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午時
空間好像旋轉起來,冰涼的水珠順著他的下巴和脖頸緩緩往下淌,凜冽的風呼號著,夏棉卻似乎聽到了水聲,滴答,滴答,在空蕩的空間回響。 他們保持著這個姿勢對視著,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他仰著下巴呆呆地看著俞驍,唇瓣微微張著,像是被施了定身術。逆著光,俞驍高挺的眉骨像巍峨山巒般投下陰影,他深邃的眼眸像是兩汪深不可測的暗湖,幽幽地降落下目光,夏棉就不會思考了。 他未曾設想過這樣猝不及防重逢的場景,世界這么大,兩個特定的人沒有任何事先的約定,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偶遇的概率小得約等于無,在他的概念里,以為那便是最后一面了。 潔白的手帕緩緩靠近,在似有若無地觸到臉頰的一剎那,夏棉下意識退了半步,俞驍修長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猛地回過神來,呆呆地看著俞驍,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一個氣音。 濕漉漉的水珠壓過眼睫,顫抖著墜落,夏棉的領口被水濡濕了一小片。他恍惚不定的視線垂下來,落在俞驍系得一絲不茍的領帶上,用一枚精致的金屬制領帶夾別在襯衫襟前,深灰色的暗紋西裝挺括又垂順,沒有一絲一毫的褶皺,锃亮的皮鞋似乎能將人的狼狽與不堪全都映照出來。 水珠還在不斷地淌過他蒼白枯槁的皮膚,他的頭發一綹一綹地貼在額前,蜷在鬢邊,身上或許還帶著某種不明的嘔吐物的味道,夏棉的唇抿起來,腮幫子咬得死緊,眼眶卻再度紅了。 恥意鋪天蓋地地壓下來。 難堪,難看。 他腳尖一轉,忽然拔腿跑了。兩條腿像是蹲得太久一般,麻痹得沒有知覺,背影慌張而踉蹌。 沒有禮貌而生疏的問候,也沒有驚訝或從容的寒暄客套,甚至連更多的一句感謝都沒有,夏棉笨笨地逃跑了。 俞驍看著他落荒的背影消失在角落,晦暗的目光緩緩降落在手中用純白的針線在邊角繡著YX的手帕上,若有所思。 跑到過道的時候,夏棉腳步一頓,緩緩停下來,他抹了兩把臉上的水,深呼吸,努力調整好臉上的表情才重新回到卡座。 “怎么去了這么久?”林岑朗把他拉到身邊坐下,抽出兩張面巾紙給他把臉上和勃頸上的水輕輕吸干凈,“這么大了,洗臉還把領子給弄濕?” 又拉過他的手,冷不丁地被激了一下子,“嘶——這么冷,怎么不用溫水?” 夏棉輕輕搖了搖頭,“不想用?!?/br> 林岑朗給他把手上的水仔仔細細擦干凈,攏進自己熱烘烘的掌心暖著,他淡漠的眼眸盛著灼人的笑意彎起來,自降身價地逗夏棉:“想讓我幫你暖手?” 夏棉別過了眼,他不知道俞驍為什么會出現在這,下意識不想他和林岑朗撞上,“你吃好了嗎?吃好了我們走吧?!?/br> “不急”,林岑朗捧著他的手用力搓熱,用唇輕輕哈著熱氣,深刻雅致的眉眼和輪廓都溫和又柔軟,冷淡傲慢的人這樣溫存又專注地為另一個人用體溫傳遞著熱度,就好像用手心捂著什么寶貝,而他也只是個溫柔體貼的愛人。 夏棉的手動了動,用了點力抽出來,“好了”,他別過頭去拿身后的衣服。 掌心陡然空落落的,林岑朗懸在半空的手緩緩放下了,他的眼簾半垂下去,唇角勾起一個有些許落寞的弧度。 “怎么才回來?”白發蒼蒼的老人掩唇輕咳。 俞驍緩緩關上身后的門,視線越過他,穿過雕花木窗的孔洞,目光幽幽,宛如暗中窺伺的野獸,跟隨著那一對從雅間前相擁經過的人慢慢滑過,“遇見一個……人?!?/br> 岑徹輕輕點頭,指了指面前的座位,“朋友?怎么不請進來坐坐?” 俞驍拉開椅子,端端正正地坐下,“不是朋友?!彼戳税醋魍吹念~角。 “不用了,謝謝,這么白被我弄臟就不——” “——就不好了?!?/br> 他知道他似乎是這么說過,可是卻想不起來接下來自己說過什么。充斥著水汽的潮濕畫面在眼前閃爍,像是信號不好的電視畫面,水波紋似的抖動跳頻,猛的一個劇烈的閃爍之后,像是終于掐滅了信號,跳回了密密麻麻的黑白雪花。 下午沒有會議,林岑朗帶著他一起回了自己的辦公室,他有一段時間沒來公司,還是有不少的事務等待著他去處理。 