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下:鉤吻斷腸,安息毒心(一)
章臺宮東偏殿,一襲水湖藍宮裝的年輕女子安靜的坐在軟塌上,半開的窗外飄入絲絲涼風,輕輕的撫過吹彈可破的臉頰,美好的宛若一張歲月靜好的畫卷。 捧著托盤候立在身側的侍女寂寞無聲,主仆二人擁有著后宮之中尋常女子難以匹敵的淡漠心境,如空氣般無痕無跡。 是以嬴政聽聞吳良人破天荒的頭一次主動來見自己,還少見送野參湯示好,不免詫異。 嬴政對后宮并不過心,高墻內住了多少個名義上屬于自己的女人都數不清楚,甚連面都沒見過的大有人在,更不要說能叫得出名字了。 能讓他有點印象的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在他印象里吳良人和吳姬感情很好,兩人形影不離,吳姬侍寢時吳良人也不避諱,就睡在外廂房。好像要是嬴政有需求,和jiejie做一對床上的娥皇女英也非不可。 至于她個人怎么想,誰也看不透。 可惜美人的心腸卻不如面貌一樣令人賞心悅目,嬴政聽后就丟到腦邊,讓趙高送走,沒有一見的心思,何況他還要見呂相議論明年討伐魏大事,不屑為一個女人浪費時間。 然而兩個時辰之后,嬴政送走了呂相,趙高吞吞吐吐猶猶豫豫的稟報吳良人不肯走,非要見他。 嬴政眉頭一皺,大覺煩擾,還有這么不識好歹的女人,索性不予理會,“她要等就讓她等,不用來報寡人?!?/br> 于是吳良人從晌午等到暮色四合也未見到嬴政的影子,她竟也出奇的沉得住氣,傳晚湯的宮人陸續入殿,她才識趣的離開了。 臨走時托趙高給她帶一句話,希望大王有空多去看看jiejie。 吳姬沉浸在失女之痛中不可自拔,沉淪了大半年也走不出來,自閉宮室,嬴政偶爾去看她,被當成殿內的裝飾一樣無視得徹徹底底。 嬴政抽空奇問:“她就沒一句為自己討恩情的?” 趙高恭謹布菜,道:“沒有,吳良人只說讓大王多關心關心吳姬?!?/br> 嬴政聽完也不在意,他的心思不在這些婦人身上,一轉眼拿起書簡就遺忘得一干二凈。 比起一個君王的享樂來,他全身心只關注能否加冠親政,做一個真正的秦王,而不是被架空在王位上的傀儡木偶。 從大父即位三日而亡,再到父王即位三年歸天,至如今他已登基近六載,短短不到十年的時間里,秦國經歷了四代君王,國政動蕩遠勝往昔。 他即位又只有十三歲,秦國可謂是最虛弱之際,主少國疑同君王暮政一樣危機四伏,往往這個時候內憂大過外患。 秦有呂不韋這個相邦,有蒙驁這樣的上將軍,是嬴政的幸事,也是他的不幸。 當能臣的權力超越君主時,君王就必須要擁有遠超權臣的才能方可鎮壓收服他們,否則非但會助長權臣的野心,威脅到自己地位,甚至有可能把江山社稷置于危險之地。 嬴政出生的時間段,實在太不好了。誰讓他前面的兩位先王都是短命短壽的,但凡任何一個能多撐點時日,多給他一點成長的空間,他都不至如此艱難。 秦昭襄王一去世,被秦國打怕的山東六國趁勢起兵,戰火十年來不曾停歇。 秦國一面忙著修渠一面對付各國的輪番挑釁,還要防范西北還有匈奴強敵的伺機而動,其境極險,難以言表。 好在此次五國合縱狠狠打擊了一番他們的氣焰,嬴政想要乘勝追擊,亮出秦國的實力,讓別國心生忌憚。 呂不韋再三思索后同意了嬴政的政見,就先拿哪一國開刀展開了討論。嬴政最恨趙國,然而趙國兵多將廣,國力強盛,現在開戰不是明智之舉。君臣請來了傷勢好得差不多的蒙驁老將軍,一致決定魏國是不二之選。 這個魏國背信棄義,最是該殺。 秦昭襄王五十三年,魏國被秦攻占,全面接受秦國的統治。然秦國連喪三王,魏國立馬反叛,嬴政二年上將軍鏖公奪取了魏國的卷地,斬殺了三萬多人,也僅讓魏國安分了短暫時間。 兩年后又被蒙驁狠狠打了一頓,丟了克和有詭等地,魏王不久就去世了。新即位的魏王想著要一雪前恥聽信了春申君的忽悠,加入了五國合縱伐秦,不期然又輸了個徹底。 這樣反復無常的魏國,不打他都對不起他。 戰國時期奉行得就是最為殘酷的叢林法則,誰的拳頭最硬,誰就當老大。 對魏一戰若能大勝,對嬴政來說還有特殊的意義,他即將要加冠親政,這個時期要是再來大戰,加冠禮會推遲不說,親政也遙遙無期。 圖謀多年的心血,決不能付之東流。