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上珠裂隨侯,災兮禍至(一)
“疼疼疼,輕點輕點,你要死啊?!?/br> “我已經夠輕的了,剛才怎么不見你在旁人面前喊疼的?” “笑話,我要是表現得太弱了還要怎么服眾?” “死鴨子嘴硬?!?/br> 九原軍營的主帳外,嬴政掀簾子的手一頓,喊疼的聲音無數個午夜夢回縈繞在他耳邊,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而其中的意味令君王氣血上涌,猛地一把掀開了簾子,帳中兩人同步看了過來。 赤著上身的青年躺靠在床上,魏曦冉一手扯著扶蘇的褻褲往下拉了拉,露出腰胯偏下部位的受傷位置,另一手拿著浸泡了酒精的干凈軟布一點點擦拭著傷口。 “秦王?”魏曦冉頓時變得拘謹起來。 扶蘇則扭開臉不想看到來人,嫌惡的態度很明顯。 嬴政的目光瞬間被扶蘇的傷處攫住,綻開的皮rou流淌出的殷紅狠狠的刺疼了他的眼,深吸了口氣大步走過來,臉陰了下去,“怎么受傷的?” 扶蘇看清是他后表情一下子就變得很冷淡,用很隨意的口吻說:“戰場上刀劍無眼,受點傷不是家常便飯嘛,有什么可值得大驚小怪的?!?/br> 經歷過那件事后扶蘇再在嬴政面前袒露身體就變得很不安,但還有一個魏曦冉在,他也不好表現得太過,只好不引人矚目的慢慢拉過一旁的外袍披在了身上。 他的傷是新添的,箭鏃剛才拔出來,還泡在水里染紅了一銅盆的清水,傷處血都沒止住,一動作流得更多了。 嬴政緊皺著眉動作不敢太大,手上很輕的按了按扶蘇,“別亂動?!?/br> 被他一觸碰,扶蘇反應激烈的一把揮開了他的手,也扯疼了自己,“嘶”了聲,不想在嬴政面前露怯,強行忍住。 “別動!”嬴政討厭扶蘇避自己如蛇蝎的態度,又看他傷成這樣,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強硬的將扶蘇摁在了床上,按著扶蘇的小腹偏上的位置,手感有幾道不明顯的疤痕,又很不是滋味。 嬴政朝魏曦冉伸手,不容置喙地道:“東西給寡人,你出去?!?/br> “不行!”扶蘇立馬阻止,他才不要和嬴政單獨共處一室,而且他很不放心嬴政,哪怕他還帶著傷,也不妨礙他拿最大的惡意揣測嬴政。 “他走了誰給兒臣上藥?他留下,你出去?!?/br> 嬴政聲音冷了一個度,威脅道:“寡人幫你上藥,用不著他,還是你想回咸陽養傷?” 扶蘇憤憤的瞪了他一眼,違抗不過索性躺平,將衣服拉過頭頂把臉蓋住,眼不見心不煩。 嬴政不好在現在和他計較,坐在床沿動手檢查傷處時突然發現扶蘇右臂內側好像也有一個傷口,便扯過扶蘇的手臂仔細端詳,“這處傷怎么回事?” 傷口平滑,一看就是被鋒利的利刃所傷,但很淺,不該是敵人的手筆,匈奴人的匕首帶有彎度,傷痕不是這樣的,而且必會見骨。 手臂內側的皮膚變得敏感起來,扶蘇緊張的感受著嬴政的觸摸,僵了一瞬,沒好氣地道:“不小心弄傷的?!?/br> “怎么這么不小心?!”嬴政皺眉追問,拽下扶蘇的衣服盯著他的臉問:“還有哪里有傷,把衣服都脫了,讓父王看看?!?/br> “不脫!”扶蘇態度很堅決,“讓你看了就能好嘛?你以為你神仙啊,還要不要上藥了,不上就趕緊出去把魏曦冉叫回來!” “父王只是關心你,沒別的意思?!辟椭宰雍头鎏K解釋。 扶蘇不想聽,也不想看見他,“假惺惺的關心兒臣不需要,你自個留著吧,熙和!” 嬴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面部肌rou抽動了一下,扶蘇以為他會發火,因為嬴政的神情很像那么回事,可最終嬴政什么都沒做,也不說話了,松了手專心處理起他的傷勢來。 傷得很深,好在只是被彎腰割傷,而非捅穿,沒有傷及臟器。 嬴政不是沒受過傷,他甚至對包扎這一套熟練至極,在趙國的時候沒少被趙國的公子們欺辱,練武的時候過分急于求成,飛速的進步也是要付出一定代價。 