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上太阿斷姻,長子幽囚(七)
嬴政當然知道他在說什么,可扶蘇不知道他想這樣干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日夜和難以遏制的欲望做斗爭,結局卻是一潰千里,丟盔棄甲。 嬴政沒有欺騙扶蘇,那日他說但凡只要有一絲的可能,他都不會破壞和扶蘇的關系,非要撕破臉走到絕路上來。 他也不想的,他不想看到扶蘇厭惡憎恨的目光,那雙漂亮精致的眼眸應該是盛滿對他的孺慕之情,柔軟而誠摯,看他的時候眼里是有光的。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魚和熊掌不能兼得。 找再多的借口也掩蓋不了一個事實,他和扶蘇注定是回不去了,如果他不把扶蘇關起來,依那孩子的脾性,一醒來就會馬不停蹄的逃開。 真等人到了九原,嬴政再想把人抓回來可就難了,他倒不擔心會逼出扶蘇的逆反心理,真把人逼反了倒也好,他就可以光明之大的將扶蘇留在自己的身邊,只是他一個人的扶蘇。 是以嬴政非但不擔心扶蘇謀反,還很期待,犯錯的孩子他就可以理所當然的懲罰了,他得感謝扶蘇送給他這樣的機會。 不過能不走到反目的地步,嬴政也想用緩和一點的手段達到目的,畢竟他是真的很喜愛扶蘇,也不想讓扶蘇難過受傷。 扶蘇被囚的第二日,首先察覺不對勁的是白谞,連央芷都以為兩人新婚燕爾,避到人后偷得半日閑也屬正常,白谞卻憑借著直覺感到奇怪。 扶蘇不是無緣無故就玩消失的人,他若真有事,也會給心腹打一個招呼。 而且白谞心思最為敏感,他清楚的很,扶蘇對衛柳其實沒有什么感情,大殿下看似很暖心,實則最薄情,他給任何人的柔情別無二致。 這世上只有最偏愛和最珍視是極特殊的證明,那衛柳公主,齊國公主也好,都得不到扶蘇的區別對待。 范綏幫他哥給江姑娘遞送請書,那兩人作比勸白谞放心,“言舒,這就是你不懂了吧,你知道我哥以前是什么樣子,現在又是什么樣子?要擱幾年前啊,我也不信真有人能為一個女人神魂顛倒,茶飯不思,可現在你也看到了吧?!?/br> 范綏搖搖頭說:“要是江姑娘不嫁給我哥,我哥這輩子可就要孤獨終老了。唉,情之一字,害人不淺啊,咱們的大殿下霽月風光,竟也難過情關啊?!?/br> 白谞冷冷罵了句:“蠢貨?!?/br> 范綏急了,“說話就說話,你怎么還罵人呢?” 白谞懶得和蠢貨話短長。 就范綏那個腦子,能記住昨天吃了什么就很不錯了,能指望他辦什么事,他只會遵循別人的吩咐,自己是不拿出主意的人。 范綏說對了一點,扶蘇難過的確是情關,還是嬴政強制的。 扶蘇以為時間過去了很久,其實才不到兩天而已,他因為身上不爽,心情也不爽,胃口就很差,嬴政見他幾餐都不肯配合著好好吃,問他是不是要開始絕食。 扶蘇一聽就很有骨氣的說:“對,你不放兒臣出去,兒臣就不吃東西了?!?/br> 說著還一把打翻了嬴政端來的rou粥,挑釁的和嬴政對峙著。 嬴政擦了擦手指,“你可要想好了?!?/br> 扶蘇才不把嬴政的威脅放在眼里,情況再懷還能壞過現在么,于是他毫不猶豫地說:“沒什么可想的,你快放了我!” “好啊,那就別吃了,寡人也想看看你絕食的決心有多強?!辟浔恼f著,抬手就掀翻了另一碗rou粥。 扶蘇往被子里縮了縮,暗罵自己不爭氣,嬴政有什么可怕的,他不要自己先嚇唬得自己xiele氣。 此后嬴政來時就真的不帶餐食了,扶蘇是靠著嬴政來送餐辨別時日流傳,為了讓他傷好得快一些,也防止他逃跑,給他用的藥里都添了一味催眠的效用。 不過藥效很短,往往睡一兩個時辰就差不多了,扶蘇便以為這就是一夜過去。 所以當扶蘇以為他已經很硬氣的絕食了三天不吃飯,實際上才過去了一天左右。 嬴政從袖子里掏出一份油紙包裹的小點心,樣式沒那么精致,不像宮廷的標準,扶蘇聞味道就差點流了口水,這是九原云中的特有點心,他最愛吃了。 “想吃嗎?吃吧!”嬴政展開油紙把點心送到扶蘇嘴邊。 扶蘇扭開頭,默默咽了口口水,“兒臣不餓,父王自己享用便是?!?/br> “人還未加冠,脾性就這么大了?!