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再說披香殿內鄭姬聽聞吳良人去見了嬴政就開始忐忑不安,生怕她抖出什么秘密,雖然不信吳良人會那般愚蠢,沒有證據的檢舉只能叫做誣陷。 巴巴等了大半日,靈犀歡喜不已的從章臺宮探聽到消息,大王沒有見吳良人,讓她走她不走,非要賴著等了一下午,丟死人了。 鄭姬高興極了,嬴政不肯見吳良人是相信自己嗎?她倒是想請嬴政來用晚湯,又猶豫若是嬴政不來,她會不會也成了吳良人一樣的笑話了? 遲疑不決間,靈犀捧上一碗血燕補血氣,笑著勸她,“奴婢明日再探探大王的口風,別的都不重要,先把身子養好要緊?!?/br> 鄭姬喜形于色,“是啊,只要大王肯信我,我還斗不過吳氏姐妹?” 俗言道,樂極易生悲,有些事巧合得令人心驚,鄭姬一口燕窩含在嘴里沒來得及咽下,喉頭猛地涌上來一股子腥甜,“哇”的張口吐了出來,顏色比血燕嫣紅多了。 “這燕窩……” “夫人!”靈犀手顫不止,碗勺跌地摔個粉碎,慌忙扶住鄭姬,被鄭姬一把揪住了袖子,美眸死死的盯著自己。 鄭姬又吐了兩口血,眼前發黑,長指甲陷入到了靈犀的皮rou里,心口一陣陣劇痛,啞著聲音扭曲了臉,質問:“血燕有毒?” 靈犀慌得魂都飛了,“夫人,奴婢不知道啊,奴婢這就去請侍醫?!?/br> 鄭姬被她脫開,撲在塌上,撐著身子喊道:“快去……請,請張望!” 靈犀一臉淚的跑了出去,大腦一片空白,沖撞到端著水的央芷,央芷被她撞翻在地,她看也沒看就沖去了院子。 央芷奇怪的望她遠去,就聽到殿內驚叫,臉色一變忙爬起來,正要進去一探究竟,便看到被吵到的央芙抱了扶蘇出來。 “jiejie?!毖胲苹琶ε苌锨?,直覺告訴她出事了,靈犀那樣慌亂,一定是鄭姬出了大事。 央芙擔心地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你快把小公子抱回去,我去請大王來?!?/br> 央芙點頭,“快去快回?!?/br> 扶蘇卻不肯回去了,小手扒著門框往里一探頭,半個身子都扭出了襁褓,睜著大大的眼睛窺探到白色的中衣上的鮮紅,還有鄭姬扭曲的面容,手上的珠鏈滑落掉地,和一地的瓷碗一樣碎成多瓣。 “??!”央芙被嚇得驚叫一聲,慌忙捂住了扶蘇的眼睛,后悔不迭,生怕嚇壞了他。 奇怪的是扶蘇被她抱回偏殿放到小床里,安靜乖巧得過分,一聲哭喊也不聞,一拿開手那雙眼睛大睜著,愣愣的呆住了。 “小公子?”央芙更慌了,俯身又把扶蘇抱到懷里哄,絞盡腦汁編謊言騙扶蘇剛才他看到的一幕沒什么可怕的意思。 扶蘇的腦海里不斷回放著視線定格的那一幕,在他的意識里如果一個人都吐血了,那一定是病入膏肓,難以救治了。 可吐血的那個人是鄭姬,是他的母親。 母親—— 人在悲痛的時候或許不會有撕心裂肺的痛苦,但是眼淚就和開了閘的洪水一樣洶涌瀉出,一瞬間沖了出來。 哭了好半會兒,扶蘇才發現原來他這么難過。 血緣上的親情是一種極為特殊的紐帶,有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和鄭姬沒有那么深的感情,因為鄭姬好像不是很喜歡他,屬于孩子的那份超乎尋常的敏感被清醒的靈魂無限的放大,這點讓扶蘇挺難過的。 真要追究起來,扶蘇和鄭姬相處的時間還沒有和央芙等人相處的時間長,即使這樣,他還是在意識到鄭姬吐血的那一刻被嚇壞了。 此時他忽然明白他和這個世界真真實實的存在了一些羈絆,不受他控制的存在。 原來這個世界不是他料想中的虛假投影,這里面的人也不是簡簡單單的數據成像,他們是活生生有血有rou的人,而且他也是其中一份子。 他不該以一個超然物外的狀態置身其中,更不該以一個旁觀者的觀察角度來看待,因為他早就在局中了。 而且他也沒有自己預料的那樣冷漠不動感情,他比自己想象的更要脆弱心軟。 嬴政連夜趕來,張望在給鄭姬把脈,鄭姬躺在床上虛弱而蒼白,陷入了昏迷。 靈犀強忍眼淚給鄭姬擦拭虛汗,嬴政命令她說清事情經過,靈犀說得顛三倒四,害怕和難過吞沒了她。 侍女在收拾狼藉,一串白玉手鏈眼熟得很,嬴政招手令她拿過來,目光尋視一圈眾人,才想起來問:“扶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