然而給自己包扎和給扶蘇包扎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如果有可能的話,嬴政真希望一輩子都不會有這種體驗。 胸口很難受,心臟都好似被一只大手攥緊,捏著他異常不適,悶且疼,恨不得能代而替之,可被他小心呵護的某人卻很不滿他速度太慢了。 嬴政的動作很輕,扶蘇驚訝都不太疼了,其實他的耐疼能力并不強,只是習慣性在外人面前裝得堅強。 但扶蘇絕不愿意承認嬴政是有優點的,他也知道嬴政是為自己好,可要是承接了這份好,還怎么理直氣壯的恨人家,所以扶蘇罕見的白眼狼了一次,不耐煩的催促著,“快點快點,你是故意的要折磨兒臣嗎?早知道真不能聽你的,讓你來,這一點小傷明天早上都不能包扎好?!?/br> 嬴政臉一沉,手上一重,冷眼看著扶蘇扭曲了臉色。 嬴政松了氣力不悅地道:“小傷?你知不知道傷口再深一些,你的內臟都會受損!你既然知道戰場上危險的很,就要格外的小心謹慎,而且你是來和監軍的,不是來統軍的,更不是要你沖鋒陷陣,誰讓你不拿自己的性命安全當回事的?” 越說越覺得氣憤,嬴政包扎好手在干凈的水里洗干凈手上的血跡,盯著擴開的猩紅眼前一陣陣發黑,緩了又緩,他試圖用和軟一點的語氣說:“過幾日,你就隨父王會咸陽,監軍也有好幾年了,回去正好冊封你……” 哪知不等他說完,扶蘇揚聲打斷他,“兒臣不會回去的,九原好的很,國君不可無故離宮,兒臣為天下計,父王還是早早回去為好?!?/br> “扶蘇你聽父王說完……” “沒什么好說的!父王,秦國現在正和齊國開戰,父王應該和丞相等人商議如何兵不血刃奪下齊國,而不是跑來和兒臣說這些有的沒的。九原這邊也要對匈奴用兵了,父王若是來問戰事的,還請移步蒙恬帳中,兒臣隨后就到?!?/br> “你一定要這樣和父王說話嗎?” 扶蘇臉上掛著明晃晃的譏嘲,“你想兒臣怎么和你說話?在床上和你說話嗎?” 嬴政臉色一變再變,再好的脾性經過扶蘇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也控制不住的想冒火了,但看到扶蘇腰間一圈白,強行忍了下去。 捏緊了拳復又松開,嬴政深深看了眼扶蘇,“你好好養傷,不必去見蒙恬,晚上寡人再來找你?!?/br> 扶蘇倚著床頭涼涼地道:“父王放心,蒙恬叔叔會為你安排好行營的,你不必和兒臣擠在一塊,若你喜歡此處,兒臣也不是不能割愛?!?/br> 他看出來了,嬴政再生氣也只能自個忍著,總不能揍他一頓,正好他心底也有氣,嬴政剛好撞上來當個出氣筒,那就不能怪他了。 出了帳嬴政抬頭看了看藍汪汪的天宇,極目遠眺只看見一個挨著一個的大帳,九原條件艱苦,不利于扶蘇養傷,而且那孩子總不能一直在九原。 太子監軍是戰國時期的風俗,嬴政雖然沒有明面上冊封扶蘇,但對于這個長子寄予的厚望超過了任何人,嬴政是希望扶蘇能繼承自己位置的。 一個合格的儲君只會打仗可不夠,歷練幾年也夠了,只是那性子……罷,扶蘇大概也只是針對自己,在外人面前還是能戴好沉穩老練的殼。 嬴政已經打定了主意這回說什么也要把扶蘇帶回去,現下的時機也很好,齊國將亡,六國一統,接下來就是盤整華夏,推行新政了,嬴政很希望扶蘇能參與進來。 嬴政想要扶蘇明白,治理一個國家和治理一個軍隊的區別,他該教導扶蘇的帝王權術,最好的老師除了他,再找不到第二個人選。 但在此之前,嬴政問蒙恬,“扶蘇具體是怎么受傷的?” 蒙恬也心疼扶蘇受傷,扶蘇被安排在他麾下,是嬴政對蒙氏的器重,也是他們全族的希望,于公于私,他對扶蘇羈絆都很深。 蒙恬道:“扶蘇是在和頭曼單于一戰中受了偷襲,被頭曼的心腹用匕首割傷的,那人已經被殿下所殺,大王放心,解藥已經找到了?!?/br> 嬴政眸色一寒,“解藥?匈奴人在匕首上涂毒?刺傷扶蘇的那把匕首是有毒的?