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路神的迷宮
鄭楷意很少來他爸的公司,來也很快就走。從高中開始他就打定主意將來絕對不會去他爸的公司工作,他無法和他父親共事。用他的話說,他爸是個純粹的朱元璋式人物,刻苦、能干,但是獨裁、多疑、不近人情、剛愎自用、容不得任何對于權威的挑戰。對于鄭楷意和鄭楷思來說,他是個堅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父親。鄭楷意左邊的眉毛是斷的,雖然不太容易被看到,仔細看就會發現那里有一個小小的白色傷疤——是小時候被他爸扇了好幾巴掌撞到了家里的櫥柜,去醫院縫了針。 他不喜歡他爸。他不能否認他爸給他帶來了超乎尋常的優渥生活——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城市,比他優秀的同事蝸居在小小的出租房的一個房間,他自己名下卻有一套市中心將近三百平方的平層。他是他父親財富的受益者,他也知道是因為他父親,才有許多人愿意高看他一眼。初中他爸來給他開過一次家長會,他印象非常深。大多數家長給老師的自我介紹都是“我是XXX家長”,只有他爸說的是“我是鄭建偉,鄭楷意是我兒子?!薄粋€純粹從“我”出發的男性沙文主義者。 鄭楷意推門進他爸的辦公室的時候,他爸正在表情嚴肅地講電話:“讓他把消息放出去,我再說一遍,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已經決定好了?!彼匆娻嵖膺M來,把聽筒壓在胸前:“你去門外等一會兒,秘書叫你進來之前不要進來?!?/br> 鄭楷意皺起眉,也沒多說什么,就出去了,坐在門口的沙發上等著。他有些不好的預感,大概在門口坐了二十分鐘之后,秘書讓他進去。鄭楷意走進房間,關上門,扭頭看向鄭建偉。他爸坐在巨大辦公桌后,身后掛著一幅書法,上面寫著“置死地,而后生”。鄭楷意走到他面前,拉開凳子坐下。 鄭建偉靠在椅子上,端詳著他的兒子。鄭楷意繼承了他的輪廓,他的腦子,但是可能因為年輕,沒怎么吃過苦,太感性。他看著鄭楷意的臉,然后說:“沈晗楊是個小人。小人是不能惹的,他記仇?!?/br> 鄭楷意抬頭看了他爸一眼,這話表面上聽起來是在撫慰他,但是他已經嗅到了一點不對。 “他當時沒生氣吧?”鄭父笑著說,“你等著吧,時候未到。跟人家學著點,睚眥必報的小人才能得勢?!?/br> 鄭楷意有點無奈地說:“爸,你知道我做不來那種……” “哪種事?”鄭父追問,表情隱約開始不悅,“你懂個屁。今天沈晗楊和林行簡在攬月樓吃飯,你知道嗎?”他看著鄭楷意的表情,鼻子里發出哼聲:“你以為你能又高貴,又活得舒服?我告訴你,你能坐在這是因為你爸是我?!?/br> 鄭楷意看了眼他爸辦公桌上擺著的表,那只表不是給鄭建偉自己看的,是來給匯報工作的下屬看的,意為“廢話少說,寸秒寸金”。他開口說:“爸,我今天下午還要和上司去見客戶?!?/br> 他說的倒是實話,今天下午他要和老板去深夢討論關于他們業務方向和股權調整的問題。 鄭建偉看了一會兒他的臉,然后問:“楷思最近怎么樣?” 鄭楷意莫名其妙,疑心讓他皺起了眉:“……她挺好的?!?/br> “……”鄭父好像打算說什么,看了一會兒他桌子上放的曾國藩立像,然后說,“你也是個男人了,記得平時對你媽和你妹好點?!?/br> “爸?!编嵖獬聊乜戳肃嵔▊ヒ粫?,確認對方沒有要繼續說下去的意思,然后站起身來,“如果你不想和我說到底發生了什么,至少保證我媽知情?!?/br> 他站起身來,最后看了一眼他爸辦公桌后那副書法,然后推門離開了他爸的辦公室,驅車直接去老板家里先接了老板,然后一起開車去一家公司。這家公司是今年一個大廠里的管理層跳出來自立門戶創業開起來的,有人脈,有能力,有想法——頂級的私募風投基本是擠破了頭也想塞錢進去,創始人基本選金主基本可以像后宮選妃一樣選。