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天之前，這里還是宋程的家，一天之后，卻完全變樣。明明每一個地方都那么熟悉，但是現在陌生無比。

    屬于別人的物品入侵了這個曾經屬于自己的空間。

    主臥的床上鋪陳的床單和被子都不是自己熟悉的圖案，自己的被子和所有物品已經全部丟棄。

    再次重逢的梁霄，也已經和以前遇到時候完全不一樣，說話方式，對他的態度，以及行為模式，都讓人捉摸不透。

    梁霄打包來的行李里面，有一提十二罐還沒有開封的啤酒。他把啤酒拆出來，全部放進冰箱冷藏室。

    冰箱原本也是空空如也，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兒都被宋程扔得干干凈凈。

    “可以給我一罐嗎？”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很想喝一杯。

    “你要喝沒有凍過的啤酒？”梁霄眉毛皺起來，但還是拿出一罐遞給宋程，還用紙巾把啤酒罐上面擦一遍。

    “謝謝?！彼纬探舆^啤酒，用手一捏，啤酒罐漲得堅硬，如果現在馬上打開，肯定會冒得全身都是。應該是搬家時候經過充分搖晃，才會這樣。

    宋程拿著啤酒罐，踱步到廚房水槽處，將啤酒罐放進水槽，才拉開啤酒罐的拉環。壓縮在罐子里的啤酒和迫不及待要鉆出來的二氧化碳發出“噗噗”聲，從打開的小口涌出來，帶出一堆白沫。

    等到啤酒不再涌出來，宋程才將整個拉環拉開，猛地喝一口啤酒。

    沒有凍過的啤酒果然不怎么好喝。宋程抬起頭，發現梁霄朝這邊看。

    “你也想喝了？”宋程舉了舉手里的啤酒罐。

    “我才不喝沒凍過的啤酒?！绷合鰮u搖頭，轉身朝主臥那邊走過去，片刻之后出來，手里拿著換洗衣服，“我要洗澡，你家的熱水器怎么調？”

    “我看看，應該有開著?！睙崴髟趶N房，宋程轉頭就察看熱水器有沒有打開，“開著，直接就能洗，43度，應該正好?！?/br>
    “我41度就夠了?！绷合稣f完就拿著衣服走進淋浴間。

    我家的熱水器嗎……宋程苦笑，將43度調到41度。

    “對溫度特別敏感這一點，倒是沒有變?！?/br>
    宋程慢慢喝一口啤酒，溫吞吞的啤酒味道不佳，也沒有下酒菜，一個人喝更是加倍難喝。

    窗外雨下個不停，根本不見變小的趨勢，宋程握住啤酒罐，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向窗外望過去。

    天空已經變成濃黑色，只有路燈照耀的地方可以看清楚，嘩啦啦瓢潑般雨水澆灌在地上。

    沒多久，梁霄就從浴室出來，他用毛巾擦拭濕漉漉的頭發，身上穿一套卡通大黃鴨圖案的棉質睡衣。

    “我洗好了，你要不要洗？”梁霄將毛巾搭在椅背上，“你沒有換洗衣服吧，就先穿我的好了?！?/br>
    “啊，哦，好的……”宋程捏著喝空的啤酒罐，不小心將罐身捏扁，罐子凹得歪斜下去。他想要將空罐扔掉，卻沒有地方扔，連垃圾桶都已經被他丟掉。只得先將癟掉的空罐放在櫥柜上面。

    梁霄拿著換洗衣物從主臥走出來，仍然是一套卡通風格的藍色棉質睡衣，上面和梁霄身上那套印的圖案不一樣，是機器貓圖案，另外還有一包沒有拆封的內褲。

    宋程遲疑片刻，接過睡衣和內褲。他從小到大都沒有穿過這么鮮艷的卡通睡衣。

    “你那什么表情，有什么不滿嗎？”梁霄看到宋程遲疑的動作，歪了歪腦袋說道。

    “不，沒有，就是這圖案……”宋程抬頭朝梁霄看一眼，“挺別致的?！眲e致得過了頭。三十三歲還要穿這種圖案的睡衣，真是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是幼稚過頭還是天真爛漫。

    不過也沒有別的衣服可以換，就先穿這些。

    “你不喜歡就直說，”梁霄不知為何突然抬高聲線，“你不想穿就說出來，從以前就這樣，藏藏掖掖，什么都不說出來?？戳司妥屓松鷼??！?/br>
    宋程才覺得奇怪，也不知道哪個行動，觸碰到梁霄的高壓線，讓他突然這么暴躁。

    莫非是自己停頓片刻才接過睡衣，讓梁霄覺得自己在嘲笑他的品味？

    “每個人的審美都不一樣，雖然這套睡衣的圖案和我以前穿過的不太一樣，但布料柔軟，穿起來一定很舒服?！彼纬檀Ф攘合龅南敕ê笳f道。

    “反正你不穿也沒別的衣服穿，”梁霄毫不客氣地頂回去，“誰要你把東西全扔了?！?/br>
    “……”再說下去就沒完沒了，宋程決定不和他計較，“嗯，那我就去洗澡了?！笨吹搅合鰵夂艉舻哪?，宋程鬼使神差地回頭摸了摸他的腦袋，“這衣服挺可愛的?！?/br>
    梁霄一把打開他的手，“喂，你別再把我當成小孩子，我已經二十七了！”他近乎叫喊地說完這句，又懊惱地轉開頭。這種動不動情緒就不穩定，豈不是又要被宋程當成小孩。

    “嗯，知道了?！彼纬瘫е鴵Q洗衣服站在淋浴間門口，也有點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去摸他的頭。

