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仁愣了好久。

    凝視著楚仁近在咫尺又仿佛遠在天邊的面容，楚何靜靜地等。他提起所有精神，想要捕捉到楚仁一絲一毫的變化，從中發現什么，再逐一擊破與安撫，卻見哥哥不僅神色別無波動，還松開了緊握著他的手。

    楚仁的手并沒有完全離開楚何的身體，而是退而求其次，用指尖摩挲楚何的袖口。他像是沒反應過來，又像說起毫不相干的別人的故事一般，語氣平淡地陳述：“……連你也要離開我了?！?/br>
    不悲不喜，無怨無怒。

    楚何的喉嚨猛地哽了一下。楚仁表現得越淡然，楚何的胸口就痛得越沉悶。他暗暗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些許洶涌的情緒，反手握住楚仁的雙手，有些諷刺地笑：“君命難違?！?/br>
    楚仁的雙手下意識瑟縮了一下，楚何敏銳地察覺并抓住，還固執地加大了力度：“對哥哥來說，我離不離開有那么重要么？”

    楚仁不明白楚何為什么這樣問，低低地應答：“……重要的?！?/br>
    也是最重要的。

    楚何能聽懂楚仁沒說出口的話，卻仍道：“哥哥不是正想拋棄我么？”

    “我……”

    “我不想離開哥哥，可哥哥好像很想離棄我，不然在自刎前的那一晚，哥哥為什么突然那樣順從又主動，還對我說那些話？”楚何將楚仁緩緩拉近自己，一字一頓，在溫軟的心頭上割，“你在了卻心事，你在交代遺言?！?/br>
    見楚仁沒有任何反駁與否認，楚何繼續控訴，仿佛楚仁真的做了什么罪大惡極的事一般：“你這就是在拋棄我，在你剛明白我的心意，給我回應，告訴我你和我一樣，就算罔顧人倫也想在一起之后。你出爾反爾，明擺著就是要報復我，報復我曾經對你別有用心，想讓我以后懺悔痛苦一輩子……”

    楚仁聽得出楚何半真半假的委屈和有意無意的歪曲，也知道楚何明白他真正的心意，卻還是包容又歉疚，剛要開口解釋，就被楚何噙住了唇。

    蜻蜓點水地幾下親吻后，楚何緊緊地環抱住楚仁的腰，感受到楚仁也傾身擁抱住自己，他垂頭拱進哥哥懷里，悶悶地道：“你知道我有多后怕嗎？”

    赤手奪刀的那一幕，比那場夢更讓楚何驚懼震撼。三個月來，楚何不愿回想，不敢回想，可記憶揮之不去，伴隨著雙手的劇痛，讓楚何又氣又急，又怒又恨，最終都化為了劫后余生的冷汗。

    楚何恐怕一輩子也忘不了了。

    “知道的?！背瘦p柔地撫摸楚何的頭發，“就像我得知你摔下馬的時候，我明明親眼所見你只是臉上蹭破點皮，卻還是無法自控地往最危急兇險的情形去想，然后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接受最壞的結果?！?/br>
    “你知道還那樣，只顧著自己一死了之，痛痛快快，全然不顧我怎么辦?！背屋p哼一聲，起身把纏著繃帶的雙手奉于楚仁眼前，“我那天是騙你的，可疼了，我從小到大就沒那么疼過。是你一直護著我，不讓我吃苦受傷，也是你讓我狠狠地疼了一場。我生氣了，到現在還沒消氣呢?！?/br>
    楚仁看了看楚何的手，又抬眸與楚何四目相對，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哥哥是不是心疼壞了？”楚何忙道。

    他既想讓哥哥為自己心疼，又不想哥哥太過自責難過，矛盾得要命。

    楚仁點點頭，有點笨拙地開口：“……阿何，對不起，是哥哥……”

    “你別認錯！”楚何臉色一變，倏然打斷，眼圈比方才更紅，“你沒錯，你不需要認錯！我是氣你怪你，可你沒有錯！錯的是皇帝，不是你！”

    他不想再看到哥哥低頭了。哥哥那不僅是認錯，還是把他過去近三十年的掙扎與痛苦全盤否定，是楚仁不識好歹，是楚仁無事生非，是楚仁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君父永遠正確。

