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不過八九歲的男孩蜷縮在垃圾堆邊，目光透過臟污的頭發注視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他穿著襤褸的衣裳，但那已經是他最好的衣服了。是附近的大嬸見他可憐，把不要的衣服給他了。

    男孩出生的時候被一個婆婆撿了回去，婆婆見他可憐，將他撫養至三四歲，然而婆婆突然病重去世。后來，他被婆婆的子女們趕了出來，自此便流落街頭。

    他也不知道怎么來的這個小鎮，被趕出來后，他不停地走啊走啊，路上還遇見了一個趕著驢車的人。那人見他可憐，將他載到了這個小鎮。

    他便自此在這里靠撿垃圾為生。

    然而他的運氣這幾天并不太好，沒有撿到可以果腹的食物，他只能餓著肚子蹲在巷角，看有沒有好心人施舍他。

    又是渾渾噩噩的一天。

    “這里有個小孩子，里德?！毕锟谕蝗粋鱽硪粋€粗糙的男聲，說著他聽不懂的話。

    是誰？男孩努力睜著眼睛，然而光線太暗了，他的眼睛被污漬糊住，根本看不清是誰在說話。

    “好像是個孤兒?！币魂嚹_步聲傳來，那個男人靠近了他。他猛地捂住自己的頭，因為以前也有些酒鬼或賭徒會暴打他來發泄，他根本沒有辦法反抗，只能捂住頭盡量不讓自己受到致命傷。

    “嘖，好臟?！蹦腥藴惤?，捂住鼻子，這里全是腥臭的垃圾，連帶著男孩身上也是腥臭的氣息。

    “看起來是個流浪很久的小鬼?！蹦腥瞬荒蜔┑靥吡艘幌履泻?，“喂?！?/br>
    說完，男孩抬著頭，木訥地盯著他，雙手還抱著頭。

    “唔，忘了，這里不是莫納?！蹦腥瞬A著眼睛，嘴里還叼著一根不知從哪里撿來的蘆葦。

    “小鬼，你一個人嗎？”男人換了一種語言問他，這次男孩聽懂了。他想了想，用破碎的語言拼湊，慢吞吞道：“嗯?！?/br>
    “有名字嗎？”男人繼續問道，看起來有些不耐煩，男孩想了想，猶豫道：“好像叫……朱勒……”

    那是婆婆給他取得名字，已經很久沒人叫他這個名字。乍然提起，是這么的陌生又熟悉。

    “可以，看來不是個傻子?！蹦腥讼渤鐾?，對著巷口吼道，“你看，里德，今天運氣爆棚，出門就完成了任務。走，等下我們去喝兩杯！”

    “可以啊，杰克，為我們的好運干杯?！北环Q為里德的男人站在巷口說道，“先把他帶到那里去吧，然后我們就去喝兩杯?！?/br>
    杰克回過頭來看著他，又切換成了他能聽懂的語言：“小孩，噢等等，朱勒……”

    “嗯？”男孩應道。

    杰克繼續道：“朱勒，這里有一份差事你愿意做嗎？包吃包住?！?/br>
    男孩瞪大眼睛，沒想到會有一份餡餅突如其來砸在頭上，他有些猶豫：“可是……我……什么也不會?！?/br>
    “沒事，不需要你會?！苯芸怂坪醣凰钠牌舖ama給煩住了，“去不去？”

    “……我……好?！蹦泻Ⅻc了點頭，誰也沒有預想到，這個決定將會改變他的一生。

    里德和杰克將朱勒帶到了附近的教堂。

    教堂是白壁尖頂，來往的人都穿著精致的教袍，只有男孩滿身腥臭的破舊衣裳，看起來格格不入。

    杰克站在門口大喊著：“杰西卡，人來了?！?/br>
    門隨后被打開，一個帶著尖帽穿著白色長袍的女人走了出來，說著朱勒聽不懂的語言：“這么快？”

    “當然，也不看我是誰?！苯芸说靡庋笱蟮卣f道，將朱勒推了出去，“驗驗貨?！?/br>
    他對杰西卡說道，而男孩只能站在一旁手足無措。他聽不懂兩人在說些什么，只能茫然地站在那里，任由著女人冰冷的視線打量著他。

    “你們在哪里撿到這個小鬼，看起來好臟?！苯芪骺ò櫫税櫛亲?，略帶嫌惡地說道。

    “應該是在附近流浪的，不過能聽懂人說話，不是個傻子?！苯芸藬偭藬偸?，“畢竟現在小孩子很難找，而且他無父無母，所以……你知道的?！?/br>
    杰西卡又上下打量了一眼朱勒。

    “拿去吧?！彼龔膽牙锾统鲆粋€袋子，扔給杰克，“滾吧?！?/br>
    杰克接過袋子，吹了一聲口哨：“謝謝美人?！?/br>
    接著，他對著朱勒聳了聳肩，哼著古怪的調子：“朱勒，好好干?！?/br>
    說完，他就和里德走了，只剩下杰西卡和朱勒在那里面面相覷。