辟嫘Φ南刖徍鸵幌職夥?。 扶蘇不吃這套,反嗆了他一句:“你也知道兒臣還未加冠啊,那你還能對兒臣做這種事情?你就沒想過百年之后,如何去地下面對列祖列宗嗎?你又要兒臣情何以堪?” 嬴政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冷下了臉,把點心丟到他面前,“不吃就不吃,再廢話,寡人能讓你說不出話來!” “哼?!?/br> “不吃就餓著,寡人還不信收拾不了你?!?/br> 兩人不歡而散,點心被嬴政落下了,扶蘇肚子咕嚕響了響,目光瞟到點心上,九原那邊有廚子到咸陽來開店的,等他出去了定要好好吃一頓。 扶蘇卻不知這點心是嬴政特意讓人仿著做的,氣話歸氣話,把餓出個好歹來,結果只能更難看。 打蛇要打七寸,嬴政了解扶蘇不一定能忍多久,何況他故意模糊了扶蘇的時間概念,若是扶蘇覺得身體應該到了極限,就會進食的。 嬴政帶去的點心很多,扶蘇遲疑的拿起一塊,他吃一塊應該不會被發現的。 吃了一塊又想再吃一塊,扶蘇控制著自己不能全吃完,會被嬴政發現的,他以為嬴政不會去數具體的數量,只要看著差不多就行。 嬴政發現扶蘇終于吃了東西,才松了口氣。 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人,嬴政現在是不想放的,他在等扶蘇主動向他低頭。 可扶蘇被他關起來什么都不問,連衛柳也忘了一樣,甚至不肯和嬴政說話。后來嬴政發現扶蘇是在故意無視自己,想讓他知難而退。 兩人就這么僵持著,扶蘇身上的傷也好了七七八八,他自以為至少也要過去半個月了,再被關下去,他不敢保證自己神經會不會出問題。 可央芷和白谞找到他的時候,說他只失蹤了不到了五天,扶蘇很是驚訝。 嬴政對外宣稱長公子在養傷,暗里卻和大臣透露扶蘇被他秘密派去南海巡查,大臣信了,央芷也信了,可白谞不信。 央芷一看扶蘇的凄慘模樣眼淚就掉了下來,幾日不見瘦了一大圈,可憐得緊。 凄慘還真不至于,嬴政只限制了扶蘇自由,可沒想真把他逼瘋,時不時給他拿些書來解悶,兩人在一起雖不說話,但偶爾也會對弈一局。 沒有嬴政陪伴的時候扶蘇也不覺無聊,他樂得見不到嬴政。 “殿下,你受苦了,快白谞快給殿下解開!誰敢給你關起來的!”央芷一邊掉著眼淚一邊催促白谞動手。 受苦的扶蘇默默吃掉半塊可口的點心,把剩下的一大半包了起來,他有預感得跑路了,得留著當路上的干糧。 白谞拔出削鐵如泥的匕首,小心的切斷了扶蘇手上的鏈子,扶蘇以為這鏈子居然這么不結實,他還以為至少也要費上很大的功夫呢,連失敗的準備都做好了。 “殿下穿鞋?!卑鬃牰紫峦衅鸱鎏K的腳想給他穿靴。 嬴政這幾日偏好把玩著扶蘇的腿,因此扶蘇對腿腳有些敏感,不自在的挪來了,干咳了聲說:“我自己來,自己來?!?/br> 央芷也拿起寬大的斗篷給扶蘇披上,兜帽蓋住了腦袋,擋住了大半張臉,“殿下快隨我們來?!?/br> 扶蘇才有機會詢問外界的情況:“我娶的新娘子是死了嗎?” 央芷詫異道;“沒有,大王說她病了,在養病,有傳染性,不讓人去探望?!?/br> 扶蘇一怔,又問:“那衛柳公主呢?” “衛柳公主是誰?” 白谞在前引路,插話道:“芷姑,衛柳公主是大殿下在九原救下的衛國的公主,這一回其實是她冒充齊國的公主出嫁,大王派李斯去齊國問責,齊王承認了,卻說衛柳是他meimei的女兒,也算是齊國的公主?!?/br> 央芷在宮廷浸yin多年,一點就通,“齊王居然這么大的膽子?”這事多半不是真的。 兩人一路上都未提及扶蘇是被嬴政所困,怕觸及到了扶蘇的傷口,只是趁著夜色秘密將人送到了咸陽城外,咸陽令范靖已等在了城門口以令牌給扶蘇打開了城門。 誠如嬴政所想的,扶蘇網羅的一干心腹只對扶蘇忠心耿耿,他這個秦王還要往后一排再排。 無痕在馬廄中不好牽出來,幸好通靈性的沉光在等著扶蘇。 央芷含著淚把一個包袱塞進了扶蘇的懷里,沉甸甸的是她半輩子的積蓄,“殿下快走吧,不要回來了,大王他……他能做出這種事情來,你可千萬不要回來被他抓到了?!?/br> 她不知事情的具體情況,白谞來找她懷疑扶蘇是被嬴政給幽禁時,她震驚極了,暗查一番果真發現了端倪。 