后立馬轉過身，朝著船艙伸出手，不一會兒，一只蒼白修長的手搭在他的手心。

    “慢些，不急?！鼻嗄甑穆曇舻统?，滿是溫柔。

    手腕一沉，從船艙中走出一名披著厚厚外袍的青年，氣色不太好，但清冷矜貴，氣質超然，著一身青色外袍，病容難掩，卻更有種惹人憐惜的病弱，恨不得奉上所有好生將養，鎖在自己身邊，哪里都不準去。

    黑衣青年仔細的扶著青衣青年，把外袍的帽子給他戴上：“江上風大，免得受寒?！?/br>
    青衣青年莞爾一笑，啞聲說：“走吧?！?/br>
    黑衣青年先把青衣青年送上岸，然后轉過身將一吊銅板扔給船夫，與看著青衣青年時的溫柔截然不同，黑漆漆的眸冷冷的注視著船夫，說：“別亂說話?！?/br>
    “是、是，您放心，小人一天要走百十回水路，哪里還記得每一位客人的樣貌?！?/br>
    黑衣青年深深看他一眼，終是捺下殺意，轉身上岸。

    青衣青年輕聲勸道：“他只是船夫，沒事的。淵哥，你有些……草木皆兵了?！?/br>
    “你現在受不得任何風波，我自然是要小心些的?！蹦聹Y握住他的手，“初棠，別叫我擔心，好不好？”

    許初棠淺淺笑道：“一路我都依你，藥都喝了，衣服也一件不少，我答應淵哥的都做到了。只是……淵哥，少造殺孽這件事，你不是也答應我了嗎？”

    穆淵垂下視線，看不清情緒：“風大，先找家客棧住下吧?！?/br>
    “好?！?/br>
    顧及著許初棠的身體，倆人走的并不快，待到許初棠微微氣喘，穆淵正思考著要不要把人抱起來走，就看到一家客棧的牌子在不遠處隨風擺動。

    靈鹿客棧。

    小二熱絡的湊上前來，穆淵扔給他一塊碎銀：“一間上房?！?/br>
    “得嘞，您跟我來?！毙《咔白?，吆喝道，“天字上房一間?！?/br>
    樓梯下，許初棠搖頭拒絕穆淵想要抱他的動作，執意自己上樓，短短一層樓，許初棠的臉色便更加蒼白，額間生出冷汗。

    小二熱情介紹：“二位爺，您看這間行嗎？朝陽又通風，房內的東西都是剛換的，保準干凈。天字一號房，最好的房間?！?/br>
    穆淵：“就這間。送些熱水，準備點清淡的飯菜送上來?！?/br>
    “好嘞?！?/br>
    小二離開，穆淵連忙扶許初棠坐下，許初棠想要安慰他自己沒大礙，但實在是胸悶的難受，頭暈的想吐，半天沒說出話來。穆淵解下許初棠的外袍，不再猶豫的把人抱起送到軟塌上，讓他舒服的枕在軟枕上：“等會兒吃點東西再睡，下午我去找藥房開藥，再忍忍?！?/br>
    怕人受涼，穆淵拿過被子蓋在許初棠身上。

    許初棠握住穆淵的手腕，蹙著眉平復，穆淵知道他是有話想說，于是沒急著離開，坐在塌邊陪他，順便用另一只手拿出灰色的帕子，輕輕拭去許初棠額頭的冷汗。

    “千官渡是柳家的地界，強龍不壓地頭蛇，淵哥，萬不要跟他們起沖突?！痹S初棠緩過來些，側躺著說道，“柳家認識我的人不多，我們歇歇腳就往南走，應該沒事的?！?/br>
    “不行?！睂υS初棠向來千依百順的穆淵干脆的拒絕，他握住許初棠的手指，“奔波兩日，你的身子受不住的，這次哪怕是千官渡，你也要養上幾天再走，放心，一切有我?！?/br>
    許初棠還想說什么，穆淵搖搖頭：“我答應你不與柳家的人發生沖突，相反，你要答應我安心養病，調理的差不多我們再離開?！?/br>
    聞言，許初棠不再拒絕，接受了穆淵的好意。

