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愿黃泉亦為阿父引路
“君者賢,歲無饑……”垂髫小童唱著童謠,不遠處,身披玄衣青紗的美貌男子被歌聲吸引,下意識露出個微笑,轉眼意識到自己身邊還有人,白皙的臉上透出羞慚的緋紅。 他身后跟著兩人,一人面白無須,四十歲上下,眉眼恭敬柔順,顯然是位沉靜寡言的宦侍。 另一人高大俊美,舉手投足頗為威赫,雖年紀輕輕,氣勢卻不凡,只是眉眼太過鋒銳凌厲,像一把出鞘不知收斂的鋼刀。 “阿父,如今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您也不必太過勞累了?!蹦贻p俊美的男人全心全意都掛在對方身上。見男子臉上一轉即逝的笑容,年輕男人也跟著低笑道。 君熙然從小由君父君潼一手養大,所以他深知君潼是如何勤勤懇懇,殫精竭慮,每每伏案至深夜,白日又要輾轉在各方勢力間,才能在短短十數年間將祖父留下的爛攤子收拾干凈,又調理出現在這個百姓和睦、邊防穩固的治世。 他更知道,他的阿父私下里的性格溫柔恬靜,講話總是輕聲細語,對他更是百依百順,永遠都有無窮的耐心。若是旁的什么小孩子,興許早就被他寵壞了,可君熙然天生對危機敏感,跳過溫柔慈美的父親非但沒有讓他放縱,反而讓他早早立下要保護父親一輩子的決心。 在他想來,像父親這樣柔順的性格,卻在虎狼環伺、人心詭譎的朝堂中苦苦支撐,可想而知有多么的辛苦疲憊。如今他即將成年,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要站出來為他阿父分憂。 他面前的君潼面若好女,顏色鮮研,眉目清和,這春花秋月之容、芝蘭玉樹之氣,恐怕這滿京城都挑不出幾個人能在顏色上與之一較高下,但任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眉目秀美、氣質溫柔的男子,居然已經是一個年輕男人的父親,亦是這煌煌江山的主人。 然而他畢竟也是一個將成年孩子的阿父,一雙眼睛雖溫柔卻沉靜,眼角有些微細微的笑紋,這無損他半點風姿,反而更添慈美。 至少在君熙然看來,如今的阿父比四年前自己離開時更加動人。 這人聽到了兒子的勸慰只無奈地搖頭,轉身往回走,又拉著兒子的手,兩人并行。 他身為父親的手十指纖長如玉,一經觸碰就被獨子溫暖、干燥、寬大的手掌迫不及待地包裹在內。做兒子的順手扶住他另一邊肩頭,從后完全摟住父親,他早已比父親更加高大了。 這對過分親昵的父子模式本該瞧著怪異,但兩人早如此做過千百次,已經太過習慣而無自覺。 “看到百姓和樂阿父自然高興,只是孩童小小年紀又懂得什么,不過是人云亦云,旁人胡亂教些羞人的東西,他們也胡亂地唱了去。 “我只擔心是哪家的小孩子為了討我歡心,硬要編出這等童謠。 “總之,這等浮夸溢美之事可一不可再,否則長此以往,忠言溺于讒語,為君者閉目塞聽,非是益事?!?/br> 君潼說著嗔怪地瞥了眼自己兒子。他轉眼便能猜出究竟是哪家的小孩子鬧出這一場,可他卻絲毫舍不得責怪君熙然的一片心意。 青年笑容不改,滴水不漏地答道:“兒臣受教,等回去就命人徹查此事?!?/br> “賊喊捉賊,又有什么好查的?!本揶?,轉而輕輕一嘆:“只熙然不知道,其實阿父早就收到最好的禮物了?!?/br> “哦?” “熙然就是阿父這輩子收到的最好的禮物呀?!?/br> 君熙然聞言一僵,只覺一股熱潮瞬間席卷全身。 最好的禮物,這五個字從父親甜蜜的唇間吐出來,教他瞬間仿佛聽見滿世界花開的聲音,雪融的香氣,還有一切一切的美好,五光十色的異彩都綻放在他眼前。 他俊臉微紅,心跳得幾乎要躍出胸膛,又欣喜得仿佛轉眼就會落下淚來,巴不得立刻把自己的心剜出來送給父親,告訴他自己永遠是屬于他的禮物,只屬于他一個人。 君潼對這一切毫無所覺,他只是情之所至,自然不覺得自己說了如何驚世駭俗的話,甚至還想敲敲自己兒子那裝模作樣的腦殼,但抬手發現兩人現在的身高已經不方便這么干,只好改為點了點兒子高挺的鼻梁。 