嬴政也想不到央芷本事竟如此之大,能查出他曾暗中令人修葺過的密室,白谞直覺懷疑扶蘇就被藏在里面。 兩人瞎貓碰上死耗子,一試就中,運氣太好。 扶蘇將包袱還給了央芷:“傅姆拿回去,這些我用不著,我是大秦的長公子,我除了回九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br> 央芷不放心,“你還要回九原?萬一大王……那不就是羊入虎口嗎?” 扶蘇無奈地道:“那也沒法子,我認了,再說我不信父王會那樣對我,這回錯的不在我,他……算了,我不想提他了?!?/br> “殿下一路小心?!卑鬃牰?。 扶蘇一把拉過他,“言舒,你和我一起走?!?/br> 白谞搖了搖頭,“殿下快走,我要護送芷姑去安全的地方?!?/br> 扶蘇只好作罷,范靖也在催他,“殿下快走吧,等大王氣消了,你再回來?!?/br> 扶蘇可不認為嬴政有生氣的資格,但他還是扯下腰間的幾塊玉佩分給幾人,“若是我父王事后問責,你們就拿出玉佩來,告訴他,他若是傷了你們,我就不原諒他?!?/br> 幾人并未發現,在不遠處的凌云高臺上,隱于暗處的嬴政正目睹著這一切,他看見扶蘇被黑豹馱著融入了黑暗中,頭也不回的絕塵而去,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趙高,把他……” 嬴政想把扶蘇追回來,但追回來又怎么樣,扶蘇還是不能接受他,還不到時候,他總不能真關扶蘇一輩子。 “把他們抓起來?!?/br> 嬴政不舍得對扶蘇如何,對其他人就沒那么多仁慈了。 嬴政隱隱覺得白谞對扶蘇的感情有點不對,扶蘇身邊有很多玩伴或伙伴隨從,也都很愛戴扶蘇,可白谞的愛戴又與眾不同一些。 其他人再怎么看重扶蘇,也會有自己的生活,除了他們的殿下還有其它的親友,唯獨白谞沒有,白谞全世界只有扶蘇一個人。 嬴政不知道這種感情是不是和他一樣的愛情,可這回白谞不要命的夜闖深宮,和央芷合謀弄出的一切委實惹怒了嬴政。 “你怎么發現扶蘇是被寡人關起來的?” “奴才沒有發現?!卑鬃犢橘牍虻?,聲音不卑不亢,“奴才不過是直覺殿下可能出事了,所以想確認一下殿下的安危?!?/br> “你還真是忠心啊,為了他連命都不要?!?/br> “奴才的命是殿下給的,為殿下而死,是奴才的畢生所求?!?/br> “……”嬴政終于正視了白谞,冷嗤了聲:“你也配?!?/br> “奴才不配?!?/br> “你到底是如何看待扶蘇的?”嬴政蹲下身和白谞對視,眸底蘊藏著風暴,“你的身份,你的情意,配不上寡人的長子?!?/br> 白谞沉默了良久,方啞聲說:“大王可知信仰?” “信仰?” 白谞認真地道:“是的,就是信仰。士卒將帥為國捐軀,情人可為愛殉情,言舒對殿下的感情也是這種,殿下是奴才的神,是奴才的信仰,奴才奉殿下若神明,心甘情愿貢獻一切,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br> 嬴政擰眉,這和他的預想有些差距。 白谞反問嬴政:“大王又是何時對殿下的感情變了呢?” 嬴政不意外白谞會問出這種問題,將扶蘇當成全部的白谞洞察力那樣敏銳,要是發現不了才是奇怪了。 只是——“寡人憑什么告訴你?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來人,帶下去!” 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嬴政不由懷念起扶蘇來,他現下到哪里了,要是知道自己關押了他的手下和央芷,一定很生氣的吧。 既然那么生氣,那就回來和他發火呀! 嬴政無奈的嘆口氣,但是真的不知該拿扶蘇怎么辦才好。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小東西,讓他又愛又恨。 ——為什么會喜歡上扶蘇呢,為什么偏偏會對他親生的孩子產生這種背德的情感?嬴政同樣也反問過自己很多次。 他已然分不清這份感情是從何時開始變質的,但在他印象中的扶蘇永遠是那樣的驕傲,那樣的光彩奪目,是天底下集結了一切最美好的存在。 