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他的死
街上不算太平。 經過幾天造勢,街口堵了大量饑民,全虎視眈眈盯著等庫房開門。 倒春寒,很冷,天邊昏沉。祝紅秋幫我們在周圍雇傭了很多線人,一旦發現有異常,會立刻用暗號通知我。 師父站在庫房門口,我給他特意添了件斗篷,不知能不能抵御冷風。今早醒來他又吐了血,吞了好多粒藥,才堪堪打起精神。我擔心安排好的鬧事者會將他誤傷,他就不高興了,說我懷疑他的實力。 而我匍匐在屋頂,架設好弓弩,等一個未必來的人。 局已經布好,其實我一直懷疑,如此聲勢浩大,一旦不成將要打草驚蛇,按照我的推理,巫山淮今日現身此處的概率只有兩成。 我問過師父哪來的底氣去賭。 師父說:“你記不記得我們下山之后第一次見到巫山淮?大半夜你不在,我在酒樓包廂的窗前收到他的信?!?/br> “所以到底寫的什么?你們的事總是不告訴我?!蔽椅?。 “干完這一票,我再告訴你?!睅煾肝恍?。 落雪了。 我被冷得打了個寒噤。 南央城竟然下起一場紛紛揚揚的雪,倒是稀罕景象,街上之人無不抬頭稱奇,只是饑民困頓,衣衫襤褸,都被冷得口出白氣,全身打顫,抱臂瑟縮,望著庫房的眼神又炙熱幾分。 我怕被仰天望的人們看到,趴低身子躲了躲。按照龍鶴和祝紅秋的打算,此時他們或許已經登船,北上而去了。 “離城的關口守得越來越嚴,再拖只怕不好行動?!弊蛱焱砩淆堹Q是這樣對我說的?!白<t秋準備先把我送出城,等你們的事一完成,再回來接你們?!?/br> “千萬小心?!蔽倚呐K砰砰跳。 下次再見你們,又是何年何月呢。 “你也一樣?!饼堹Q一笑,眼睛里盈出些水光,“祝紅秋叫了他最信任的手下護送我們,你不要擔心,我們還給你留下了好些銀子,都放在桌上,若你們短期難以脫身,就寫信往祝家宅邸,留下的人總能幫到你?!?/br> 我和龍鶴互相對視,一下子讓我想起第一次在花樓冒冒失失撞上她的情景。兩條命運相交的那一刻,就注定有分別的一天。 “多謝?!蔽艺f。 我冷得直哈氣,我夾在房頂和天空之間,天光渺茫,落雪紛紛,忽然有種一片寂寂的孤獨感,心思也一點點沉下來。 開庫房了。 饑民一擁而上,爭搶奪食,我們提前雇的人正好維持秩序。師父把庫房里莫長老打包送來的谷子按份分好,每人一份,不可重復,漸漸也生出秩序來。 看得出師父不僅僅是為了布局,他其實是在誠心誠意地布施救濟。大抵五六年前未成的善事,如今終于做到了。 我從弩鏡中仔細盯著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高的矮的,都是久饑之人,從晦暗的眼睛里放出求生的光彩。師父身型薄,穿著灰白的衣服,遠看十分顯眼。起初他放糧尚有精力,逐漸微微彎下腰去,不時咳喘,手也總是橫在腹部。 想來他不吃藥,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 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城里到處都有人拖家帶口趕來,按照計劃,是該安排鬧事者出場了。 所有人在等師父的暗號。 可是他遲遲不發,只有身子弓得越來越厲害。 我知道師父什么意思。暗號若發,鬧事者起,勢必影響放糧,雖然他早就叮囑過,無論發生什么,都要有善后者發庫房的糧食發完,但他還是想趁秩序井然,能多發一點是一點,能多救一人是一人。 但師父沒料到的是,他不打暗號請安排好的人鬧,也自然會有人鬧的。 隊伍里突然爆發出一陣爭吵,仔細看去,是一個高的和一個老的吵起來了。我在高處聽不真切,隱隱的就是“插隊”“多拿”“冒領”云云,兩個人越吵越兇,饑民竟有力氣動手打人,方才還規整的隊伍一下子打亂,這時候猛地有人往庫房門口擠去,于是所有人都往那里涌,一時間叫罵聲擁擠聲踩踏聲烏泱泱亂作一團。 師父擋在庫房門口,被這群人一下子拽到旁邊,他的身影在湍如沸水的人流中好似雨打浮萍。 我咬緊牙關,我不能妄動。 我只能守在屋頂,等一個要殺的人。 我眼睜睜看著師父被擠到街中央,那些瘋搶的饑民幾乎人踏著人,個個都搶紅了眼,個個為了活命。強壯些的就去擋住瘦小些的,個子高的擠過個子矮的,已經拿到的又和沒拿到的打了起來。 這就是我的戰場。弩鏡仔細地掃過人群,我在密集的人群中仔細辨認哪個人有異常,我精神集中,腦子里有根弦緊緊繃著。 我敢確認我的手一直拉緊木柄沒有放,可是事情突然發生的那一刻,我又不敢篤定了。 弩鏡掃過街中央師父薄弱的身影時,我感覺我手下的木柄忽然一動,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利箭射出的力道就把我的手臂震得發麻。箭矢破空射出,劃出一道凄厲的哀鳴,等我看清楚街上的情況,這一刻我只覺得肝膽俱裂。 我看到師父的身子忽地一頓,然后慢慢跪了下去,胸口正中插著那根箭矢,鮮血正迅速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