蒙恬,你怎么不報給寡人!” “這……匈奴用毒不是稀罕事,而且解藥已經給殿下服用了,殿下不用擔心。至于這次受傷,臣已經擬好了草章準備報給咸陽,大王就到了,信還沒得及發出去呢?!?/br> “什么毒?可解透了?”嬴政不放心下令:“趙高,讓隨行的太醫去給殿下瞧瞧,還有殿下受傷中毒的消息嚴格封鎖,不許透露出去一點一分,不然寡人要了你的腦袋!” 趙高突然被點名,嚇得一激靈,拂塵差點掉到地上,連忙答應,“是是,奴才這就去辦?!?/br> 說完就戰戰兢兢退了出去,不怪他害怕的,在咸陽這幾年,嬴政的脾氣越發變得暴戾,喜怒無常,難伺候得要命。 蒙恬在嬴政的低氣壓下心里直打鼓,原本他是很自信的,可在這種壓抑至極的氣氛下,嬴政在問起九原的部署和對匈奴的對策時,時不時突兀的詢問一句長公子的情況,讓他的神經來回的轉,摸不準嬴政的思路。 好不容易談完,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后了,大帳內一同抹冷汗的除了蒙恬還有被叫過來的九原各路主將,等到嬴政一聲“今天就到此為止后”,不少人生出終于結束的解脫感。 述個職搞得和審犯人似的,尤其是扶蘇曾待過的部隊,嬴政問的事無巨細,恨不得把扶蘇的日常記錄下來,一點一滴都不放過。 包括蒙恬在內,大家都有一個奇怪但不敢說的感覺,好像他們的君王這回不聲不響跑到九原,不一定是為了匈奴而來,很可能是為長公子來的? 蒙恬私底下詢問蒙毅,得到的回應也是模糊不肯定,但贊同他的揣測。 夜間嬴政走進扶蘇的帳內,中間的地上放著一個香爐,裊裊白煙升起,氣味清雅,聞久了非但不會習慣,反倒覺得味道變種,好似嗅覺是可以積累的一樣。 嬴政多看了兩眼那奇怪的香,走到床邊用手觸了觸扶蘇的臉,他剛一碰到扶蘇就睜開了眼睛,不像是剛睡醒,而是一直在等他。 “睡不好么?”嬴政忽略掉扶蘇的警戒,視線瞥向香爐,扶蘇沒有用香的習慣,而且這香的味道也不好,看扶蘇的樣子是習以為常,這件事怎么沒有人告訴他? 扶蘇的確是使用了很長時間,也是為了助眠安神的,可不全是嬴政的設想,此香名為浮生夢,有鎮痛寧神功效,尤對頭疼為佳。 “差不多吧?!狈鎏K含糊的說了聲,撐著坐了起來,傷口處綿綿刺疼讓他的心疼更加惡劣了,“父王這么晚了,該歇息了吧,你要睡哪兒???” 嬴政道:“父王陪著你,說說話好不好?” “好什么好呢?”扶蘇捏著手指,一下下聽著響,忽然想起什么,臉上露出一個堪稱惡意的譏笑,歪頭覷著嬴政,“父王,兒臣有一見禮物送給你?!?/br> 嬴政很驚訝,但不驚喜,他看扶蘇的表情就知道那所謂的禮物不是什么好東西,但他不想拂了扶蘇的意,作弄就作弄吧,反正過幾天這孩子更有理由生氣的。 “什么禮物?” “一定很讓你滿意?!狈鎏K笑瞇瞇的拍掌,帳外站崗的白谞聞聲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低眉順眼的過分,以至于忽略掉了嬴政,只是問扶蘇:“殿下有何吩咐?” “你去把小七叫來?!?/br> “殿下?”白谞訝然,快速抬了一下頭。 扶蘇催他,“快去,就說秦王要見他,別的不用多說了,把人立刻帶來我面前?!?/br> “是?!卑鬃牥櫫税櫭纪讼铝?,他很不贊同扶蘇的這個決定,但他無能為力改變。 嬴政問:“誰是小七?” 扶蘇賣了個關子,“待會你就知道了?!?/br> 嬴政欲笑而不笑,只說:“王兒,做事要有個度,希望你不要過分?!?/br> 扶蘇立馬嗆了他一句:“再過分也沒有你做的過分!” 嬴政深深的看著他,“但愿如此?!?/br> 雖然表面上看上去好像他站在上風,但接下來的事情扶蘇也懸了心,他很忐忑嬴政會有的反應,可有很期待。 他真想看看嬴政的表情是什么樣的,一定會非常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