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上珠裂隨侯,災兮禍至(四)
王翦病逝海南后,其孫王離繼承武成侯爵位,一門三侯,名動天下。 然從王翦喪事開始,通武侯王賁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一蹶不振,抑郁寡歡,不聞外事,只在田園守喪,每日都去陵園祭拜,回來后精力疲倦,日漸嚴重。 嬴政嘗試了很多方法,還本欲用匈奴激起他的斗志,但王賁自衰不振令人心驚。 一道突兀的急報驚動了咸陽宮里的皇帝,嬴政一得知王賁病重垂危,立即星夜兼程趕到了頻陽,祈禱王賁能等一等。 馬車越近頻陽,嬴政心頭的不安越盛,下令車隊緩行,他獨自棄了馬車跨上駿馬,疾馳而來。 速度不減馳入莊園,嬴政進了大院后才叫停了馬,翻身下來,一把抓住了上前扶他的王離,“你父親呢?” “在屋內?!蓖蹼x雙目通紅,臉帶淚痕。 嬴政心頭焦急,看了他的淚煩躁不安,揮開手斥了聲:“哭什么?!” 屋內壓抑的低泣,王離跪在屋外抑制不住的放聲大哭。 嬴政疾步走進里屋,濃郁的藥草氣息熏得人難受,嬴政撲到床邊握住了蒼衰如白首老人的干枯的手,心情十分難受,喚了聲:“王賁……” 一語未出,眼圈先自紅了。 蒼衰不成樣子的王賁艱難的睜開了雙眼,望見嬴政后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陛下……老臣終于等到你了?!?/br> 嬴政又難過又傷心,“王賁,你糊涂啊……你怎么就……唉,朕還有很多事情要你交代你去辦,你怎么就想不透徹呢!” “陛下,老臣咳咳,老臣的時候到了,老臣一直撐著這口氣不肯散去,是還有幾句話要對陛下說,不然老臣死也不能閉眼啊?!?/br> “你說,你說,我都聽著?!?/br> 嬴政屏退所有人,王賁才用艱澀的聲音一一道來,“陛下,老臣有四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懷,如今不說是不行了。這第一件啊,若有戰事,陛下毋以王離為將?!?/br> 嬴政說:“王離有才,朕還是清楚的?!?/br> 王賁搖搖頭道:“昔年,家父有言:此子心志無根,率軍必敗。陛下幸勿以老臣父子為念,錯用此子誤國誤軍?!?/br> “朕記得了?!?/br> “二則,太尉之職,李信可任。堅毅勇烈,隴西侯河山社稷之才也?!?/br> 嬴政垂淚點頭,“好?!?/br> 王賁艱難的喘息幾聲,眼眶中爬滿上了淚水,“最后兩事。一則,陛下勞碌太過,該早立儲君了。長公子心志膽識,當得大秦不二儲君?!?/br> 彼時扶蘇已回了九原,大臣們只知長公子和皇帝因為焚書坑儒鬧了矛盾,嬴政才將立儲大典擱置了下來,本來一切都預備妥當,只要挑一個吉日即可籌辦。 實際上扶蘇是自愿回九原監軍的,而不是被嬴政放逐,若是可能,嬴政根本就不想放扶蘇離開。 但扶蘇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匈奴巨患未除,他這個皇帝日日想的都和國政無干。而今蒙恬率軍連敗匈奴,眼看著勝利在望,嬴政也想把扶蘇光明正大的召回來了。 是以嬴政用力點點頭,回應道:“朕也有這樣的打算,等這戰結束,就讓扶蘇回來。蒙恬和李信都是扶蘇的助力,你可放心,九原部署也都在正軌?!?/br> 王賁繼續說道:“如此老臣就放心了,但還有最后一件,老臣斗膽直言了:老臣多年體察,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過……” 嬴政愕住,這還是多年來第一次有人這般評價丞相李斯。 王賁慘淡地笑了:“陛下……老臣癡頑,不能自救,愧對大秦,愧對陛下……老臣,去了……” 最后一個字聲音低下去的同時,王賁的氣息也一同低了下去。 嬴政大悲,“王賁!” 王氏王翦和王賁的喪禮都是由嬴政親自cao辦,葬禮盛大,王賁葬在了王翦旁邊,嬴政親自為陵園石坊題寫了銘辭——兩世名將,一天棟梁。 而后嬴政開始思索起來王賁的臨終遺言,前三條都好說,可最后一條太過匪夷所思,王賁眼里的李斯和他看到的丞相,差距委實過大。 可說這話的是人王賁,換做任何一個人嬴政都不會這么在意,王賁是最不同的。 在帝國重臣中,王賁是最為不事周旋的一個,與任何人都沒有私交私誼,與任何人都是公事公辦。 王賁說李斯斡旋之心太過,那他王賁就是最鋼直的,絕不與任何人通融,固執己見,連其父都有幾分委婉處世,而王賁完全沒有。 