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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里,無聲無息地下了一場雨。 第二天醒來,氣溫由25攝氏度驟降至15。男人不能再光著膀子四處走動,女人身上也多了一件毛線衫。 暑假在不知不覺中早就結束了,眨眼間就是十月,高三已經上了一個月的課了。 又過了幾天,桂花開了。初秋的凜冽當真是一夜之間迅速降臨的,桂香在寒氣中氤氳而生。 十月尾放了一次月假,周立君拉著宋原一起閑逛。街北有一處林子,種著些楊樹和杉樹,往里走有一處河橋。時間久了,橋上顏色剝落,遠遠望去橋身呈灰黑色。 他們踩著地上密密鋪了一層的杉針,往那橋上走。 過了橋,只見一處小巧的亭閣屹立在水邊。 這里就是周立君想帶宋原來的地方了。 “我知道這里?!彼卧h繞四周,走到一條紅柱子面前看。柱身掉了漆,斑駁骯臟,被人刻了很多道劃痕。 “月神庵嘛?!敝芰⒕齺淼剿磉?,無可不可地說道。 宋原笑了一聲。 此地倒也有廟,鎮中央的鄉政府旁邊,開辟了一片居民中心,配了一批健身器材,平日里老老少少都喜歡過去跳廣場舞。觀音廟就在那里,鬧中有靜。 這里原先不過就是水邊的一處小閣子,月神庵是個不知道誰給起的諢名。 周立君說:“怎么?你沒看見四條柱子上刻的那些人名?” 宋原彎下腰,辨認著面前的一句話:“李小娟和胡強一輩子不分開?!蹦钔晁?。 周立君聽到了,也笑著湊過來,“傻氣?!?/br> 宋原道:“原來寫的都是小學生情話?!?/br> 周立君慢吞吞地坐在圍欄邊,一只胳膊伸直搭在上面。今天不是個好天氣,陽光時隱時現,他的鼻梁上跳躍著閃了一道光過去。他乜斜著眼看宋原,“你以前沒寫過?” 宋原感到好笑,“我怎么可能。我知道這里,但是沒有來過?!闭f著,他走過來站在周立君旁邊,半身探出圍欄外,看下面碧綠的水。 周立君聽了后不置可否,他閉上眼睛,頭往后仰,微微靠著那欄桿。 耳邊遍地都是寂靜,只杉樹上偶爾傳來一兩聲鳥啼。 半晌,宋原晃晃他的肩膀,說道:“回去吧,別睡著了。天有點陰,坐在這里太久受潮氣?!?/br> 周立君睜開眼,問道:“不看了嗎?” 宋原笑著說:“都是某某喜歡某某一輩子。不過好像有一兩個我的小學同學?!币院笠弥@件事去笑他們幼稚。 周立君思考一瞬,微笑道:“好吧,不看了。我們走?!?/br> 出得橋去,往南走了一會兒,到了狀元書店門口。宋原帶著周立君進去買了幾本資料書,后者也不挑,宋原讓他買的,他都放進了袋子里。 付完賬后出來,不遠不近看見街邊一棵丹桂樹下面,站著一個高挑細瘦的女孩兒。 那女孩兒不怕冷嗎?時節已經降了溫,今天天氣有些陰冷,是要落雨的征兆,她還穿著熱褲,一對長腿撐在地上,像兩道細竹竿。 周立君推著宋原要走,推了兩三下卻沒推動,對方靜止著站在原地,眼睛直往前望。 “怎么了?”周立君問。 宋原被他一問,恍了一下神,“哦,沒什么。好像看到一個朋友?!?/br> 周立君探尋地往那邊瞥了一眼,桂樹垂下來的枝條擋住了那人的臉。他拉著宋原的手,遲疑地問道:“那我們走?” 宋原有些猶豫不定,但還是答應了。 他們向書店西邊走去,接下來誰也沒說話。 不到一分鐘,宋原停了下來。 “你等我一會兒?!彼麑χ芰⒕f道。 大風起于青萍之末,天邊逐漸濃云滾著烏云,把最后一點陽光都遮盡了。 “真慶幸你沒有被我弄得不正常?!?/br> 宋原眼前的明樺看到他第一眼,居然笑著說了這樣一句話。 宋原離得近了,才發現她面容蒼白,連嘴唇上都起了一層干皮,這遠遠不是他記憶里的那個明樺?!澳阍趺戳??”他有點小心翼翼地問出聲。 “我很好啊?!彼S意地答道。 說完這話,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明樺顧盼左右,試圖重啟話題,“剛才好像看到你身邊還有一個人。和同學一起來買書???” 宋原答道:“嗯?!?