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寨:月亮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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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下雨。 空氣中有股霾的味道,天氣很熱。 放在窗臺的那盆植物已經死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讓一盆昂貴又脆弱的植物接受酸雨的洗禮,本來就不是一名正常人做得出來的事情。照顧它的是一名Lilith,一名被診斷有“躁郁癥”的保姆型女性仿生人,代號是Aphro。她的生物腦已經使用十五年有余,早就患上了阿茨海默癥候群。她平時就有點呆呆的,死了一盆植物,也只是讓她變得更加神經質而已。 這是我來到城外的寨的第三周。雖說當初來到這里是偶然,但真正到了這里也沒什么不適應的。 目前,我居住在一棟公用宿舍樓里。為此,我加入了一個名叫月亮公社的自治團體。這個公社一共有五十三個成員,提倡自由、自律、互愛、互助,經濟獨立,財產公有。公社成員的個人所得需要全部上繳“圖書館”,以此獲得統一分配的衣服、藥物、食品以及被所有成員視為最重要的“書籍”。公社內還設有三名“法官”,具有裁決權,可以判處成員們“褻瀆罪”,將他們驅逐出公社。不過,我至今也沒搞明白這個“褻瀆罪”到底是什么玩意,聽起來就不那么正經,公社內收留的各種成員更是各有各的古怪。 我的舍友就是這個代號Aphro的Lilith。她五年前因為偷竊客戶家的孩子,被客戶投訴。廠里將她抓回去后,注銷了她的仿生人編號,因為查不出導致她大腦異常的原因,只能把她送去黑市上售賣。她從黑市上逃跑后,就來到了這里,算是公社里的老人。聽其他成員說,她以前還算“正?!?,但是因為沒有仿生人編號,意識無法上傳到“云圖”,所以無法更換生物腦?;忌习⒋暮DY候群后,只能通過注射藥物來刺激腦細胞,延緩生物腦的衰老。時間一長,就變得神神叨叨了。 “Prome?!彼B兒般短促叫了一聲。 我反應了一會,才意識到她在喊我的代號。 公社成員都有各自的代號,都是隨機生成的。因此我到現在還沒有習慣這個奇怪的稱呼。 “今天是你去酒吧值班嗎?”她問我。 我打工的地方,是公社附屬機構之一的酒吧。說是酒吧,更像是餐館。我的日常工作就是給公社成員提供伙食。不過,它本質上應該是某家黑幫旗下一間物流公司的城外走私分揀點。大概率是九龍寨。要么就是教父。黑幫通過物流公司給公社提供圖書館資源和運作的資金。與此相對,我們需要給他們保管這些走私的貨物——基本上都是酒精,還有一些在包裹上被標注“X”的未知貨物。 “是的。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幫忙嗎?” 我躺在吊床上,看著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回答她。 “我可以去那里坐坐嗎?”她問。 “你想喝酒?” “不可以嗎?” 我頓了頓,說:“你今天也有自己的工作吧?” “我快要報廢了?!彼?,“所以我不打算繼續留在公社里了?!?/br> 我不禁抬頭看她一眼。 她坐在窗前拿著剪刀,似乎試圖通過修剪枯萎的枝葉來拯救這盆已經死去的植物,但她還沒有動手。只是看著,等著,又說起了話:“昨天我看到了星星,從天邊墜落,地上燒起好大一團火。今天,它便死了。我覺得這是一個不好的征兆?!?/br> 我搞不懂這句話的前后邏輯。 何況,雨一直下。 昨天也是雨天,怎么可能見得見星星。 因為“大吞噬”,地球丟失了一部分重量,但在重力的作用下,殘缺的地球通過劇烈的地殼運動又重新塑回一個球形,雖說進入新紀元后,地殼已較之前穩定了許多,但火山噴發依舊時常發生,導致空氣中積聚了大量溫室氣體,地球就像個桑拿房,過多水蒸氣上升到高空,使地面連續不斷地降水。 若Aphro昨天真的見到了星星……可能哪座火山又爆發了吧? 過了好一會,我重新低下頭,道:“隨便你吧?!?/br> 城外的寨基本上由各色各樣的帳篷搭建而成,少則幾百,多則幾千,像一個廣袤的露天市場。巨大的深藍色防水布層層疊疊擋在上空,和金屬支架組成簡陋的棚屋。我們月亮公社的“宿舍樓”是用一層層金屬板,一段段繩梯和一張張網狀吊床堆壘而成,看上去就像棚屋里金屬樹枝上懸掛的蜂巢。大部分的寨都設置有簡陋的生態調節系統,但是該漏雨的時候還是會漏雨。帳篷里總是濕漉漉的,到處都是積水。 我工作的地點就在宿舍樓附近,是一間由兩張屋脊形帳篷拼接成的兩居室小房子。有著很簡陋的吧臺,懸掛著幾張吊床,擺著幾張高腳椅,前方接待客人,后面是最重要的倉庫。 