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超市出來，宋程手里拎碩大購物袋。

    憑他自己的錢，不夠結賬，最后還是用了梁霄給的銀行卡。糾結大約只持續五分鐘，接著就坦然接受。

    甚至他發現自己還升起一種自暴自棄的心情，反正已經欠了那么多，那么再欠多一點也無妨。

    瞬間他又覺得自己的這種心情相當可怕。

    人的惰性真是不得了。

    一旦失去目標，沒有前進方向，就很容易會被惰性支配。

    現在他正處于這個危險狀態，一個不注意，就會變成躺平的咸魚，去啃食梁霄，坐享其成。

    只是，接下來到底要做些什么，他其實也不太清楚?，F在他還是渾渾噩噩，不知道要朝哪個方向前進。

    將購物袋固定好在小紅車前面車簍里，宋程從超市騎車回去。

    小紅車屬于城市市政建設的一部分，只需要信用度就可以借用，并不需要押金，環保便宜。缺點就是需要在固定的還車點將車還過去。

    幸好小區附近不遠處有一個還車點。

    回到家，宋程將買的那些生活用品，換洗衣物，凳子，方便食材以及簡單鍋具等等都分門別類整理好。

    空蕩蕩的廚房，一旦擺上鍋具，以及調味料的瓶瓶罐罐，立刻就有了生活氣息。

    小瓶裝生抽、貼上標簽的三個小玻璃瓶——分別是糖、鹽、雞精，略高一些的綠色瓶子是小油壺。

    這種突然盈滿的生活氣息，激發了宋程的創作欲望，他索性將客廳椅子搬到廚房，開始對著這些瓶子畫素描。

    大約沉浸在繪畫里一個多小時，宋程不同角度畫了五六張素描，直到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他才發現，已經一點多，都過了吃飯時間。

    待會吃點什么午飯，宋程打開冰箱，里面有今天剛買的切片面包以及牛奶酸奶，一顆生菜，一袋培根，二十個雞蛋，這些素材可以做三明治。

    有點麻煩，宋程瞥到手上黑乎乎的鉛筆灰污漬，發現忘記買洗手液。沒有洗手液是很難把鉛筆弄臟的污漬洗干凈，不知道沐浴露能洗干凈手嗎。

    就在宋程糾結的時候，手機傳出微信的聲音，他打開頁面察看，張開大嘴的哈士奇頭像旁邊，有個紅色的“2”。

    是梁霄發來的信息。

    【你在干什么呢？】

    【午飯吃了嗎？】

    梁霄好像不喜歡別人忽視他，之前忘記回復短信，一會兒電話就打過來了。

    想到這里，宋程立刻就回復道：在畫畫，午飯吃完了，吃的三明治。

    梁霄：什么樣的三明治？自己做的還是買的？

    宋程：自己做的，就是吐司包了培根、雞蛋和生菜。

    梁霄：我也想吃三明治，要加一片番茄。

    宋程：回來我做給你吃。

    梁霄：好，我要去拍攝了，回來你記得做給我吃。

    很普通又很簡單的對話。

    宋程按掉手機，將素描本還有筆拿到做畫室的那個房間去。

    “啊，對了，顏料和畫筆也要買了，還有畫紙……”宋程將素描本放在畫室的桌上，開始檢查畫材，“只剩下少四張，需要再買一些?！?/br>
    梁霄，不好意思，再借你一些錢。

    在心里默默和根本不在身邊的梁霄道歉后，宋程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將梁霄的銀行卡拿出來看一眼，然后又放回錢包里面。

    畫材是在宋程相熟的畫材店里購買，店名叫百花。店鋪開設在舊街，原本是市中心的泉水街，隨著附近綜合商場以及基礎設施逐漸變得老舊，就變成人們口中的舊街，不復往日繁華。

    據店主說房租也下降許多，所以不算熱門的畫材店也在那里生存下來。

    還有一些屬于老街的傳統店鋪殘留下來。比如附近畫材店附近的小修理店，曾經專門修理雨傘，皮包，皮鞋之類，現在變成不止修理業務，也有了裝電動車的兒童座椅以及雨棚的業務。

    畫材店不遠處的古籍書店也保留下來，宋程曾經在里面買過不少畫集以及美術相關的專業書籍。里面也有不少線裝書，書法字帖。二樓還有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出來的古籍，價格不菲。

    老街的兩邊種植有楓樹和槐樹，不過畫材店門口的是一棵高大銀杏樹，枝葉繁茂。

    宋程將自行車停在路邊，剛走進店里，一位戴眼鏡的老人就帶著笑容上前招呼。

    “小宋啊，最近去哪兒玩了？都沒怎么見到你?！?/br>
    這位老人是陵城繪畫協會的會長鄭老先生，擅長國畫，開店主要是因為興趣，也是因為這里可以給不少老朋友提供交流場所。

    他身穿一套暗紋淺灰色唐裝，腳上搭配布鞋，整個人看起來頗有一番古風氣息。宋程和鄭老先生算是忘年交，鄭老先生熱愛收集硯臺，宋程去江西婺源出差時，曾經帶過一方歙硯給他，兩人交流漸多，成為朋友。