    楚何尊崇權力，熱愛權力，甚至曾不止一次生謀奪之心，可是這樣的權力也讓他覺得惡心。

    楚仁先是微怔，他從沒見弟弟爆發過這樣強烈的情緒和反應，而后一邊伸手安撫一邊了然，心里柔腸百轉，臉上淺笑舒展。他的聲音溫柔似水，平實又安寧：“權力再大，管不了我的心?！?/br>
    這是一句實話，在楚何聽來卻是退無可退后的故作倔強，因為于事無補，所以無力、無奈又絕望。

    楚何頓時泄露了幾分哽咽：“是我太弱小了。我豁出了自己，也沒能幫上你?！?/br>
    楚仁怎么會責怪楚何？他搖搖頭，珍重地吻上了楚何的額頭：“……什么時候離京？”

    “明日?！毕肫鸾裢碜钪饕囊粋€目的，楚何自嘲笑著，字字誅心，“他大概一輩子也不會讓我回來了，恨不得我干脆死在邊疆，就像之前被派過去的那批侍衛一樣?！?/br>
    楚仁果然緊張了起來，坐立難安：“我、我去跟他說……”

    “哥哥說了，他就會聽嗎？”楚何反問。

    楚仁這才意識到什么：“阿何，你想讓我……”

    “哥，我求你，做太子，做皇帝?！?/br>
    楚仁有些茫然：“我在做啊，我已經在做了……我認了錯，這還不夠么？還要我怎樣才行呢……”

    “不夠，遠遠不夠?！背螐娖茸约汉菹滦?，“哥，你還要順從他、討好他，去做讓他滿意的太子，你要占著東宮直到他死，在此之前不能再有任何掙扎與挑戰，別讓他人有奪去太子之位的一切可乘之機。你要順順利利繼承皇位，執掌大權，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我?！?/br>
    “哥，你想讓我回來么？”楚何不給楚仁喘息之機，緊接著道，“你不想拋棄我，也不會不要我的，對嗎？從小到大，哥哥什么都答應我的。邊境苦寒，而我自小嬌生慣養，哥哥忍心任我放逐到死嗎，哥哥舍得我嗎？”

    楚何又道：“唯有圣旨能召我回來，而君心難測，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你若做不到這一切，他哪一日鬼迷心竅廢了你，都是說不準的事，萬一成真，新太子不會放過你的，也不可能放過我?！?/br>
    “哥，哥，哥……”楚何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和確認著，他知道自己看似懇求實則強迫，卑劣地利用一切綁架楚仁的身心，楚仁頸前那道淺淺的傷痕刺得楚何雙眼又酸又脹，可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楚仁恍惚著道：“你不在，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撐到那時候……”

    “你必須撐到！”這正是楚何最擔心的，他猛地抓緊了楚仁的雙手，“只有你幫得了我，只有你能救我！我不想在邊關待到死！我想回來，我要回來！我要回到你身邊，我要跟你在一起！”

    殿內靜了許久，時間長到讓楚何挫敗又落寞。

    就在楚何希望落空的那一刻，他聽到哥哥輕嘆了一聲：

    “你知道我沒法拒絕你的?！?/br>
    楚何的心臟像是被鈍刀硬生生捅了一下，又緩慢地拔出來。他突然垂頭伏在楚仁膝上，氣息開始紊亂，像是在拼命壓抑著什么，雙肩漸漸顫抖起來。

    楚仁難得強硬，不顧楚何的躲閃，捧起楚何的臉。見楚何通紅的雙眼積滿了水，跟他小時候沒什么兩樣，楚仁溫和一笑，用袖口輕柔地拭去淚痕：“阿何乖，沒事了，不哭了……”

    楚何時不時地扭頭，似乎這樣，哥哥就看不到他在哭，可每一次都被哥哥扳回來。他很是泄氣，淚水更洶涌了：“我知道你不想不愿，可是……就當我自私好了，你別怪我，你不能怪我，你不許死，我不讓你死！”

    楚仁定定地望了楚何一眼，嘆息著點頭：“許是上輩子欠了你，你撒撒嬌，哄哄我，或發脾氣，總是無往而不利……好，我答應你?！?/br>
    想了想，楚仁又道：“阿何，你也要答應我……”

    楚何跪直了身體，對天盟誓：“我不僅會保重自身，在邊疆活下來，還要奪兵權、打勝仗，待來日哥哥召我，我必當凱旋，衣錦還鄉，從此做你最堅實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