鄭楷意在的這家風投是因為資金足夠雄厚,所以才能擠進池子里,大老板如臨大敵,他有幸跟著一起去了,全場只有他上司梁總,一如即往是那副睡不醒的臉——他的上司梁總這個人一直是這樣,聽說因為年輕的時候自己創過業的原因,總之是個比較有情懷的投資人,對于好項目總是兩眼放光,只是永遠端著一副看不起人的尊容。 鄭楷意聽著臺上的人講他們的項目內容,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他們公司其實做的項目和莊舸他們公司是比較相似的,甚至莊舸還是這個方向學術研究上的佼佼者。只不過兩個公司的團隊規模、創始人的名望人脈和資金實力都相差太多了。 梁總依然是那副睡不醒的臉,兩個人上了車,準備驅車去深夢。 “小鄭,你把我放在深夢就回家吧,去準備一下剛才那家公司的材料?!绷嚎傞]著眼睛說。 鄭楷意扶著鍵盤的手頓了一下:“老板,不用我跟著?” “嗯,這次我一個人就行了?!绷嚎偟穆曇魪谋澈髠鱽?,“你多把時間花在那邊?!?/br> 鄭楷意皺了皺眉,但是上司的語氣有些強硬。雖然他很想跟著去,但是給莊舸他們拿錢的事情基本上也是板上釘釘了,出不了什么差錯,要聊的只是出多少的問題,他也就沒再多說,把上司放在深夢就回去了。 對于這次投資,深夢的態度是鄭楷意他們公司拿的有點少。就如同之前靳凱文和莊舸說過的一樣,他們都以為能給出更高的估值,為了能在這次會面上拿出足夠的籌碼,莊舸熬了差不多一個多月的夜,天天關在房間的電腦前面研究技術問題。他此刻站在會議室的大屏幕前,侃侃而談給在座的眾人解釋他到底攻克了一個什么樣的技術難關——說到他的專業領域,莊舸就像變了個人。他不再是那個“不會說話”的莊舸,他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充滿了百分百的自信,他帶著熱愛和才情在做自己的工作。 聽完了莊舸的話,他的上司從手邊拿出一沓文件放在桌子上:“不瞞你們講,你們要的價格,如果再早點我還可以考慮,現在我一定給不到。今天早上我們剛剛去了另外一家公司,創始人你們應該也認得?!?/br> 梁總用食指點了點桌子上那沓文件上寫著的人名。靳凱文看了一眼,然后露出些沒藏住大事不好的神情——他心里清楚,雖然他們公司有技術優勢,但是如果沒有人脈、能成噸砸的后備資金和龐大成熟的團隊,想在現在的市場里開辟出自己的路難上加難。 梁總接著說:“你們的技術確實比他們強,我個人非常認可,但是我們得回到地面談談現實——你們在市場上打算怎么贏?怎么變現?你們總不能出去賣專利吧?說實話,你們公司不適合找風投,你們應該去找私募。他們看中了技術還能愿意拿錢收購你們,我們風投也不控股……你要是能說服我你們在市場上有勝算還行,說不出來的話…” 靳凱文一時沒張開嘴。誰也沒想到還會遇到這樣的情況,靳凱文現在心里就是后悔,之前給的價格雖然比他們心里的預期低了,但是一口答應下來的話還有錢拿,現在雖然讓莊舸拿出了更好的技術,但是誰想到半路跑出來一個程咬金。他和莊舸在空中對視了一下,莊舸看起來倒是很平靜。 莊舸伸手推了一下眼鏡,拿著遙控器按了兩下:“首先,我要說明的是,我有信心說我們在技術上的優勢不是他們用其他軟素質可以簡單填補的。第二,雖然原本按照我們的上次和您見面的時候拿出的計劃,這個項目暫時還沒到上線期,但是…” 靳凱文嘆了口氣,看著莊舸打開了一個新的PPT。那是莊舸的游戲項目計劃,因為城南傳說還在逐步完善,他們本來是計劃更晚點拿出來的,但是現在沒有辦法了。他不確定莊舸的方案能夠打動面前坐著的這位投資人,如果那個叫鄭楷意的年輕投資人今天在就好了。 想到明顯更好說話、思路也更開闊的鄭楷意,靳凱文突然覺得他或許值得爭取。他在桌子底下找到手機里鄭楷意的聯系方式。 靳凱文【鄭先生,打擾了,今天晚上您有時間嗎?關于我們的項目,我有一件事想和您見面討論一下?!?/br> 靳凱文猶豫了一下——如果能爭取到鄭楷意還有希望,如果爭取不到,那就一定拿不到投資了。于是他撒了個謊。 靳凱文【這是您上司的意思,說是年輕人之間更好溝通?!?/br> 鄭楷意剛把車開到家,打開手機看了一眼,然后皺起了眉毛。