/br> 除此之外,似乎就沒有什么話好說了。 宋原想到幾年前那個總是在他身邊活蹦亂跳的少女,對他動手動腳、撒嬌撒癡,轉頭又扮作成熟的大人,摟住他的頭,裝模作樣地說:“原哥哥不傷心,以后我疼你!”——那個時候,何曾想到兩個人之間會走到這樣相對無言的境地。 面對時光變換,誰能做到不愀然改容呢?唯因真正對彼此打開過心扉,所以日后不期然再相遇,總對這冷場有一種束手無措的難堪之感。 宋原心里對她留有憐惜,看到她伶俜的兩條腿,動了要脫掉外套遞過去的念頭。 明樺突然看他一眼,輕輕地說:“勸你不要?!?/br> 叫人摸不著頭腦的一句話,宋原:“嗯?” 明樺歪著頭,“你是不是要脫衣服給我披?” 宋原張著嘴,像一只被戳中白肚皮的青蛙,“呃?” 他們過去的相處,已經把一些特定的習慣刻進了雙方的骨子里,一抬手就能看穿某種意圖。明樺露齒一笑,露出一種掰手腕掰贏了的得意表情。到了這時,宋原才感覺,空氣之中那層厚厚的繭好像破了一點點。 笑完了,明樺復又低下頭,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只是——左手扳倒了右手,沒什么可高興的。于是意興闌珊起來。 宋原也覺得如果真的那樣做了,才真的唐突且不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明樺看他這樣,卻又不說話了。 宋原自以為氣氛已經不再凝滯,口氣輕松地說:“天變冷了,這樣穿會感冒的?!?/br> 明樺不在意地撇頭,故作自輕之語,“凍死也跟你沒關系呀?!?/br> 宋原開玩笑似的點點頭,“是跟我沒關系?!?/br> 不知道這話觸了明樺哪根霉頭,她忽然拂然變色,“就知道你這人冷心冷肺!我要走了?!彼闪艘谎圻^來,轉身就要走。 宋原看她眼睛都紅了,了解她這是要哭,忍不住拉住她的胳膊,“我開玩笑的?!痹僖娍峙虏蝗菀?,何必要讓她離開時含著怒氣。 明樺被他一拉,嘶的抽了一口冷氣,似乎是吃痛。宋原趕緊把手松開,“你胳膊有傷?” 明樺沒有說話。 宋原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這幾年,他從同學那里或多或少聽了幾句真假莫辨的傳聞。 “你對自己好一點啊?!彼f,也有點怒其不爭了。 “要你管?!泵鳂暹@樣說著,眼淚終于還是流了出來。 宋原看到她哭,有應激性的慌亂,“你不要哭啊?!?/br> “要你管要你管要你管?!币贿B串口不擇言。 宋原掏出紙巾給她擦眼淚。 她接過來,臉頰因為激動充血由白轉紅,猶如著了火的紡錘。 她擦干眼淚,緩了一緩情緒,正色道:“我真的要走了。以后再也不見你,見到你也不跟你說話?!?/br> 有些野蠻,又帶著些可憐的口氣。 宋原皺眉,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句話。 她不再多說,轉身走了。 對疼痛有特殊偏好的明樺,她那像珠子一樣掉落的眼淚,是對痛苦的一種禮贊嗎?可是她看起來那么傷心,說不清是因為疼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 “真慶幸你沒有被我弄得不正常?!边@句“不正?!弊屗卧v足良久,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 他從這句話中細思,無端得出一股羞愧之意——他也在做著不正常的事啊。 一兩滴雨落在宋原的頭上臉上,冰冷的雨滴打斷了他的走神,這時他想起還有一個人在等他。 然而遍尋不見周立君。 他茫然地四處張望,忽然看到了書店玻璃櫥窗后面有一道人影。 雨霧使得玻璃窗蒙上了一層陰翳,后面周立君的面容模糊至若即若離,一滴水珠砸落在玻璃窗上,水跡蜿蜒往下,遠望似乎是從他的眼角流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