王賁固執起來可以不給嬴政面子,但只要決議定下后,王賁會全力以赴,他辦事,嬴政從來不會擔心,對王賁為人,也從來不擔心。 人性就那么回事,不可能十全十美,嬴政很清楚帝國的樞要之臣背后代表的都是一個個大集團的利益,而不是一個人的榮辱。 若真要去查,也只有王氏查不出半分不對,連蒙毅都會失誤。 可王賁為何這么評價李斯呢? 李斯從來和嬴政一條心,不管是在什么大事上永遠能和嬴政保持著高度的一致,但也不是阿諛奉承,只是碰到和嬴政不相符合的決議后,就不會全力支撐。 嬴政忽然想起來李斯堅定不移的支持的永遠是和君王相同的決議,如果不一致的話,他就好像很少堅持自己的主張。 嬴政以前一直覺得李斯是自己的知己,君臣關系融洽而不關乎權勢是非常難得的,嬴政也引以為自豪,可如今細細想來,卻不免懷疑這到底正常嗎? 真的有人能幾十年如一日的和他保持著相同的理念和步伐?連扶蘇蒙毅都會和他起分歧,王賁王翦都會與他意見不合,只有李斯不會。 大雪越下越大,思緒越飄越遠,嬴政突兀的想起扶蘇年少的時候和他議論過李斯,那時他只當是小兒口無遮攔,不當一回事,沒想到幾年過去了,那段記憶還是這么鮮活。 扶蘇以為,李斯和韓非同窗,卻能暗下殺手一杯毒酒了解了韓非,名義上是為秦國著想,可實際上何嘗不是他為自己除掉勁敵,若韓非能為嬴政所用,他李斯還能是嬴政的心腹嗎? 當年呂不韋張榜貼出,改一字可得千金,李斯借此機會進入到呂不韋府中,主要的任務就是編撰。 可后來呂不韋倒臺,李斯在嬴政面前再不提及半個字,而且扶蘇還以為李斯此人也不是非要堅持法家治世的,只不過因為秦國是依法治世,所以李斯就重法家。 同理的,若是秦國用儒家道家,李斯也會輕易改弦易轍,對他而言,不存在自己的信仰,一切都是往上爬的工具而已。 嬴政雖了解一二但不在意,嬴政以為李斯起碼有一樣是和自己一致的,他們都想統一天下,都想結束分裂的疆土。 道雖同,但根源不同,李斯志在六國,是想以此功績彪炳千古,是想用這番驚天動地的偉業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東西。 王賁說李斯斡旋之心太過,扶蘇則言李斯功利之心太過,在李斯的眼里除了利益沒有其他,天下無不可利用之人,無可交之友。 這樣的人在順境里不會顯出來,只有到危難關頭,才能發現他的本質。 扶蘇甚至斷言有朝一日秦國陷入危境中,李斯有力挽狂瀾之力,但絕不會有這樣的決心,他只會明哲保身,已待時機。 樁樁件件涌上心頭,嬴政無形中對李斯的生起了忌憚之心,國家到了最重要的轉折點,而他也發現近來身體疲倦,王賁說得對,他不可不早作打算。 定在下月的九原巡狩理該是李斯cao辦,但這一次李斯敏銳感覺了嬴政和他之前多了明顯的隔閡,而且嬴政對扶蘇的態度也讓他不安起來。 李斯想讓家族永久的昌盛,就勢必要壓寶,之前扶蘇是絕無異議的儲君,可扶蘇對他的態度疏離,論親近遠不及蒙氏甚至是王氏,一旦扶蘇即位,李斯很可能會被排除在權力的核心之外。 要是嬴政沒有叫停蒙毅的儲君準備,李斯還不會多想,可現在要去九原,但不提讓扶蘇伴架,李斯不免多想帝王和長公子的關系了。 嬴政不是沒有考慮到扶蘇,只是他想起了王賁的話,不愿意再把扶蘇牽扯進來,他意識到帝國沒有表面上的平靜,他要把黑幕掀開,為扶蘇打算。 這一次去九原,嬴政就是準備要把這些都和蒙恬以及扶蘇交代清楚,萬一不測,可特授蒙恬擁重兵鎮壓帝國。 若是蒙恬不敢,嬴政還有后手,他相信章邯一定有這份魄力,但章邯地位聲望都不及蒙恬等人。這不要緊,只要有蒙恬的支持,章邯就有足夠的力量。 陰差陽錯的,李斯竟然被排除在了嬴政最重要的決策之外。 直到嬴政默許了趙高的建議后,將胡亥也帶上了,李斯好像頭一次注意到原來陛下不止有一個兒子,立儲也不只一個人選。 李斯瞧不起胡亥,此子愚頑過分,資質平庸,平凡得不像是嬴政的王子。 李斯更瞧不上的是趙高,他覺得一個閹人教導出來的王子簡直就是個笑話,嬴政把胡亥交給趙高教養是為了滿足一下趙高無后的安慰,拉近關系,但嬴政是不是也發現了胡亥的無用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呢? 至少,李斯是絕對不相信嬴政會對扶蘇的教養這么隨意不上心的。 但李斯卻不知道他看輕的趙高其實一直很敬佩他,他更不知道要不了多久這些敬佩之情就會因為一件事情煙消云散,會被同等程度的鄙薄厭惡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