靳凱文這明顯是撒謊,哪的上司有這種指示還會不直接和自己傳達,居然能讓客戶直接聯系他。百分百今天深夢的交涉進行的不順利,出了什么岔子。按理說這件事情他不應該管,但是牽扯到莊舸,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觀。 鄭楷意好奇到底怎么了,但又不好直說。讓他的上司知道了犯忌諱,他猶豫了一下怎么措辭,然后敲了幾下鍵盤。 鄭楷意【可叫不得您,喊小鄭就行!】 鄭楷意【見面沒問題,但是今天是周日,我們就不聊工作了[太陽]】 靳凱文松了口氣,回復給鄭楷意。 靳凱文【哈哈哈,是我欠考慮了。真不好意思,周日還給你添麻煩。有什么想吃的嗎?】 鄭楷意 [定位消息] 鄭楷意 [定位消息] 鄭楷意 [定位消息] 鄭楷意【這三家飯店都挺好的,我個人比較推薦,哈哈】 他選的三家飯店都是熱鬧又比較評價的地方——簡單來講,就是都不是說正事的地方。靳凱文手機震了幾下,他看了一眼臺上還在繼續演講的莊舸,然后看了一眼臺下聽得認真、時不時點點頭的梁總,突然感覺心里稍微放下了一點。他低頭打開手機,看了看這幾家飯店,明白鄭楷意是不想牽扯進去,不由得感嘆鄭楷意年紀輕輕,做事情謹慎到了有點不必要的程度。靳凱文領會到他的意思,不由自主把說話的語氣也放松了些。 靳凱文【好嘞,晚上不見不散】 他鎖上手機,聽到對面的梁總正在叫他:“……你們可真行,現在突然給我塞了個新項目。算了,靳總,這個項目聽著還行,辛苦你和上次和我一起的那個姓鄭的那個聊聊,這方面他比我更懂,我回頭找他?!?/br> 靳凱文心情的激動簡直無法形容,他提前了一個小時到的餐廳,就等著鄭楷意來。 鄭楷意今天晚上特意穿的很休閑,他穿了一件灰色的衛衣和白褲子,意外很配他有些深的膚色。他到的時候靳凱文已經在里面坐了有一段時間了,看到鄭楷意進來,揮了揮手。 鄭楷意坐在他對面,喊了服務員過來:“靳總比我大一些吧,那我叫靳哥了。靳哥有什么忌口嗎?” 靳凱文翻了翻菜單,笑著說:“我吃什么都行,按你的意思來?!彼麑嵲谑遣恢篮班嵖馐裁?,叫小鄭不合適,叫鄭總對方肯定不開心,干脆避免稱呼鄭楷意。 “他家剁椒魚頭我真的特別推薦,而且不是特別辣。我算是挺不能吃辣那種人,也還能接受?!?/br> “剁椒魚頭我也特別喜歡,那我們剁椒魚頭?!?/br> “一份剁椒魚頭?!编嵖恻c了點菜單,抬頭對服務員說,“我開車了,今天沒法喝酒,靳哥有什么想喝的嗎?” “哎喲這不巧了,我今天也沒法喝,下次我們坐地鐵去喝一次,哈哈?!?/br>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把菜點完了,一共點了四五道菜,鄭楷意提前把錢付了,然后低著頭裝作漫不經心地說:“我早就想和靳哥出來吃次飯了。靳哥真是夠辛苦的,這段時間一直是和你聯系,其實我一直就想問,莊先生真是一點都不管這些事???” “……”靳凱文苦笑著說,“莊舸術業有專攻,最近我們又突破了個技術難關,都是莊舸帶著團隊在做的,相比之下我做這點事情也就沒什么難的了?!?/br> “這今天我沒去太可惜了?!编嵖庹f,“這個技術難關是今天莊先生和梁總展示了?” “是?!苯鶆P文看到鄭楷意主動提起,也就放開說了,“但是B廠之前X團隊的頭不是出來創業了嘛,和我們的方向有點接近,梁總還是有點放心不下。這確實,畢竟有用戶能變現才是硬道理?!?/br> 鄭楷意點點頭:“嗯,確實是這樣。但我估計靳哥和莊先生肯定有法子解決吧?!?/br> “……哎?!苯鶆P文嘆了口氣,“莊舸確實拿了個方案出來,說實話,這也是我今天為什么冒昧要見面的原因。莊舸提了個游戲方案出來,我們之前在計劃里也講過,但是之前沒打算這么早拿出來?!?/br> 鄭楷意愣了一下:“游戲?那所有評估和企業估值全要重新做,怎么這個階段突然提出來,這……太沖動太草率了?!?/br> “因為這個方案滿足梁總的要求。說實話,這個方案已經很成熟了,也不是我們一拍腦袋才想出來的,之前只是覺得想等到更完美的時候一鳴驚人?!