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后出身官宦人家，卻在襁褓時罪沒入宮，長到六七歲，都只是宮里最普通不過的小宮女，泯然眾人，平平無奇。

    就連安靜與溫順，她都比年長或年幼的更甚，存在感低入塵埃，常常被教育宮女宦官讀書寫字和禮儀規矩的夫子夸贊，說是在宮里，唯有這樣才最容易平安。

    平不平安的倒在其次，繼后從那時起就發現，安靜與溫順，真的是辦成許多事的不二法門。這宮里許多人，地位參差不齊，卻都偏好面子，以退為進對付他們，再合適不過了。

    小繼后吃到過甜頭，就更加有意識地壓抑自己稚齡孩童的本性，直到有一天，她偶遇了廢后。

    廢后當時還是皇后，身懷有孕——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盛寵異常，走到哪里，都有一堆人跟著，生怕她出點什么問題。終于有一日，她忍無可忍，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除了一兩個貼身的宮人，全都攆了個干凈。

    宮里人不是沒脾氣，但不會在大庭廣眾發脾氣，高位者是為了維護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印象和名聲，低位者則沒資格。

    小繼后年紀小，平日里做不得什么重要的活計，便被派到花園里，負責剪掉枯萎凋零的花葉。

    那一日，皇后的脾氣剛好發在花園里，而那時，小繼后正縮在一處花叢后坐著偷懶，透過縫隙，看到了這一幕。

    那一身大紅色的，火一般張揚奪目的衣裳，那眉目間不加掩飾的嗔怒神情，都往小繼后枯井一般的心注入了活水。

    此后，小繼后去花園更勤，且再不偷懶了。

    身邊的人走光了，皇后又嫌四處太空太靜，沒意思了，便想著找幾個年紀小的宮人過來，隨便她們瘋玩，熱鬧熱鬧。小繼后的存在太微弱了，負責擇選的宮人愣是沒想起她來，還是皇后再度前往花園的時候，撞見了正在剪凋花枯葉的小繼后。

    皇后覺得奇怪：“為什么剪了它們？”

    小繼后本來一邊尋找凋花枯葉，一邊注意著四周有無皇后的蹤跡，可皇后偏偏在她發現一片并專心修剪的時候出現，還悄無聲息地在她背后冒頭，一點也不像個皇后。

    見小繼后明明被嚇了一跳，童稚的臉上卻仍如大人一般拼命地繃緊著，皇后被這違和感逗笑，半天沒停下來。

    小繼后呆若木雞：“……”

    過了好一會兒，小繼后才感覺到疼，皇后也發現小繼后的指尖被剪刀劃出了一道小口，正流著血。

    “哎呀，對不起！”皇后忙彎腰奪過小繼后的手，拿出干凈的絹帕，小心翼翼地擦拭。

    小繼后從沒想過，她和皇后第二次見面就能距離這么近。趁著面前被皇后擋住，她大膽地抬眸，將皇后仔仔細細瞧了個遍。

    口子不大，血很快就止住了。小繼后順勢謝過皇后的絹帕，然后以臟污為由，順理成章將其據為己有。

    皇后今日脾氣很好，見小繼后沒事，松了口氣，注意力就又回到了剛剛的問題上。

    小繼后本想打官腔，說什么為了維持宮廷花園之完美無缺，想來又想，還是鼓起莫大的勇氣，說了她懂事以來第一句發自本心的實話：

    “做樣子的?！?/br>
    皇后笑得肚子疼：“可不就是做樣子的，虛偽透了，都是騙人的?！?/br>
    身邊的宮人忙扶住皇后滾圓的肚子：“殿下莫要再笑了，小心傷到元子?！?/br>
    小繼后這才注意到皇后的肚子，看到鼓槌大小的包突然撐起皇后肚皮前的輕薄布料，轉瞬又落了下去，她又被嚇了一跳。

    這一次，她掩飾得要好多了。

    小繼后看這肚子不大順眼，皇后卻以為小繼后是感興趣，讓她過來摸。小繼后盛情難卻，便放下剪刀，還將雙手在裙側蹭了蹭，才伸過去。

    就在她撫上皇后的肚皮的那一刻，她的掌心似被什么輕觸了一下，像在與她擊掌。

    她知道那是什么，新鮮又神奇，在皇后的默許下，她大著膽子，換個地方又摸了一次。

    你要乖，不許再讓皇后難受，她心里默念。

    肚皮下的小生命像是感知到了一般，在她掌心處輕輕地摩挲一下，就安靜了。

    與此同時，皇后問及了宮人擇選小宮人一事，命宮人將宮里的幾個孩子都重賞并送回原處，只留小繼后一個：“你很好，跟她們不一樣，更像個活人，以后可要一直這樣啊?！?/br>
    “我與你投緣，這孩子也是，等他出世了，你就陪著他，把你的優點都給他。這宮里人都一板一眼的，我可不想我的孩子將來也這樣?！?/br>
    可有些習慣早已融入小繼后的骨血，她只能在皇后與元子——后來的太子面前盡力而為。

    或許是因為他人的襯托，或許是皇后的笑容越來越少，要求也越來越低，小繼后即便只是如此，也讓皇后十分滿意。

    小繼后見過很多次皇后與皇帝發脾氣，起初她甚至還羨慕過這樣的夫妻，仿佛沒有什么夫為妻綱，妻子有什么不滿就直說，丈夫會巴巴地跟在妻子身后，期期艾艾地哄著，真誠又笨拙，妻子偶爾也會反省自己，目光深深地粘著丈夫，直到太子兩歲后的一日。

    小繼后正在院子里陪太子玩，親眼見到皇帝在哄完皇后之后，剛出殿門就換了一副面孔。

    笑容隱退，不耐涌現。

    自那以后，后宮妃嬪開始有孕，三年內竟接連誕生了五個皇子、三個公主。

    皇后起初生氣過，甚至砸過東西，想過戲弄一下那些得寵的妃嬪，又覺得沒必要而作罷。聽皇帝說是為了安撫妃嬪背后的家族及朝堂，皇后看似消氣，待皇帝離開后，轉頭就與小繼后說笑：“真新鮮，堂堂皇帝也要如妓子一般賣身賣笑?！?/br>
    就連小繼后都知道，皇帝那般強權，以上不過是借口罷了。

    原來恩愛如他們也會散，情意會改，人心會變，不變的那個人只會被留在原地，然后兩個人漸行漸遠。

    若只是如此便也罷了，偏偏這一年皇后生辰，皇帝竟忘了。

    皇后無意鋪張，事先便沒提，宮里人看著皇帝的臉色，也未敢有任何動作。

    小繼后特意把太子早早地哄睡了，讓乳母陪著，自己則換上一身漂亮的新衣服，帶著親手做的糕點，去為皇后祝壽。

    幽靜的半路上，她突然被一男子從身后抱住，連拖帶拽地進了一座晦暗的偏殿。

    是皇帝，是渾身酒氣，呼吸滾熱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