    可能是他對梁霄的印象還停留在八年前，在他心里梁霄還是那個青澀瘦弱，故作堅強的男孩。

    八年時間可以改變許多事。

    可能功成名就，也可能墮落谷底。

    為了舒適生活也就是為了錢，宋程選擇留在父親身邊，性格懦弱拋棄理想迎合父親，最終公司仍然垮掉。沒有自己的目標，隨波逐流，甚至連婚姻，也是父親一手安排。

    妻子在聽聞債務數目后，立刻提出離婚，并在第二天就消失無蹤。

    這就是他迄今為止的人生，毫無意義，甚至可以說爛透了。

    比起梁霄青云直上的人生，他人生就是拋物線的其中一半，向下的那一半。

    主臥的床是兩米的大床，睡兩個人綽綽有余。盡管如此，就物理上來說，兩人的距離也太近了。

    宋程忍不住又朝邊角移了移。

    “你再移就掉下去了，”梁霄皺眉，“我又不會吃了你?！?/br>
    宋程尷尬點頭，算是回應。

    說實話，他非常疑惑，明明這么多年沒見，梁霄怎么就能坦然和陌生人同床共枕，不覺得別扭嗎。

    不過自己也沒什么好說，身上還穿著梁霄的睡衣。

    宋程低頭看睡衣上的碩大哆啦A夢圖案，即使小時候，他也沒有買過這么童真的睡衣。

    梁霄背對宋程躺下，手里拿一本樂高說明書，似乎在仔細翻看。

    宋程改成仰躺的姿勢，看梁霄又翻開一頁，臥室的燈光并不算特別亮，是專門換成柔和微黃的光線，其實并不適合看書之類。

    “梁霄，你……為什么要替我還錢？”

    梁霄翻看說明書的手，停止動作。

    “我自己的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br>
    “那應該去做更有意義的事情?！?/br>
    “什么是更有意義的事情？我要怎樣做，和你無關?！?/br>
    “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樂意我替你還錢，那你就把錢還我?！?/br>
    談話進入死胡同，宋程如果能把錢還掉，就不會連房子都抵押法拍。

    說起來，無論梁霄為什么替他還債，總歸都是替他解決了大麻煩，救他于水火之中，至于梁霄的其他目的，自己也沒有那種余裕去追究。

    “總之，謝謝你，明天，我會把借條寫給你?！边@種金額的借條，即使寫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還清，宋程也知道這樣沒有什么意義，然而什么都不做，又讓他不自在極了。

    “那種東西，寫了有什么用？”梁霄放下手里的樂高說明書，他微微側過身，看向宋程這邊，“你不是喜歡畫畫嗎？現在也還在畫？”

    “有空的話，會畫幾筆?！?/br>
    “既然喜歡，你就畫下去，干嘛要放棄，你繼續畫吧，把畫賣給我?！绷合霾桓吲d地皺皺鼻子，補充一句，“就當還債?！?/br>
    那這什么時候能還得清，他的畫又不值錢。宋程都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如果說“好的”，那豈不是就承認自己的繪畫水平是能夠拿出去交易的水平。如果什么都不說，又顯得太過冷漠。

    “我會努力畫的?！彼纬潭⒆」饩€柔和的頂燈，說道，“不過我畫得不好?！?/br>
    梁霄突然轉過頭，狠狠地盯住宋程，“你這樣還叫畫得不好，你這人真是煩死了?！?/br>
    說完，他用被子蒙住頭，伸手向床頭摸索，結果半天摸不到關燈的開關。

    “那個，燈的開關在我這邊?！彼纬烫嵝训?，“如果要關燈的話，那我來關……”

    “為什么開關會在左邊？”被子里傳來悶悶的聲音。

    “呃，因為我習慣睡在左邊，所以就設置在左邊了?！?/br>
    “那你還不快關燈！”

    咔嚓一聲輕響，室內燈光熄滅，只在燈罩周圍殘留下些許模糊的光線影子。

    梁霄將頭埋在被子里，也將自己的情緒完全隱藏起來。

    為什么，他要給宋程還債呢？

    他知道，那并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之后的行為。

    為什么……梁霄想到他還沒有離開宋程的時候，都是些瑣瑣碎碎，好像不太重要的事情。

    有一次，兩人聊到有沒有想去什么地方旅行。

    “想去加拉帕戈斯群島看象龜?！彼纬堂俺鲞@樣一句。

    “那怎么沒有去？”梁霄疑惑，宋程有錢，應該不是經濟問題，難道是沒有時間。

    “為什么呢？”宋程就只是笑。

    “為什么沒有去？”梁霄不放棄，又問一遍。

    “一個人去，也沒什么意思吧?！彼纬虛u搖頭。

    后來他又說了些什么，梁霄記不清了。

    我和你一起去。這句話抵在舌尖，始終沒有說出口。

    一直到梁霄離開，這句話也沒有機會說出來。

    等到梁霄有錢也有時間的時候，他找機會去了一趟加拉帕戈斯。

    站在海岸邊，巨大象龜緩慢爬行，從綠色茂密草叢里探出頭，黑色礁石上趴著成群的紅色螃蟹，綠色高大的仙人掌像是小塔一般矗立。旁若無人曬太陽的大蜥蜴，即使從它旁邊經過，也仍然一動不動。藍腳鰹鳥像企鵝一樣搖晃前行，伸展出碩大羽翼。成群結隊的黑色海獅，在海邊嬉戲。碧藍無際的海面，被風激起白色泡沫，涌過來的海浪濺濕了梁霄的鞋子。

    “好想讓他也看看……”梁霄突然抑制不住這樣的想法，明明都過去許多年，兩人甚至沒有任何聯系，但梁霄還是忍不住這樣想，他想和宋程一起看看，這片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