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鶴寧笑了一下，這個笑容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愴然的，絕望的，孤注一擲的。

    是什么秘密把他逼迫到如此境地，讓他下賤地跪在我的跟前也絕對不愿意透露？它在我眼前發酵，但是我抓不住它。

    “所以呢？你和我父親一樣，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告訴我嗎？”我平靜問道。

    他的眼球動了動，像有活物泛過，旋即，他又低下頭去。他總是用這種方式掩飾他的情感。我捏緊他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來。他眼眸里全是霧氣。我看不透，搞不懂，無論我如何掙扎，都在這個漩渦當中。

    “你以為你這樣子我就會感激你嗎？因為這個秘密會傷害我，所以你寧愿苦巴巴受著這一切也仍舊選擇閉口不提？你真愛我啊，愛得讓我感動?！蔽依涞?。

    他嘴唇顫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又蓋下去。

    我不想繼續和他糾纏了。我原以為他這次會和以前不一樣，至少會變得勇敢，變得坦率，但是他一如既往地讓我失望。不過他剛才至少對我吐露了一點，他知道他被迫與我父親結合的真正原因。這是在BABARA集團的授意下的一場行動，而非我當初猜測的那樣，我的父親為了強迫他與自己結婚，借助了BABARA的力量。

    可是像BABARA這樣的跨國集團，究竟會因為什么事情才會強迫一名國研所副所長和一名動物園園長結合？BABARA在后全息時代能夠在五大跨國集團中獨領風sao，底氣來自當年獨具慧眼扶持了，在全息系統大出風頭時式微的阿喀琉斯計劃，可許鶴寧和我父親手上又握著什么資料讓BABARA寧愿使出這樣的手段也要得到的呢？

    何況……許鶴寧剛才還透露了一點，這個秘密與我有關。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心中一動，忽然問道：“剛才那句話，是你無心說出來的，還是你故意的？”

    如我所料，他保守秘密的方式就是沉默是金。

    BABARA是抓住了這一點嗎？他對我的微妙態度讓他成為了集團的幫兇，這是他唯二的弱點。

    我蹲下來，仰視他低垂的面龐。他的眼眶處滾落的淚珠滴在我的臉上，我愣了一下。

    他驀然一笑，問道：“白白……那么多人愛你，我知道我的愛不足一提，甚至讓你厭惡的，可你能不能在心里給我留個位置？”

    “你真是得寸進尺?！蔽依涞?。

    他像是預料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語，因而表情還是淡淡的。我總是說我厭惡他這樣的表情，可是我每次還是在他露出這樣姿態時被他吃得死死的。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充其量只是我十八歲那年的一夜情對象罷了?？墒沁@名詞前多了一個“第一個”的修飾語，再添上后來那些復雜混亂的糾葛，如今無論我如何努力否認，他對我而言，都是不一樣的。

    我嘆了一口氣，只覺萬千情緒散去，一股溫熱的酸湯從我心底里涌出來。我道：“老師，并沒有很多人愛著我，不過一時貪歡在一起罷了，今日哪知明日事呢，你別想太多了?！?/br>
    他怔住了，顫抖的手輕輕捧住我的臉，天花板上的燈像一顆垂死的星，仿佛就要落在他的頭上。他的額頭抵在我的額堂上，溫柔的氣息拂過我的鼻尖，我覺得有點癢，不由笑了一下。他的指尖抹去我臉上的淚珠，然后落在我的耳下那寸皮膚。

    他輕輕地寫了一個單詞：Vivian。

    我想起我十五歲那年，初入國研大學，有一節生物工程導論課，是許鶴寧給我上的。我上大學之前，我所接受的教育，皆由電腦輸入數據完成，帶上全息感應器頭盔，后頸插上接駁線，源源不斷的電子數據從龐大的數據庫轉移到人腦里。這項技術最初在大吞噬時代，人類乘坐太空艙逃離地球，暫住在近地面空間站里時發明出來，幫助沉睡中的人類獲取最新知識。后來這項技術通過當年開發了全息系統主腦的山下紫博士完善，在全息時代成為了全民教育的一部分。