    畫材店二樓，就是鄭老先生的會客室，閑暇時候，鄭老先生會叫上幾個朋友，一起品茶賞畫。

    “最近家里有點事情?！彼纬躺磉叞l生的那些亂七八糟事情，不好說出來污染老人家耳朵，只是含混笑著帶過，“您這一身唐裝真不錯?！?/br>
    鄭老先生笑著朝他揮揮手，“這可是專門從杭州手工定制的桑蠶絲?！?/br>
    “桑蠶絲很嬌貴吧，要專門手洗?！?/br>
    “是啊，洗起來有點麻煩，老婆子在家抱怨來著，哈哈哈！你要買什么自己拿……對了！”鄭老先生繞過柜臺，從里面拿出一張折起來的宣傳冊，“大李最近有畫展，你有空可以去看看，給他捧場?！?/br>
    大李是鄭老先生的朋友李永玉，也是宋程的國畫恩師，因為宋程放棄繪畫，他曾經大發雷霆，表示再也不見宋程。

    后來確實只要聽說宋程在，李永玉抬腳就走。兩人關系微妙。宋程也因為愧疚一直不敢直面恩師。

    “大李最近不像以前那么暴躁了，還時不時還提起，學生里面再也沒有你那么有靈氣的了，”鄭老先生長嘆一聲，當起說客，“他還說，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辦畫展，身體吃不消啊。都說人老的時候，總是會提起以前的事……”

    “李老師身體不好？”盡管沒有和李永玉見面，但宋程對于老師還是相當關心，每次看到畫集或者報紙上老師參展和參加藝術節的消息，都會在心里默默祝賀老師，“他要不要緊？”

    “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编嵗舷壬鷮⑿麄鲀匀剿纬淌诌?，“拿著。有空就去看看?！?/br>
    宋程曖昧地點點頭，盡管他對李老師關心，但是也不好就這么盲目沖過去，“謝謝您，鄭老?！?/br>
    他將需要購買的畫材結完賬，就向鄭老先生告別。

    宣傳冊被壓在畫材的最下面。

    大約騎行兩公里左右，宋程被附近飛舞的梧桐絮迷了眼，他停下車，在路邊揉眼睛。車簍里面也落一層黃色的梧桐絮，宋程撥開那些梧桐絮，打開塑料袋，從最下面抽出宣傳冊。

    畫展地點是陵城美術展覽館，和回家完全是兩個方向。

    騎車過去可能一個小時都不夠，那么坐公交車的話會比較快。

    心里還在猶豫到底去不去，宋程將宣傳冊打開，旁邊是李永玉的照片，看起來比以前蒼老許多，后面是簡介，以及作品介紹。再翻一頁，是李永玉的作品縮小版集錦。

    宋程伸手去撫摸上面的畫，鼻子不禁一酸。老師對他在繪畫上的指導頗為嚴格，但生活上對他極為關心。比起幾乎見不到面忙碌不休的父親，老師更像是宋程的父親。

    他心里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去看看吧，看看老師的畫，如果有可能，去看看老師，看看他身體好不好……

    路邊出現停車的車樁，宋程立刻將車還過去，拎起那袋畫材，朝公交站臺步行過去。

    白天的公交車上沒有多少人，晃悠晃悠開得并不快，大約半個多小時后，到達目的地。

    美術展覽館有專題陳列室，另外還有八個展廳。宋程偶爾會到這里來看畫展。但是來看老師的畫展，這還是第一次。

    每個展廳前面都有宣傳用的廣告牌，宋程一一看過去。終于在中間一個大展廳前面的宣傳廣告牌上面看到老師的名字。

    【國畫家李永玉畫展——心境】

    走進去之后，宋程立刻被墻上的畫吸引，他如癡如醉地看著那些畫。老師的風格在多年之后，有許多變化，筆觸更加自由，同時顯示出老師不同時期的心境。后期的繪畫更是融合壁畫和水彩的相關技法，富有強烈的個人風格。

    那些畫仿佛活過來一般，嘲笑宋程虛度的那些年，將自己禁錮在不喜歡的商業事務里。

    “你真是沒用哎！為什么那么輕易就放棄畫畫？聽爸爸的話就這么重要？隨波逐流，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你難道一點自己的想法都沒有？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那些畫時而溫柔時而控訴般對宋程訴說，就像捏住他的心狠狠擠壓一樣，讓宋程記憶起自己對繪畫最初的熱愛。

    他想要畫畫，想要繼續畫畫，一直就那樣畫下去，像老師一樣，吸收各種不同技法，畫出自己的風格。

    想要繼續畫畫，想要畫出這樣精彩的畫……這樣想的同時，宋程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怎么都無法停止。

    他一遍一遍地看那些畫，一直到工作人員通知他閉館時間到了。

    第二天一早，宋程就來到展覽館，在門口等待展覽館開門。中午，他隨便在外面找地方解決午飯后，又準備進入展覽館去看畫。

    這時候手機鈴聲響起，宋程一看，是梁霄，心里咯噔一下。

    之前梁霄好像給他發過好幾條微信，他沉浸在畫里，回去就拿畫筆一直畫到筋疲力盡，完全忘記回復，這次梁霄打電話來肯定是興師問罪。

    “你怎么不回我的信息？”

    果然一接通電話，梁霄就語氣冰冷，即使隔著電話，也能聽出他強烈不滿的情緒。

    “我、我忘記了……”

    宋程干巴巴答道。

    “不會又在畫畫吧，有好好吃飯嗎？”

    “嗯，剛吃過飯?！?/br>
    “吃了什么？”

    “吃了面條?！?/br>
    宋程老老實實地回答。

    “下次要記得回……”

    身后傳來腳步聲，宋程下意識地回頭，一個約莫五十多歲的清瘦儒雅男人從他旁邊擦肩而過。

    意識到宋程的視線，男人也轉過頭去看他。

    兩人視線交接，宋程身體一震，“老師……”

    聽到這句“老師”，男人開始仔細端詳宋程，隨后露出驚訝神色，眉頭皺起，“你——”他似乎回想起什么，視線停留在宋程臉上，“宋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