    小二很快送了熱水來，穆淵扶著許初棠起身，用熱水浸濕的帕子細細的擦拭過臉頰和手指，簡單用了些飯菜，許初棠就體力不支的重新躺回軟塌去。

    穆淵說：“睡吧，我讓小二請大夫來?！?/br>
    極度虛弱的許初棠很快昏睡過去，睡容恬靜。

    穆淵斂起唯一的溫柔，從包裹里取出安神的香囊放到許初棠枕邊，給他蓋好被子，走了出去。

    門口有兩名紫衣青年等候，看到穆淵走出立馬單膝跪地：“見過閣主?！?/br>
    “蛛鬼把你們兩個派過來，他人呢？”穆淵冷冷問道。

    兩名紫衣青年之一回到：“回閣主，蛛鬼大人此刻正在隔壁，蛛鬼大人說怕許公子見過他的臉，給您添麻煩?！?/br>
    “守在門口?！?/br>
    “是！”

    穆淵進了隔壁房間，蛛鬼李昌擺好一桌酒席等候，看到穆淵進來也像兩名紫衣青年般單膝下跪：“李昌見過閣主?！?/br>
    穆淵坐下，沒讓他站起來：“棠棠見過你的臉？”

    “當年燈鼓山圍剿，屬下隨柳家家主柳錦明同去，雖說并無惹眼的動作，但怕萬一給閣主生事，屬下萬死難辭其咎?！?/br>
    “起來吧?！?/br>
    李昌站起身，站在桌邊，垂頭不語。

    “把千官渡的情況說給我聽?！?/br>
    “是，閣主?！敝牍碚砹讼滤悸?，開口說道，“自從七年前的燈鼓山圍剿開始，千官渡就開始唯柳家一家獨大，其余的小門小派都被壓的喘不過氣來。本來柳家、歐陽、魏家三家平分秋色，現如今歐陽家與魏家結盟共同應對柳家，可依舊節節敗退，千官渡的一千三百條水路中足足有七百條水路獨屬于柳家一家，水路最是生財，于是近七年來，柳家不斷壯大勢力，過年的時候柳家老家主曾在酒宴上意有所指，要把千官渡整合為柳家一家的天下?！?/br>
    穆淵聞言，蹙眉道：“朝廷沒插手？”

    “自然是不會坐視不理?！敝牍硇Φ?，“屬下之前與徐桂碰頭，徐桂現在跟著的，就是從上邊下來的官員，只不過千官渡離北都太遠，強龍不壓地頭蛇，只是暗訪，并未暴露身份?！?/br>
    穆淵舉起酒杯，抿了一口：“柳家這棵搖錢樹，如果不能為我生財，換一家也無妨?！?/br>
    “需要屬下以折鏡閣的名義去試探一下態度嗎？”

    “此事你不用插手，繼續你的任務便可，我需要一雙眼睛幫我盯著千官渡?！蹦聹Y垂下眼，說，“坎鬼和滿鬼前日已到千官渡，這幾日應該會有動作，你見機行事，別暴露身份?！?/br>
    忽然，穆淵挑了下眉，問道：“舒天霜是不是來過千官渡？”

    蛛鬼嘴角的笑意凝固了。

    穆淵心知肚明，沒難為他，輕笑聲：“算了，我不問了。從千官渡找個嘴嚴的大夫，讓他來天一號?！?/br>
    說罷，穆淵起身離開。

    “恭送閣主?！?/br>
    沒多一會兒，兩名紫衣青年走進來：“蛛鬼大人，閣主有什么新吩咐？”

    蛛鬼坐下，拿起筷子享用美食：“沒有，你們繼續留在歡喜堂別露面?？补砗蜐M鬼前日便到了千官渡，這兩個家伙，竟沒讓我察覺一絲，不夠意思?！彼麏A了一筷子魚rou，“閣主要嘴嚴的大夫，請常碌大夫來吧，那個老頭子寧愿自己兒子被打死也不肯為柳家賣命，是個硬骨頭?！?/br>
    “是，大人?！?/br>
    許初棠醒來時，不僅沒感受到熟睡一覺后的輕松，反倒是身子越發沉重，一雙有力的胳膊將他半扶起來，溫熱的白水湊到唇邊，小心翼翼的喂他喝下。