    只是人腦通過數據傳輸能夠接收知識的容量和速度因人而異，并且受知識的深度限制。過于晦澀負責的知識最后還是需要傳統教育完成。后來人們開發了智力評測系統，智力評測達到A級以上，通過數據傳輸完成基礎教育后，可以前往大學接受人工教育，繼續學業。至于那些智力低于這個標準的人，則被視為繼續接受學業為浪費社會資源。

    現在這個社會盛行社會達爾文主義，專注效率，看重階級，重視差異。當時的我也是這個社會學流派的信徒之一。許鶴寧渾身與我格格不入，他慢吞吞地講課，舉一反三比照本宣科還要難懂。而且特別事逼，其他教授授課都在國研大學的實驗室里，只有他帶著我們去動物園的試驗田里跑來跑去。我對自幼生活在動物園里，對這一片土地熟悉得很，自然覺得他說的內容干巴巴又無趣。

    那一節課我中途偷溜出去了，去找我的海豚Vivian聊天。聊著聊著，我就睡著了。動物園里的陽光總是那么好，催人懶洋洋的，父親以前沒少打趣要趕我出去，免得我成為社會敗類，我沒臉沒皮要賴在他的身邊?？墒呛髞戆l生的一些事讓我現在也不太確定，我當初離開動物園，前往國研大學就讀，或許……或許是我主動選擇的。我并沒有像我自己所認為的那樣，寧愿一輩子就在窩種植田里閑散地過日子，永遠陪伴在他的身邊。

    我不記得的了。我好像總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推著往前走。我無法掙脫，也無法記住。

    我在我那久違的二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醒來時，許鶴寧已經離開了。他把他的黃銅小皮箱留給了我。我在里面摸出我以前很喜歡搗鼓的錄音磁帶，這都是舊紀元的古董貨了，以現在的我的薪水，肯定是買不起的。不過我的行蹤已經暴露，似乎我以后也沒必要繼續凍結我以前的銀行卡。我有些茫然，好像這世上誰也不需要我。

    許鶴寧還把我房間里的錄音機也帶過來了。我把磁帶插進去，播放的是雨中曲。

    我以前很喜歡聽這首歌，還模仿電影里的角色跳過這支舞。

    我想回去，可我必須搞懂那個秘密。我暫時還不知道從何入手，目前只有許鶴寧用一根細針給我挑開了一個裂口，這個裂口是Vivian，這只養在動物園里，只比我年長兩歲，并曾經被許鶴寧懷疑它的大腦已被更換為生物腦的海豚。

    阿喀琉斯計劃的特員沒辦法干涉動物園試驗田自主進行的實驗，父親當然有讀取這些實驗資料的權限，但是他不會告訴我。

    我得找個黑客。

    我晚上回到酒吧里工作，已經遲到了二十分鐘。今天值班的人是英生和金，所以我又逃過一劫。

    今晚的客人都是一些生面孔，我應付得興趣缺缺，小費倒是收到不少，我勉強露出還不錯的笑容。

    我現在還惦記著那個秘密。我越想越糊涂，如果正如許鶴寧所說，他與我父親的結合是出于BABARA的逼迫，那他們之間為什么還要發生關系，這也是BABARA的計劃之一嗎？可我實在想不明白，BABARA集團把我身邊的關系弄得一團糟意欲何為，是我身上發生了什么連我自己也不記得的事情嗎？難道我的記憶被抹消了？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響起的鈴聲稍微打斷了我的思路。我麻木地說著歡迎來到Vivi  vida的歡迎詞，沒看清楚推門進來的是何人，直到他坐在吧臺前，我抬眸一看，這才愣住了。

    “小七？”

    他笑道：“你怎么那么驚訝？”

    我有些窘迫，我以為經過昨晚一事，他這段時間大概不會來酒吧里找我。我以前惹他生氣，也沒有這么快就和好的。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問道：“你今晚想喝些什么呢？”

    他俏皮地眨了一下右眼：“你有什么推薦的么？”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像他的睫毛掃到了我的心里，又癢又甜的。他總有辦法逗我開心。

