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正月初八迎老爺的日子越近，越是感覺到忙碌緊張的氣氛。

    如果沒有這樣隆重的節日，林書源這個年也算是過得悠閑。年三十林書源在本家祖宅同親戚們吃了年夜飯。初一難得的睡了一個飽覺，中午醒來被堂兄弟姐妹們帶著去鎮上玩了一圈。初二陪母親會娘家省親。等到初三大事小事都做完，迎老爺那些年輕小伙子又開始訓練，林書源也不好意思閑著，跟著去幫忙的大部隊過去打下手。

    聽說鄉里準備給這次的慶典拍紀錄片，源從小喜歡攝影，便自告奮勇地加入攝影隊。

    在明天正式慶典演出前，英歌隊在做最后的路訓彩排。為了能在明天正式表演時拍到最好的構圖，這幾日源還是堅持跟著英歌舞隊走完了流程。

    英歌舞表演極其耗體力，除了要走鄉里的主干道，還要去相鄰關系不錯的鄉村祝賀，這一整個路程幾十公里，從清晨出發直到晚上，普通人單純走都吃不消，更別提還要做空翻跳躍等動作。英歌舞的動作時由戰舞演變而來，表演者除了體力好，還需要武術功底。十年前林書源也是一直跟著少年英歌隊在訓練，本來對自己的體能還有些自信，但是這幾天扛著攝像機跟著英歌隊走了幾圈竟然覺得累，才驚覺自己是漸漸地跟不上少年時的伙伴們了。

    好在幾日下來漸漸適應了下來，攝影方面也漸入佳境。

    雖然沒有占到主機位，但是源被分配到前排的副機位。不知道是不是長輩有意為之，他這個機位抓拍林東旭正正合適。源的相機沒有配備廣角攝像頭，除了林東旭也拍不出別的什么好視角了。

    雖然不是正式演出，但是周邊還是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幾日下來源倒是習慣了跟人摩肩接踵的感覺，現在一邊拍照還能一邊往后退還不踩到路人的腳，有時還能分心跟身旁好奇攀談的鄉親閑聊幾句。

    “拍到好照片了嗎？”有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還可以?！?/br>
    “我聽我哥說你打鼓打得很好。他說如果你在的話宋江肯定輪不到他扮?！?/br>
    聽到這話源才抬起頭來。說話的那個女孩將手揣在衛衣口袋里，笑容可掬。

    “你是三毛的meimei??？”

    那個女孩看著確實是挺面熟的，或許是小時候見過。鄉鎮里長大的孩子，若是年齡相仿長輩關系親近的，多數小時候都一起玩過。只是林書源到了快三十歲的年紀，相似的面孔見得多了，有時候看著熟悉的面孔已經很難去判斷到底遇到故知還是只是單純相像。

    “我記得是叫……”

    “愛玲。我叫愛玲?！迸⒛樕下冻鎏鹛鸬男?，“你可要記好了?！?/br>
    “好，知道了?！痹葱α诵?，心里琢磨著女生的來意。

    那個女生不認生，看源笑嘻嘻的，也就湊近一些擠在他身旁。說幾句話的功夫英歌隊往前走了一些，他們兩人也被人群推搡著往前走。行進途中女孩兒被絆了一腳險些跌倒，于是源將手伸過去讓她扶著。有個靠手也不至于跌倒。

    沒有多一句廢話，女孩下意識就拉住源的手臂又湊近了一些。她低頭看著源手里的相機，興致勃勃地問：“有拍到什么好照片嗎？給我看看?！?/br>
    她應該是很受家里寵愛的孩子，源心想著。突然察覺到一絲異樣，抬頭看見林東旭正看著這邊，條件反射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他連忙把掛在脖子上的相機取下來遞給愛玲，轉念一想覺得不對勁，憑什么林東旭看一眼他就要心虛。想著干脆帶愛玲去一個安靜一點的地方坐下來慢慢看照片的時候，女孩已經熟練地找到相冊以一個極快的速度翻閱起來。

    “這些照片能發給我嗎？”

    源更是覺得奇怪了。當然他倒不是介意把照片原片發給別人，只是……

    “你要哪張？”他解釋著，“都是排練預演的照片，他們又都穿的便裝，等明天穿上服飾畫上臉譜不是更好看嗎？”

    “不用。能看到臉更好?！?/br>
    愛玲舉起相機，做出一副拍照的樣子，將鏡頭對準林東旭。那個瞬間林書源明白她在意卻不敢正眼去瞧的人是誰了。像是這樣假裝拍照，藏在鏡頭后面肆無忌憚看凝視一個人的事情早些年源也沒少干。