他做慣了這樣的舉止,渾然沒發現兩人挨近得快要貼到一塊兒去;兒子也絲毫沒有被嗔怪的害怕,反而極度享受父親那點不痛不癢的“懲罰”。 君潼兀自苦口婆心,“如今熙然漸長,而阿父漸老,很快阿父這肩上的擔子,就要全數拜托給熙然了?!?/br> “阿父這一輩子不求有功于社稷,只求無愧于祖宗,若能在百年之后,讓熙然以阿父為榮,那便更好啦?!?/br> 面對君父戳穿自己伎倆都平靜坦然的君熙然聽見這話卻像是瞬間從天堂落到地獄。他無法忍受地打斷道:“阿父不老!阿父不過比熙然大十六歲,如今正是風華正茂,容光煥發,如何就要想到百年之后……阿父若是累了,熙然自會為阿父分擔,阿父只管開心度日都可!” 他一想到父親有天真會離自己而去便覺得手腳發涼,魂不附體,眼中迸發出極度的恐懼與戾氣而發紅,扶在父親肩頭的指關節用力到發白,卻強行克制著不讓這份力量驚擾到父親。 毫無所覺的君潼失笑地拍拍他的手,“看你,剛說你長大了,轉眼又露出這樣的孩子氣,我不過是跟你說著玩的,你卻像個孩子似的當了真?!?/br> 他的笑容溫柔又慈美,君熙然心頭的暴戾便奇異地被撫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后余生的喜悅。 “我不是孩子氣,這一句句都是我的真心,只要一想到要眼睜睜看著阿父……” 他甚至說不出“崩”、“殂”之類的字眼,深吸了一口氣,才有勇氣說下去,“熙然就覺得天都要塌了…若是沒有了阿父,熙然活著又有這么意思?!?/br> 他緊緊摟住父親的腰肢,頭顱埋在君父頸脖間,深深地、貪婪地嗅著阿父身上溫軟的香氣,良久才啞著嗓子說:“所以阿父不要離開我,若阿父要走,熙然只愿自己先走一步,在黃泉路上也為阿父提燈引路?!?/br> “說什么傻話?!本鼰o奈道。 “阿父先答應我!” “好,好,阿父不離開?!本鼪]有辦法,極有耐心地拍撫著兒子的脊背。 身后的宦官不知將父子多少相處盡收眼底,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全然沒看到兒子對父親近乎偏執的緊張,和父親對兒子幾乎無原則的容忍。 * 君熙然今年十八,再有幾月就要成人。 比起他那幼年登基便必須與一眾“王佐之臣”勾心斗角的父親,他顯然幸運得多,一出生就被奉為太子,多年來地位毫無動搖。 父皇親自呵護著他長大,歷代皇室都罕見的天家溫情他獨享了遍。他的父皇將所有私人的感情都傾注在他身上,愛他如珠如寶,完全不管時下“君子抱孫不抱子”、“窮養兒、富養女”、“棍棒底下出孝子”等等的觀點,甚至在剛開始幾年招致許多御史權臣進諫也毫不理會。以至于許多老臣都早早斷言,這個“生于深宮之中,養于陛下之手”的太子怕是遲早藥丸。 然而也不知是君潼養得還不錯,還是君家祖墳冒青煙、老天開眼不忍大夏亡國,君熙然越大越是透露出不凡來。不但聰明伶俐,而且小小年紀就頗有威嚴風儀,發起怒來大他七八歲的人都害怕,據說比君潼剛登基那會兒都穩重。 君熙然不樂意永遠做溫室的一朵嬌花,在十四歲時自請去關外戍邊,要經歷一番鐵與血的歷練。 君潼盡管萬分不舍,卻根本無法拒絕獨子的懇求,只能不斷告訴自己這是從小長于深宮的兒子成長路上必不可少的磨煉,勉強能夠忍受兒子離開的日子。 如今轉眼四年,君熙然隱姓埋名從小兵做起,竟在關外連番立下不世戰功,一舉生擒吉利可汗,斬殺匈奴左賢王,逼得右賢王連夜收拾家當逃到漠北,草原十二部落連書請降。連君潼派去保護他的暗衛對他心服口服;軍伍之間從來都唯強是論,對他早已奉若神明。君熙然還沒登基,卻在父皇的放手下取得了最強悍有力的支持。 一眾大臣歌功頌德,贊美太子的文治武功;生下太子的皇后娘家更是整日喜氣洋洋;君潼卻拿著暗衛快馬傳來的詳細軍情輾轉反側,等軍情一定,就再忍不住思念之情,連連下詔,召回了四年不見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