    “大都市？我最近喜歡這款酒?！蔽业?。

    “嗯？”他瞇起雙眼，“看來你最近的口味比較復古?！?/br>
    “不是和你一樣嗎？”我笑道。

    其實大都市是一杯烈酒，呈艷紅色，一杯下肚，讓人飄飄然的。這杯酒由一名虛擬歌姬帶火，說來也可笑，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為了一串根本不會喝酒的數據而瘋狂購買這款酒。

    我之所以提議這款酒，是因為這是Vivi  vida里唯一一杯能把小七喝倒的烈酒。

    都怪酒精限購條約，我們這些普通酒吧只能生產輕量酒。我有點懷念柵欄里那些真正高濃度烈酒的滋味了。

    “那就請June先生給我來一杯大都市吧?！毙∑哒{笑道。

    看來小七真的很喜歡玩各種角色扮演，我都不知道我在他口中多了多少稱呼了，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叫我小王子。

    我曾經笑著問他，如果我是小王子，那你是玫瑰花還是小狐貍？

    他反問道，難道我不可以是飛行員嗎？

    我從來沒有想過他代入的是這個角色。

    我調制好一杯“大都市”，遞給他。他接過去的時候指尖在我掌心撓了一下。

    “小王子……”

    他輕輕叫了我一聲。

    金還在旁邊呢，他這樣子叫我，繾綣又溫柔的，讓我有點害臊。

    “嗯？”我應道。

    “昨晚……對不起?！彼p聲道。

    我訝異地看著他。

    他笑了笑：“我不應該在你心情低落時還沖你發脾氣?！?/br>
    其實昨晚一事是我做得不厚道，人與人之間相處是有底線的，不是所有人都像老板這樣，愿意無條件做我的垃圾桶，無條件地做我的慰藉品，是我失態了。小七這人，表面斯文溫柔，實則高傲得很，我不應該踩過那條界線。

    可是他現在向我道歉，倒讓我不知道如何回應他了。我不好意思道：“我沒有生氣……”

    “那約會依舊？”小七迫不及待道。

    “什么約會？”我懵了。

    小七“嘖”了一聲，有些急道：“不是說好了嗎，下周陪我去皇后區看實體書展，你昨天都答應了！”

    啊……我想起來了。

    被許鶴寧一打岔，我差點把這件事給忘了。

    既然是昨天已經答應好的事，我當然不能推卻不去，雖然我想我在這段時間里應該沒有太多玩樂的心情。

    我笑了一下：“好的?！?/br>
    小七定睛看了我一會，他探究似的目光讓我有些不自在，不由問道：“怎么了？”

    “你是不是……還不開心？”他問道。

    我的心被他問得一軟。我道：“天氣都有陰晴好壞呢，何況人的心情。我自己會處理好?！?/br>
    “真的？”

    聽他的語氣，好像他對我的自制力有點不信任。

    我惱道：“反正我不會讓這種狀態持續到我們約會時的?！?/br>
    他又笑了，抬起手來輕輕捏了捏我的臉。他的手冰冰涼涼的，刺得我一激靈。

    “那我們說好了哦?！?/br>
    我點點頭：“那我們到時在什么地方見？”

    他想了想，道：“在FLOWER百貨廣場吧，然后我們一起坐升降電梯上地上城，我會聯系你的?！?/br>
    說回來，我還不知道他是如何搞到我的聯系方式的。他是黑客嗎？我從來沒有問過他的身份，盡管酒吧的熟客都默認他是豬籠組的七公子。

    小七忽然問道：“June，我可以親你一下嗎？”

    我怔了怔，有些羞惱道：“為什么要問我……”

    他笑了笑，瀲滟的雙眸像月光下的蜂蜜。

    “因為接下來幾天我都很忙，不能來酒吧里看你，所以我想……”

    我打斷他的話：“你不會又放我鴿子吧？”

    他輕笑道：“不會了，以后都不會了?！?/br>
    他貼上來，吻在我的嘴角。

    我被他蜂蜜似的淡色眸子攝住了，當他撩起眼皮看我，我的心不由一顫，有些慌亂地閉上眼睛。

    他親了親我的眼瞼，笑道：“我的小王子?！?/br>
    我莫名想起，小七好像說過他有點近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