    女生喃喃著：“旭哥他現在好像是沒有女朋友對吧？”

    源苦笑道：“我不知道?！?/br>
    像是這樣滿臉通紅來打聽林東旭消息的女孩子他見過太多了。雖然不想讓本人知道，但是她們眼里流露出來的愛慕之情卻像正午的陽光一樣刺眼。因為是女孩子，所以這些愛意名正言順無需隱藏，自然也會獲得身邊人的支持。

    “那他喜歡什么樣的人？”女孩鍥而不舍。

    “我怎么知道?！?/br>
    源心里生出一絲煩躁。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是最了解林東旭的那個人。他要是能知道林東旭在想什么，也不至于跟林東旭僵持到現在。

    “你要不然直接問他吧?！?/br>
    “他要是能說出來也不至于那么多人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留有一絲希望才是最大的絕望?！迸劾锏墓獍档氯?，她小聲地嘀咕著，“雖然他說只把我當meimei?！?/br>
    “就是徹底完蛋的意思啊?！痹礋o奈地干笑了一聲。

    愛玲不可置信地望著源，她伸手推了源一把：“你好壞啊?！?/br>
    源啞然失笑：“真的，你醒目一點呢就快點換目標吧。林東旭死腦筋，他喜歡不喜歡分得很清的，被拒絕就是沒戲。比林東旭好的男人又不是沒有?！?/br>
    “我做不到啊。如果他結婚的話我就死心?！睈哿徉洁熘?，低下頭?！澳悴灰ξ野??！?/br>
    “我也希望他快點結婚?！痹吹驼Z道，見愛玲抬起頭來看他，連忙擠出一絲笑容?！斑@樣就不會有那么多傻姑娘來跟我打聽他的事情?！?/br>
    “你怎么跟我哥說一樣的話??？！不理你了！”女孩惱羞成怒，把相機塞回源的懷里，頭也不回地跑了。

    曾經的源以為說謊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甚至一度嘲笑林東旭假模假樣，在長輩面前裝熱忱。成年之后發現人生多得是不得已的事情，便學著林東旭嬉皮笑臉的樣子，真話假話參半地講，就可以將不想直面的事情推遠。等回過頭來才發現，少年時候那個赤誠純粹的自己已經不知道哪里去了。

    一行人結束了今天的彩排，回到祖廟旁邊的老屋。那是一落四點金形式的傳統民居，英歌隊的大本營，設備和器械都放在這，林東旭和林書源從小學武術也是在這里。

    老屋本身就有一些陳腐的氣味，一下子涌進去幾十個汗流浹背的壯年男子，那味道可想而之。源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在外面等。按林東旭的潔癖，他應該是不會在這地方沖涼?？墒堑攘撕靡粫哼€不見林東旭。

    陸陸續續有人出來，每個人都跟源打招呼。

    “源啊，來去喝茶咯?！?/br>
    “源，你跟我走哩?！比泻糁?，“去廣場那邊喝茶，他們都過去了。晚上去吃牛rou你坐我車一起過去。跟旭哥說好了?！?/br>
    “旭哥呢？”

    “洗澡呢。他沒那么快。不用等他?！?/br>
    “他能在這地方洗澡？！”源有點詫異。

    這里的浴室環境惡劣，常年有蜘蛛螞蟻，讓林東旭在這里用冷水沖掉身上的汗換一身干凈衣服不如殺了他。小時候訓練完林東旭都是一路跑回家洗澡的。

    “他出錢重新裝修，搞了個淋浴房哩。里面現在很漂亮的，跟新的一樣?！笨匆姶羧裟倦u的源，三毛解釋道，“他賺錢之后出資幫鄉里修了很多東西你是知道的，大人老人都贊許。旭哥現在圓滑穩重很多了?！比樕冻鲆恍└锌纳裆??！耙浪庥?，想干什么都攔不住，雖然也不是什么多出格的事，但是他畢竟好人家出身，把自己搞成那樣?！?/br>
    聽到這話源有些不耐煩了，但是他還是忍住了想反駁的沖動，耐著性子聽三毛把話講完。

