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二恍然入夢,夢斷浮生(一)
回到咸陽后扶蘇為了逃避繁瑣的儲君大典找各種借口推拒不見老奉常太廟令等人,越是臨期他越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煩躁感,說不上來的別扭不適。 嬴政當他是孩子心性沒有轉變過來,突然就從無憂無慮的孩子變成一國儲君,身份的轉變意味著責任和擔當的必須,他不擔心扶蘇適應不了,只是不懂為何這孩子這般抗拒。 若說是抗拒也不盡然,扶蘇之前也是清楚這回事的必然發生性,沒有逃避,也會和嬴政商議細節和后續的新政大典。 李斯一黨眾多,朝堂空出不少位置,都是要提拔人上來填補的,越快越好。 扶蘇并不深入朝政,嬴政卻讓他選人,無疑是要幫扶蘇培養心腹的,可扶蘇挑來選去也不過就是幾個大家族的關系網里,再多的發揮空間就沒有了。 究其根源不過是扶蘇對歷史的惶恐不安,不在咸陽的時候不覺得,回到咸陽后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即將被封為大秦帝國第一個太子,根本就不存在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再有一點則是嬴政對他太放心了,也太好了,這樣的君臣關系和諧的不可思議,超出了意想的融洽,完美得讓扶蘇不敢相信。 扶蘇在藍田大營和聶申練了半日拳腳,又去云陽探望了傅姆,最后在猗頓商社轉了一圈,買了一塊紅玉才回到宮里。 前段時間嬴政特別忙,咸陽是帝國的樞紐,新政伊始,百廢待興,在這個節骨眼上嬴政撤掉了李斯這樣一個要臣,很多東西都亂了套,日夜不休多日才扭轉過來。 扶蘇也跟著忙,幫嬴政分擔,其實按照扶蘇的設想,長史蒙毅是理想的丞相人選,蒙毅叔叔沉穩持重,可以托付內政大權。 嬴政聽完他的想法沒有反駁,只是問他讓誰來接任蒙毅的位置,輕松一句話就將扶蘇堵了回去,逼得他面對現實。 因為經歷太多了,扶蘇習慣性的想要逃避他不熟悉的領域,不想再被卷入旋渦里,但他已經深入其中,怎么可能抽身而退呢。 嬴政知曉他的不安,給他兩天休整,再有不到一個月就是大典,到時候扶蘇就是想歇口氣都難,現在放他最后的自由。 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扶蘇從花園消了食回來處理了兩個時辰的政務后泡了個熱水澡睡下了,今晚嬴政沒有來步蘭殿,他們最近忙得夠嗆。 扶蘇睡得很沉,殿內燃著寧神的香,仙鶴銅爐左右各一個立在屏風前,裊裊繞繞著煙霧。 不知過了多久,扶蘇感覺自己“醒”了過來,但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因為他莫名其妙的出現在了一個幽長幽長的長廊里,森森冷冷的涼意從四面石壁里浸透出來,熏染進衣服里。 扶蘇借著微弱的燭火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穿著,他沒有穿著睡衣,穿著是和尋常一樣的便服,這不由得又讓他恍惚了一下。 因為走廊里太暗了,很難看清腳下的臺階,于是扶蘇小心翼翼的扶著石壁慢慢的往前走,手掌觸碰到的也是再真實不過的冰冷和實物的觸感,一點都不像一個夢。 墻壁上插著白色的長蠟燭,點起的火焰也是奇怪的幽藍色,還散發著古怪的香氣,是他沒有聞過的味道,難以形容的香甜,夢幻得好似一個織就的美夢。 扶蘇恍恍惚惚往前走著,他突然想起來自己曾經做過類似的夢境,但他又不能清楚的分辨出到底是夢境重現還是真的似曾相識過。 越往深處走,扶蘇也覺得這不像夢,眼前豁然開朗,突然小心翼翼的穿過一間寬闊的石室,明白了這是陵墓。 現在還沒封的陵寢只有嬴政的,扶蘇來過這里,嬴政當初玩笑說要和他死同xue,帶他來看過死后要睡的玉棺。 果然走到寢墓,扶蘇看著一切都很熟悉,他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不正是嬴政么! 但嬴政的狀態有些奇怪,站在那里出神,一身的灰土,搞得很狼狽,扶蘇奇怪他到底去干什么了,刨人家祖墳了嘛這么多土灰的。 扶蘇走了過去叫了一聲父皇,他看到嬴政的身體一震,轉過臉來滿是震驚,好像做夢一樣看著他,又驚訝又害怕的,聲音和身體都在顫抖。 他聽到嬴政小心翼翼的叫了他一聲“扶蘇”,扶蘇聽到聲音莫名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父皇,你在這里做什么?” 嬴政眼睛頓時紅了,“扶蘇,真的是你嗎?” “當然是我了啊?!狈鎏K感覺到不對勁了,不管是這個陵寢還是眼前的嬴政,都給他一種熟悉又奇怪的感覺。 “父皇你怎么一身的土?” “我,我……”嬴政嚅囁半晌也不知該怎么說,他不敢眨眼間,貪婪又熱切的盯著扶蘇,好怕他一動夢就碎了。 扶蘇奇怪的審視著四周,他看到了兩口并排擺放的棺材,其中一口棺材里放著一套完整衣冠,那是他的長公子禮服。 扶蘇走過去扶著棺轉到嬴政面前,他記得這口棺槨應該是玉冠的,而且為什么現在就放衣冠了,有些無語也很詫異地問:“父皇你就算要和我同葬也不用這么著急吧,我看父皇身體強壯得很,好像是沒有什么不治之癥吧,你就把我衣服擺在這里,很不吉利的?!?/br> “別,別動?!毖垡娭鎏K伸手要把衣服拿出來,嬴政著急萬分,一把抓住了扶蘇的手腕,摸到的是有溫度的血rou而不是虛無一團的空氣。 嬴政眼眶立刻就發熱了,視野也變得模糊起來,“扶蘇,你真的回來了,這不是我在做夢吧?” “做夢?我還覺得是做夢呢,我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啊,而且你這么奇奇怪怪的,我總覺得哪里不對的樣子?!狈鎏K皺著眉,難以解釋眼下的處境。 他懷疑是嬴政搞的鬼,雖然很符合嬴政不按常理走的奇特腦回路,但仔細一想好想也沒有必要吧,嬴政暗戳戳把他身后事都安排好了,他也是知道的。 嬴政眼巴巴的緊盯著扶蘇,想拽住他又不敢,他的手太臟了,而他的孩子太干凈了,干凈到他不忍弄臟。 扶蘇非常無奈,不管是不是夢,眼下此地也不是久留之地,而且嬴政還這么狼狽,要去先洗洗才好。 “先別說了,父皇去洗個澡吧,我是怎么進來的也忘了,你帶路吧,這陵寢修建得七轉八彎,我每次進來都要迷路?!?/br> 扶蘇說著就打開了話匣子,一路上開始喋喋不休起來,“父皇,咱這樣其實有點浪費了吧,當皇帝也不能如此鋪張浪費啊,這么高調,很容易被盜墓的你知道嗎?” 嬴政起先是小心翼翼的勾著扶蘇袖子,怕他跑了,但扶蘇卻很自然的握住了他的手,嬴政渾身一震,立刻反握了上去,把人抱住,抱得死緊。 扶蘇被勒得喘不過氣,拍了拍嬴政的肩膀讓他松一松,再勒緊一點生怕勒不死他啊。 “扶蘇,你終于回來了。朕終于等到你回來了,扶蘇,父皇好想你,好想你……” “回來?我哪里也沒去啊,不是你把我……”扶蘇忽然消了音,他意識到最不尋常的一點就是面前的嬴政,如果他沒有幻聽的話,他好像聽見了嬴政在哭。 扶蘇的表情不亞于被雷劈了一樣驚詫,嬴政的嗓音抖得可憐,人也很可憐,渾身都散發著落寞和悲傷,抱著他就像抱著失而復得的至寶,死也不松手。 嬴政這樣的害怕和喜極而泣,都指向一個可能性。 這是前世的嬴政,不是白天還和他分析楚國遺族對策的嬴政。 扶蘇臉上有了慌亂,他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難不成是穿越了嗎?那他還能不能回去,如果不能回去,嬴政要怎么辦? 不對,眼前這個也是他父皇,扶蘇冷靜下來,他想到這一世的嬴政最后的結局已經在終南山的見過面的,不論他為何回來的,這個故事都結束了。 難道是嬴政有心愿沒有完成才把他喚回來的么,扶蘇眉眼柔和了下來,他的父皇不管哪一個都讓他不舍,既然回來了,不如陪陪他好了。 扶蘇反抱住了嬴政安撫著他,“父皇,我回來了,你不要擔心,我回來了,咱們去華清池沐浴好不好?父皇已經是皇帝了,不能這么衣冠不整的,讓人笑話?!?/br> 嬴政周身僵了一僵,吶吶的牽著扶蘇的袖子,“好,好,你不走就好,朕,朕什么都聽你的?!?/br> 兩人往外走,扶蘇看到兩側石壁上的白色蠟燭,想起了一個故事,“父皇,這蠟燭的顏色好奇怪,是傳說的人魚燭嗎?” “是,你喜歡的話,國庫里還有,放到你的宣英宮里好不好?”嬴政討好地道。 宣英宮。扶蘇暗道果然如此,這就是前世他沒有改名成步蘭殿的寢宮,居然真的回來了啊。 不過人魚燭傳說中可以讓沉睡中沉湎在過往美好的記憶里,長睡不醒,靈魂徘徊人世,不再轉生輪回。 扶蘇從趙允先生講述的奇聞異事里聽到的,跑去講給嬴政聽,嬴政當時不以為意,后來忽有一日想起,玩笑說要把地宮里的蠟燭都換成人魚燭,但終于沒做。 一是因為人魚燭難尋,二是沒有必要,對于嬴政來說,活著擁有扶蘇才是最好的夢境,根本不需要蠟燭入夢。 只是沒想到前世的嬴政居然真的找到了這種東西,而且看對方的是失魂落魄的樣子和對自己的緊張程度,扶蘇斷定現在應該是他死后了。 最初嬴政用強迫的手段得到他,扶蘇說不怨是騙人的,他可是最驕傲的長公子,生生被嬴政親手折斷,還是以那般不堪的方式。 但只要一看到此刻的嬴政,再多的不滿都煙消云散了,只剩下難過和心疼。 他的父皇啊,也太癡了,太傻! 扶蘇微微一嘆,眼眶濕熱,牽住了嬴政的手,用力的握緊了,不管是哪一個嬴政,他都舍不得他們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