苯鶆P文說。 “梁總怎么講?” 靳凱文又在苦笑了:“您別說,我都覺得不好意思了,梁總真的聽了,他確實讓我和您見面。說是年輕人比較明白,讓您先看看,和同事簡單做個評估?!?/br> “梁總是這樣?!编嵖庑α?,“你別看他看著不好相處,他還是很珍惜項目的。所以莊先生這個項目是怎么回事?” “…是這樣的,其實當初建立深夢,莊舸愿意加入就是因為他想做游戲。莊舸最開始給深夢寫的企業理念是建一個游樂園還不是什么東西,后來被我改了?!苯鶆P文一邊回憶一邊說,“我其實很早就也希望莊舸能把他的游戲做起來了,他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游戲,據說還挺有名的,在網上叫什么Luke,這次他能得到梁總青眼也是因為他有名,做游戲的話流量和日活上有一定保證?!?/br> “……?”鄭楷意沒反應過來,他一只手沒收住拍在了餐桌上,“Luke?” “是,好像是這個名吧?”靳凱文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有點歉意地笑著說,“我也不怎么玩游戲,不太懂,我記得他好像是叫Luke?!?/br> 鄭楷意的腦子一片空白。 莊舸就是Luke? ——如此意料之外,但是細想又如此情理之中。他震驚地快要站起來抓著靳凱文的領子說話了:“然后呢?你們遇到了什么問題?” 靳凱文又被他嚇了一跳,他吃不準鄭楷意什么意思,臉上露出一絲難色。他畢竟不知道莊舸對于鄭楷意意味著什么,Luke對于鄭楷意又意味著什么,鄭楷意現在這個激烈的態度只會讓他覺得鄭楷意此刻的想法是覺得深夢這家公司不可靠、沒有前景,決定要撤資了。也不怪靳凱文這么想——莊舸臨時添加項目已經讓他非常膽戰心驚了,梁總愿意給他們個機會,對于他來說就相當于從十八層地獄里逃出了一條生路,他不敢再節外生枝一點點了。 鄭楷意也想到了這一點,他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坐在椅子上:“靳哥,我是真心實意想幫你們。梁總是個有情懷的投資人,你也看到了,如果我只想撈快錢,我就不會和他干那么久。你們的項目有什么問題,現在不說之后會議上也要說,梁總給我們這個見面的機會就是讓我們把問題都聊清楚?!?/br> 靳凱文還是有點遲疑,他不知道鄭楷意是不是在誆他。 鄭楷意給他分析利害關系:“你如果不信我當然也可以,假如你過了我這關,到我老板那再被發現有問題,或者盡職調查的時候再被發現有問題,我最多被罵一頓工作不仔細,你們隱瞞問題是不是要進黑名單?” 靳凱文看了他一會兒,像是想從鄭楷意眼里看出他有多認真。他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后張嘴了:“公司主線的業務線的管理工作都是我在負責,而且說實話,我也不懂游戲,我負責不了游戲團隊的管理,我其實希望莊舸自己來管,但是莊舸……莊舸覺得自己還是更適合做技術?!?/br> 鄭楷意緊跟著問:“那找個有管理能力的人跟他合作不是也行嗎?” “你有所不知,莊舸對游戲和技術是真的愛,不是說說的那種,是真正的百分百的投入。你想再找一個能和他有共鳴的人,不那么容易?!苯鶆P文看著鄭楷意的態度,雖然覺得對方有點奇怪地反應過度,但是至少是真誠的,也就敞開說話了。 “等一下,他不打算自己組建團隊?” 靳凱文面露難色:“我們想到一起去了。他自己的團隊,是應該他自己來組建、他自己來管理,我也是這么和他講的。畢竟和什么樣的人能達成理念上的一致,這個只有莊舸自己見了才知道。但是他只答應做純粹的技術面試,莊舸這個人一直覺得自己在情商上有問題,他一直都最大程度避免在技術之外的領域和人合作交流?!?/br> 鄭楷意皺著眉聽完了。他思索了很久,然后拿起手機,在桌子下面給莊舸發了條消息。 鄭楷意【莊舸,你清明假期有安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