    “小鬼，走吧?！苯芪骺ɡ浔貙λf道，這次又是他聽得懂的語言。

    “哦、哦，好的?！敝炖諔?，跟著面前這個冷若冰霜的女人走進了教堂。

    那時他還滿懷憧憬，以為迎接他的至少是能夠溫飽的日子。

    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將是無盡深淵。

    馬車還在行駛。

    車窗微微打開，光線和空氣從縫隙中溜了進來，緩解著車廂內壓抑的氣氛。

    倫納德不緊不慢地講著，像是展開一個巨大的殘卷——一幅由莫納老大公所繪的宏偉藍圖，可惜因這位野心家中道崩殂而潰。

    “我的父親一向頗有野心，想要成為奧土唯一的王。然而頭上還壓著教會，所以他創建了一個計劃?！?/br>
    “一個名為‘蟻xue’的計劃?！闭f完，倫納德揚起一個諷刺的笑容。

    “千里之堤，潰于蟻xue?！彼f著，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的無名指，那里曾佩戴著代表莫納統治者的權戒，此刻卻是空空如也。

    “我的父親，希望從教會內部瓦解，或者說，把教會也變成他的依附。所以，他從大陸各地瘋狂網羅無父無母的小孩，稱為‘螞蟻’，然后送到他勢力覆蓋下的教會——　一一培養，希望能培養出一個對他言聽計從的教皇?！?/br>
    “雖然他的計劃很瘋狂，但是對這些小孩，他可都是悉心培養的?！眰惣{德繼續娓娓道來。

    “可惜他也沒想到最后卻是培養出了一個叛徒，不僅毀掉了他的‘蟻xue’，還將莫納百年基業毀于一旦?！眰惣{德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聽起來有些刺耳。

    梅耶斯不由得皺了皺眉：“朱利安就是這個叛徒？”

    “他才不叫什么朱利安，他叫朱勒?！碧崞疬@個名字，倫納德面部有些猙獰，“他是真的好手段，我的父親曾對他寄予厚望，只可惜這老雜碎看走了眼，低估了人性的貪婪?！?/br>
    朱勒……好耳熟的名字，梅耶斯動了動耳朵，卻沒有開口，繼續聽著倫納德講述。

    “你知道他成為教皇第一件事是什么嗎？”倫納德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梅耶斯。

    “什么事？”梅耶斯有些莫名緊張，屏住了呼吸。

    “便是將父親蟻xue里‘螞蟻’盡數毀掉，公然與莫納作對。不僅如此，他還將父親活活氣死，罔顧多年來對他的培養與照顧?！?/br>
    倫納德冷哼一聲。

    “我可以告訴你的是，父親曾經給了朱勒一枚魔果，那是他廢了一個營的人馬才獲得的?！?/br>
    “魔果？”梅耶斯不自覺地發出低低的驚呼。他曾在書上看見過這種果實的介紹，極難獲得，只生長在奧土大陸最幽深之地，富有怪異的魔力。

    “是的，這是當時唯一一枚現世的魔果，結果被朱勒哄騙給了他。那時他已經成為了大主教，自此之后，他便一路晉升，不過了了幾年，便成為了教皇?！眰惣{德說著，目光晦暗，不知想起了什么。

    他沒有告訴梅耶斯的是，莫納老大公以及手下人是如何對待這些所謂的‘螞蟻’，這并不重要。他只需要把這位教皇陛下塑造成一個忘恩負義的畜生就行了。

    “親王殿下，這種罔顧人倫，沒有人性的惡魔，居然成為了至高無上的教皇陛下，你不覺得可怕嗎？”倫納德循循善誘道。

    梅耶斯只是沉默不語。

    “梅耶斯親王，該你站出來了?！眰惣{德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不阻止他，將會有千千萬萬個莫納與玻璃出現，到時候，整個奧土將會生靈涂炭，寸草不生?！?/br>
    “你……需要我怎么做？”梅耶斯的聲音有些干澀。

    “——殺了他！”倫納德的聲音宛如管風琴最沉重的那一響，砸在了梅耶斯的心上。

    “只有你，才能殺了他！梅耶斯，為你的父兄報仇！”

    “莫納和玻璃需要你，你的壯舉，將會成為奧土歷史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br>
    “你將成為大陸的英雄?！?/br>
    “只要你殺了他，梅耶斯?！?/br>
    良久的沉默。

    風從窗縫中呼嘯而過，吹散了梅耶斯的重重思緒。

    他長呼一口氣，直視著倫納德：“那你告訴我，我該如何才能殺掉他？他富有魔果之力，能讓我輕易地殺掉嗎？”