    “不過旭哥本身人是好的，人勤快人品也好。誰跟著他日子都不會太難?！?/br>
    “他做事情不是為了給誰看的。他只做他認為對的事情。無論他做什么都不會改變他的本質?！闭f完這句話，源把一臉錯愕的三毛往外一推，笑著繼續說道，“你先過去吧。我等旭哥好了一起過去就?！?/br>
    “好吶，這樣也好?！比珖@了口氣?！霸窗?，就剩下你最理解他了?！?/br>
    來不及感慨，源點了點頭，跟三毛告別之后轉身進屋。

    老房子還是記憶中底樣子。離開家鄉在外地求學工作之后源就沒再來過這里。除了墻面翻新刷漆之外，格局并沒有改。前廳擺著茶桌和茶具。后方的大廳依舊是擺放著武術器械，一旁的架子上排列著英歌舞表演用的短木棒。少年時的他們曾經都為自己能被選作英歌隊的一員、繼承一對木棒而感到自豪。右手邊的前方是堆雜物的地方。左手邊的前房門虛掩著，門后傳來水龍頭滴水的聲音。

    這里一貫是如廁沐浴的地方。只是老房子沒有自來水，都是從門口的水井將水打出來倒到一口大缸之中。即沒有隔斷也沒有熱水，不講究的人就可以肆意沖涼。但源沒辦法忍受跟幾個人脫的赤條條的一起沖涼，林東旭也沒辦法忍受這里的環境。幾年間只有他們兩個沒有在這里洗過澡。他們家離這里不遠，跑步幾公里回去對無所事事的小孩子來說不是問題，但是對現在忙到起飛的林東旭來說就是大問題了。應該是有時候訓練完要去忙生意上的事，既不能接受大汗淋漓坐近車里，也沒時間跑步回家洗了澡再出門，一定要洗澡才花心思把這里改造了一番。改造之后到浴室很有健身房淋浴房的感覺，干凈整潔，是林東旭的風格。只是這里面空無一人，洗浴后潮濕溫熱的空氣還沒有散盡。源聽見盡頭有些聲響，往里走去發現這里開了門連通著古宅側面的小廳。門虛掩著，透露出昏暗的燈光。

    源輕輕的推開門，聲音很輕，林東旭背對著門打著電話，并沒有察覺到。

    他只穿了條黑色的運動褲，并沒有穿上衣，大約是顧著接工作電話沒空理會，頭上蓋著浴巾，空閑的手漫不經心地擦著頭發，水珠順著發梢滴落下來。他后背的紋身還是沖擊感十足。十年前的紋身設計在現在看來也還是很時髦，比起那種古惑仔的花里胡哨樣式要耐看許多。源也不是很明白這些布滿整個上背和左肩的抽象圖案代表了什么，只是一直很喜歡。隱約看得出太陽的紋樣，奇怪的是這么多年來他沒想過追問，林東旭也沒有解釋。

    十年前林東旭是個刺頭，并不是作jian犯科這些大事，只是在這個古老而傳統的鄉村里，他離經叛道不畏世俗，想法過于激進，顯得格格不入。那時候只有古惑仔才紋身打耳洞，老一輩很害怕年輕人不學好成了小混混。林東旭一個出國留學前途無量的高材生，留學的第二年紋了個花背回來，自然被長輩們劈頭蓋臉輪番罵。后來還是源的爸爸出面相勸說好話林東旭得以解脫。后來林東旭事業有成又出錢出力幫鄉里做了很多事情，名聲才慢慢轉好。只是他依舊很少穿淺色的衣服，背心更是再也沒穿過。

    見旭掛了電話，源開口說道：“快把衣服穿上，別著涼了?！?/br>
    林東旭冷不丁被說話聲嚇了一跳，連忙拿起椅子上的衣服往身上套，回頭看到來的是源，才放下心來，放緩了動作。

    “你怎么來了？”

    “你們這里連個吹風筒都沒有嗎？”源四處翻找著。

    “不知道肥弟放到哪里了。擦干就好了?！?/br>
    “天氣冷，濕頭發風一吹要感冒的?！笨偹銖呐K衣堆里翻出來吹風筒，源連上電源，舉著吹風筒喊道，“快來?！?/br>
    旭微微一怔，拖著步子湊近了些。他看著源欲言又止，隨后輕輕嘆了口氣，接過源手里的吹風筒，挪到旁邊去了。

    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在做什么的源霎時漲紅了臉。他支支吾吾地解釋：“不是。我就是看不下去。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你可別胡思亂想啊?！?/br>
    林東旭吹著頭發沒有說話，五分鐘后他收好吹風筒放到桌上，對源說道：“走吧?！?/br>
    兩人沉默著一前一后出了老屋鎖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