我穿上黃色雨衣出門,攀著繩梯來到地面,Aphro跟著我,手里捧著她枯萎的盆栽。 我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但是不少人和我打招呼。 “Prome,原來今天是你值班,我會去酒吧喝一杯的?!?/br> 一名藍頭發的男子沖我揮揮手。 謝了,最好不要來。我在心里道。 我討厭麻煩的工作。月亮公社的成員們雖然古怪,但都很好相處。讓我感到煩躁和不耐的是一些來自其他自治團體的寨民。他們很愛鬧事,相當一部分人對仿生人很有成見。他們認為,他們之所以會被驅逐出城市,淪落到這種地方,是因為仿生人搶走了他們的工作。我不想評價這種觀點,但這不妨礙我對他們挑釁的行為感到火大。 “剛才那個人是低科族的?!盇phro突然出聲道。 一個寨大抵會形成十幾個自治團體。低科族算是其中人數最多的一個。其實這個組織的全稱應該是“綠色生命”,低科族只是大家給他們起的綽號。低科族成員大多是寨的原住民,基本上都仇視仿生人,抵制高科技產品,號召大家過原始生活,很愛找對仿生人態度相對寬容的月亮公社的麻煩。我見過那個男人幾次,總是來酒吧sao擾我。 “你認識他?”我漫不經心問道。 “他看上去好像很喜歡你?!彼鸱撬鶈?。 “我消受不起?!蔽艺f。 “我曾經也和一名低科族交往過一段時間?!?/br> 我猛地回過頭。 對不起,我承認我有點八卦。 “他說,如果我愿意做他的戀人,他會讓我懷孕?!?/br> 我皺起眉頭:“你信了?” 她呆了好久一會:“不記得了。反正和他做了,對我也不會有什么損失?!?/br> 我們終于來到酒吧。簡單打掃一下,便可以開始營業?,F在是下午三點半,下雨天沒有陽光,室內昏昏沉沉的。我開了三盞節能燈,也未能將室內照得亮堂。 Aphro在吧臺前坐下來。她點了一份鳳梨合成rou漢堡和一罐冰鎮櫻桃啤酒。在我忙碌的時候,她對我說起她以前的故事。 “聽說生物腦的極限是二十年,但是我的腦子只用了十五年就不行了??梢姲⒖α鹚褂媱澞侨汗治锞褪窃隍_人(我可真冤枉)。我要死了。大部分仿生人都不會有‘死’這種概念吧。我的一生算是十分特別,即使只有十五年,即便其中十年,我都是在先生的家里度過的。 “我很愛先生和夫人,也很愛先生和夫人的兒子。我不清楚我愛哪個更多一些。我在先生和夫人剛結婚的時候就被制造出來。作為天生服務人類的保姆型仿生人,盡管我的生物腦里加載了最高級的情感模塊,但是我依舊需要在社區里進行情感學習。你也是仿生人,你應該了解這一點。在社區里,我們會選擇一兩名志愿者作為我們的父母,與他們組成臨時家庭,相處兩年,在短暫的角色扮演生活中,體會人類的情感??墒窍壬话l奇想,向公司提出請求,希望我可以去他的家庭里進行情感學習。他和夫人會成為我的父母,我則是他們領養回來的“女兒”。等到他們未來的孩子出生,我會作為這個家庭的一分子,那個孩子的jiejie,而不僅僅是一個被購買回來的保姆型仿生人,照顧他長大成人。 “或許,先生最初的想法,只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我能夠盡快融入他的家庭,和他們培育出深厚的感情,這樣我未來就能更好照顧他的孩子??墒窃谀且荒昀?,先生和夫人對我真的很好。尤其是夫人。她懷孕后,大部分時間只能待在家里,和我一起。她總是抱我,偶爾親吻我。她的舌頭很柔軟,身上的香氣很迷人。她用漂亮的衣服打扮我,用奇怪的筆給我化妝,和我一起睡覺,經常對著我撒嬌,什么煩惱都和我傾訴,還很愛和我說些抱怨先生的話。她很是縱容我一些壞脾氣,從不更正我的缺點,反而覺得我任性的模樣很可愛,看我對先生做惡作劇會哈哈大笑。我出廠一周年那天,剛好是六一兒童節,他們給我過了一個生日,帶我去動物園玩。那時,她快到預產期了,她讓我把耳朵貼在她的肚皮上,聽她兒子在里面踢她的聲音。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理解,那種感覺真的很奇妙。盡管我是一名仿生人,但是我在聽到聲音的那一刻,覺得自己好像也和這個還未出生嬰兒血脈相連。 “我想,難道這就是親情嗎?就算它不算是親情,那也屬于最廣義的‘愛’吧?” Apthro喃喃說著,把懷里的盆栽放在吧臺上,剪掉了一條枝葉。 我正好烤好了鳳梨合成rou漢堡,把它端到她的跟前。 “既然如此,你后來為什么要把他們的孩子偷走呢?”我問道。 她搖了搖頭,緩緩道:“不,我沒有偷走他。弟弟是自愿跟我走的。自從他出生后,一切事情都發生了變化,而其中變化最大的也是夫人……”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了。 有人來到了酒吧,正是剛才我們在路上碰見的藍頭發低科族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