    “不要著急，梅耶斯親王?！眰惣{德別有深意地說道，伸手將他手上的麻繩解開，“手下人不懂事，請見諒?！?/br>
    “無妨?！泵芬够顒恿艘幌陆┯驳氖?，目光垂在帶著紅痕的手腕上，不知在深思什么。

    “據我所知，吃了魔果的人，全身只有一個地方可以造成致命傷?！眰惣{德繼續道。

    “什么地方？”

    “心臟?！眰惣{德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左胸口，帶著一絲幽深的微笑看向梅耶斯。

    他從內兜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了梅耶斯。

    梅耶斯接過去，打開，是一把閃閃發亮的匕首。

    “這是莫納皇家工匠專門打造的匕首，淬了劇毒，只要你刺入他心臟的位置，不過三分鐘，便會毒發身亡?！眰惣{德略帶得意的介紹道。

    看著梅耶斯猶豫的樣子，他又趕忙添油加醋道：“如今，只有你才能靠近他，親王殿下?！?/br>
    “奧土的未來就在你的手里了?！?/br>
    梅耶斯瞪著盒子里的匕首，思緒有些混亂。他已經想起了朱勒這個名字，是他小時候曾在松林鎮遇到的那位神父。

    他們不僅有過短暫的相處時光，甚至他對他還有救命之恩。

    居然是……朱利安……

    梅耶斯眨了眨干澀的眼睛，從盒子里面取出了這邊匕首。

    匕首小巧而精美，即使在光線并不明朗的馬車內也閃著锃亮鋒利的光，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他舉起匕首，細細打量著。對面的倫納德微笑著，不知在暢想什么。梅耶斯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嘴角扯出一點弧度：“倫納德殿下，我現在被你帶走了，該如何去尋找教皇陛下？“

    “不用擔心，馬夫會在附近的小鎮上停下半刻。到時，你下車耐心在那里等待就是。朱勒會有辦法找到你的?！?/br>
    “你可是他最愛的小情人兒?！眰惣{德放肆的目光在他的臉上流連，“畢竟，他連永恒之誓都給你帶著?！?/br>
    “你說什么？”梅耶斯強忍著對方惡心的目光，有些驚訝地問道。

    “我可憐的小梅耶斯，你居然沒看出來朱利安已經徹底為你神魂顛倒了?！眰惣{德感嘆道，語氣頗為輕浮，“你耳朵上的那枚耳釘，是多年前尼斯技藝最精湛的首飾大師所打造，是贈予他妻子的禮物?？上н@位大師的妻子沒過多久便去世，大師也因郁郁傷心而亡?！?/br>
    “這對耳釘已經銷聲匿跡許久，沒想到在他的手里。不過我記得是一對耳釘，不知為何他只給你帶了單只?！眰惣{德有些好奇地打量著他的耳垂。

    想起這枚耳釘……梅耶斯搖了搖頭，捏緊了那把匕首：“我不知道，我一直都猜不透他。不過，還是多謝你的解釋?！?/br>
    他頓了頓，繼續道：“那現在，我只需要在那里等他即可？”

    “是的，沒錯?！眰惣{德點頭道，眼睛里露出了一點大仇得報的快感。

    他已經暢想到朱利安死去的模樣，卻沒注意到對面的人緊緊地捏著匕首，那雙向來只會流露軟弱神色的榛子色的眼睛此刻卻透露著肅殺蕭瑟的氣息。

    “另外，還有一點，您說的不錯?！?/br>
    梅耶斯站了起來。

    “什么？”

    “不論如何，我的確也要為我的父親和哥哥報仇?！?/br>
    “所以——你先下去陪他們吧！”

    語畢，他手起刀落，面前的人震驚地瞪大眼睛看著他。

    “你你你……”這是可憐的倫納德留在世上最后的話語，便脖子一歪鴉雀無聲地斷了氣。

    梅耶斯看著倒在座位上的倫納德，胸膛不停地起伏，手無聲而劇烈地顫抖，他剛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握住刀柄揮了下去。

    匕首上還淌著血，一滴一滴往下墜……

    沒關系，梅耶斯，你干得很好，他們會一個一個下地獄的……

    他這樣想著，原本渙散的眼神又肅穆冷硬起來。

    他是父親和母親的孩子，是在基耶薩長大的人。前半生承了恩，如今是他償還恩情的時候。

    倫納德說的沒錯，他要為父兄報仇。既然是倫納德和朱利安聯合導致他家破人亡，那么他們兩個，一個都別想逃！

    梅耶斯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他近乎癱軟地坐在位置上，打開車窗，流動的風撲面而來，吹散了馬車內的血腥氣息。

    夕陽時分，遠方的太陽墜入厚重的云層，溫煦的光染紅了潔白的云，一層疊著一層，漫天是深深淺淺的紅。

    梅耶斯知道，太陽完全墜落后。

    長夜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