嬴政這一生見證過無數至暗時刻,也面對過多次背叛,權力是他給自己帶來的唯一保障,他很難去相信任何人,從心底去接納。 過往的一切塑造了今日的嬴政,他擁有無上的權力,可在緊握權柄的同時,也被動的失去了一切。 他注意到扶蘇的時候,這孩子很小,那時鄭姬失寵病重,而他對女人也生出厭惡,很少在踏足后宮,曾經一度連自己到底有幾個孩子都不太清楚,可見身為父親的失職。 其實嬴政會對扶蘇抱有強烈的情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嬴政的性格從來就是目的性極強,他幼年在趙國勤學劍術是為防身,苦學權謀是為歸國做準備。 回秦后忍辱負重,不舍晝夜的充實自己,也是為了親政掌權做準備。 當大權在握,又開始了一統六國的大格局,針對不同的國家布下不同的謀算,他有耐心耗上時間和人力物力,收獲結果的時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以說,不管嬴政做什么,他都是沖著結果去的,在他的潛意識,付出就一定要得到回報,無私的奉獻是不存在的,他沒見過,也不相信。 嬴政對臣屬寬容,也是為了讓臣子死心塌地的成為他的棋子,才干為自己所用,沒有利用價值的人,他是不屑投以目光的。 扶蘇就像一塊未經打磨的荊山玉,跌跌撞撞的闖入了嬴政的視野里,起初得知扶蘇是自己的孩子,嬴政不會為此動容。 真正讓嬴政感興趣的是扶蘇不同與眾的聰慧,嬴政便升起了自己當個玉匠,一點一滴的將扶蘇磨出來,培養成他想要的樣子。 孩子這個身份不足以得到嬴政的青睞,但一個才華橫溢的長公子,足以說服嬴政可以將其扶上高位。 但嬴政遲遲不立太子,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與其說他是不放心放權給扶蘇,還不如說是他得到的回報太少,不想一下子再給予太多。 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磨出來的美玉,終于到了大方異彩的一天,惹來了四方覬覦,占有欲極強的秦王肯定會生出不安和嫉妒,他哪里肯將扶蘇拱手讓給其他人。 所以啊,嬴政和扶蘇能走到這一步,完全是注定的。 嬴政的性格所致,他付出了那么多,扶蘇豈可不回應他?而他索取的,可不僅僅是尋常問個安就夠的,他只會加倍的搶回他認為應得的全部。 嬴政把人關起來,又不說具體的處置,趙高多嘴問了一句,嬴政就讓他自己去想。 趙高悔不當初,扇了自己一個嘴巴,他就不該多這一句嘴。 這關起來的一個是扶蘇的心腹,一個是他敬重的傅姆,還有一個也是和扶蘇關系匪淺的咸陽令,長史蒙毅的門生。 趙高自己都想進監獄里蹲著,不管傷了哪一個,扶蘇回來都要將他大卸八塊,他敢保證嬴政非但不會阻止,還會遞刀子。 可嬴政的意思是不想隨隨便便把人給放了的,雖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但他真要讓這幾人脫一層皮,他離死也就不遠了。 趙高簡直要愁白了頭,只好像許少充尋求幫助,“先生慈悲,救我一命?!?/br> 許少充聽完,二話不說,一腳將他踹進了湖里,并隨手抄起一根竹篙抵在那趙高的肩上,阻止他爬上來。 趙高拼命在水里撲騰,“先生?先生,快救我上來!” 許少充給他出了一個餿主意,“你不是不知道該怎么處置嗎?那就不用cao心了,只要你病了,病的快死了,這一切不就和你沒關系了嗎?” 趙高一聽恍然大悟,一想,對呀,他現在就要病的快死了。 許少充留趙高一個人在水里掙扎,彈了彈衣袖,施施然走了。 趙高好不容易爬起來,還真病了,回去就臥床了。 趙高拖著不肯解決那幾個人,嬴政一問,他的徒弟小夏子稟報說師父病重,病得特別厲害,都快要咳血了。 至于趙高為什么病,小夏子沒說,但嬴政清楚的很。 嬴政不想把自己拉下水,時間也拖了這么久,他的怒氣也快被磨沒了,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