    “淵哥……”

    “嗯，是我?！蹦聹Y用衣袖輕輕擦去他唇邊的水漬，“大夫來了，讓他給你把脈?！?/br>
    許初棠疲憊的點點頭，上半身無力的后仰在穆淵懷中：“麻煩大夫?！?/br>
    常碌點點頭，手搭在許初棠腕間，閉眼診脈。

    其實許初棠對自己的病情心中有數，他配合大夫診斷、一日三次的按時喝藥、萬般小心將養，只不過是不想讓穆淵替他難過。

    而他，尚還需要這幅殘破不堪的身軀茍延殘喘，完成未盡之事。

    “公子氣血兩虛，余毒頗深，老夫……怕是無力回天?！背Ｂ禑o奈的搖搖頭，替他嘆息，“公子體內乃是極為烈性的混毒，毒發時五臟六腑怕是難逃絞痛之感，公子是否會無緣無故突然昏厥？”

    穆淵握緊許初棠的手，替他回答：“沒錯，不僅如此，每次昏厥后都極難清醒，并且……并且……”

    許初棠冰冷的手貼在穆淵手背：“并且醒來后會神思遲緩，大約一兩個時辰后會好轉，可身上會疼的厲害?！?/br>
    “老夫游歷四方時曾見過一毒草名為‘厥孟’，公子所中之毒倒是有一味毒與之類似。厥孟之毒，中毒者便會無緣無故的昏厥，且每次昏厥時間都會增長，直至永墮夢境，無法清醒?！背Ｂ得?，“照顧公子之人應該是極通藥理之人，醫術比老夫高明的多，現如今公子體內混毒冗雜，配合服用的湯藥竟也暫時相安無事，老夫的愚見是，先不要用其他藥，以免沖撞藥性，但毒物損身，平日不可過度勞累或憂思，好生養著才是?！?/br>
    許初棠對常碌微微笑道：“多謝大夫?！?/br>
    穆淵接道：“常大夫，初棠身邊離不開人，我不能去抓藥，還望常大夫將藥送到客棧來，我才好為初棠煎制?！?/br>
    常碌起身：“這個自然?！?/br>
    穆淵低頭與許初棠對視一眼，許初棠點點頭，這么久時間也緩過來些，自己撐著倚在床頭，穆淵去將藥方交給常碌。

    還特地告訴常碌每味藥都要按劑量單獨包裝，送來后穆淵自己會根據精確的藥方煎藥。因為流程繁瑣，穆淵多增加了銀錢，常碌拿過增添過的藥方離開，并未多問。

    送走常碌后，穆淵回身走到床前，許初棠抬起手，穆淵即刻握住，坐了下來：“怎么？”

    “有些累?！痹S初棠順著穆淵的力道，倚在他的肩上，他沒說實話，實際上他感覺很糟，仿佛下一秒就要再度昏過去似的。

    穆淵摟著他，沒說話。

    他微微低頭，懷中的青年眼簾半闔，羽睫狹長，眼尾墜著一顆朱紅的淚痣，安靜又乖順的斜倚在他懷中，呼吸清淺。

    “初棠？”

    穆淵放輕聲音。

    “……嗯?！绷季?，許初棠才虛弱的應了一聲，只覺得穆淵的聲音似乎隔著罩子朦朧不清，而自己正浸在冰冷的池水中，張嘴很困難。

    穆淵的手壓在許初棠后背，徐徐的將溫和的內力度過去：“沒事的?！?/br>
    許初棠無力的勾勾唇角，意識越發迷離：“嗯……沒事，不要、不要浪費內力……”

    “不是浪費?！蹦聹Y輕輕貼著許初棠的發，“給你，就不是浪費?！?/br>
    “我沒事，就是，有點暈?！痹S初棠合著眼，喃喃，“有點暈而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