他的辦公室裝潢和他的那個大平層的風格很像,黑白極簡,空間大而空蕩,只不過辦公桌之類的東西至少都還在地面以上。 “困么?有休息室,可以去午休一會兒?!绷轴释崎_辦公室內側的一道不透明玻璃門,一間干凈整潔的臥室出現在眼前,連衣帽間和浴室都有,某種淡淡的熏香似有若無地浮動,像是安神香,柔和又溫暖。 夏棉不困,卻也不想和林岑朗共處一室,“我想在這看會兒書?!?/br> “可以,這里邊書架子上的你隨便翻,不好看的話還可以來外面的書柜上拿?!绷轴嗜嗔巳嗨念^,“無聊的話就看電視,開聲音也沒關系?!?/br> 臥室的書柜上書很雜,政治、娛樂、科研……各種領域都有,但最多的是,夏棉隨手翻了幾本,全都是一些驚悚懸疑相關的,倒是的確是林岑朗會喜歡的類型。 夏棉沒動他可能會經常翻閱的這些,在架子的角落上隨便找了本書,在沙發上窩下來,然后掏出了手機。 TALK的界面安安靜靜,列表第二位的頭像沉寂著。 那是一對交錯著放在一起的指環,背景是夏棉的掌心,帶著點濕潤的水漬?,F在是死氣沉沉的灰白色,如果頭像亮起來,一枚顏色如同深海,一枚像倒映在深藍之上的瑰麗日落。那是俞驍離開的前一個晚上,握著夏棉被汗沁濕的手拍下來的,被裁斷的地方,他的指尖和手腕上還有牙印和吻痕。 夏棉空洞無焦的視線出神地落在那里,好久,才緩緩點開了他們聊天的界面。 時間定格在去年的6月1日,夏棉早上出門的時候給俞驍拍了一只大喇喇闖進莊園里悠閑地舔毛要飯的“黑貓警長”,問他可不可愛,能不能留下養起來,俞驍一直沒回復,夏棉至今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收到這條消息。 再往上,是他們斷斷續續的對話,塞國那邊信號很差,俞驍發不出圖片,只有偶爾夏棉給他發那么一兩張,莊園里的什么花又開了,小金魚翻著肚皮睡覺嚇得他以為它死了,紀徹和邵文恭非要跟著他一起去上班結果引起人群圍觀夏棉當場社死的場景,他又學會了一道什么新的甜品,還有小悅連續吃了一陣子甜品某天早上一上稱突然哭了,佘阿姨叫姚叔幫忙看會兒鍋結果他非要逞能露一手被佘阿姨拿著拖鞋繞著莊子追著打得嗷嗷慘叫…… 都是一些雞零狗碎的日常,發得時候還不覺得有什么,時過境遷再去看這些東西,回憶反襯著現實,像是吞下一把裹著蜜糖的刀,除開醇厚的表面,只會割傷人柔軟不設防的地方。 “去年的夏天很短, 今年的秋天也快要入冬, 你的任務什么時候結束” 他用手指一個一個將這些字打上,又將他們從對話框里逐字地刪去,如此機械地一遍又一遍重復著這毫無意義的事。每刪除一遍,都更深刻地明白一點,俞驍是執行一場不會有返程的任務去了。 等,是等不回來了。 即便面對面,他手中握著夏棉親手繡上他名字縮寫的手帕,也沒辦法再相認了。 他不會記得自己曾如此卑微地乞求過另一個人,夏棉不會再為他修剪好園子里的花。 他不會在每個生日的風雪之夜如約而至,而夏棉也不會再抱著一缸小金魚伏在桌前等他。 兩個人的二十啷當歲,那些曖昧與悸動,不甘與掙扎,隨著一聲戰火的轟鳴,全都兵荒馬亂地湮沒在光陰之外的廢墟里,無處可尋了。 從此只是俞驍,再沒有俞夏了。 “不可能……演技油膩得能讓人把隔夜飯吐出來,以為拍了個小成本的文藝片就是角兒了,這不接那看不上,跟我在這端架子拿喬,轉頭弄出一屁股丑聞來,又想讓我給他收屎?你說我不給你面子,你問問他,光洗通稿和壓熱搜的錢我給他花了多少了?連帶多少節目和商務合作的違約金?” 林岑朗的聲音隔著一面玻璃墻模模糊糊地傳來,語氣陰沉得滴水,似乎恨不得穿過電話,一把將對面的人頭都給擰掉。 夏棉緩緩收起了手機。 “……我這開的是公司,不是為他一個人服務的慈善機構,端起碗吃rou,撂下碗罵娘,他擱這兒惡心誰呢?三千萬?三個億、三十個億、三百個億又能怎么樣?錢多得是,但你替我告訴他,一個子也甭想從我這拿!” “不是翅膀硬了么,自己去解決,解決不了當時跟公司怎么簽的合同就讓他怎么賠,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行,解約了他是愿意另謀高就還是滾回家里蹲著我都不管,也別說我哪虧待了他哪欺負了他,跟我講契約,行啊,那咱們就嚴謹地按照合同分毫不差地來!” 電話啪地一下被拍斷了,桌面都被震得嗡聲作響。 林岑朗長長地吐了一口濁氣,向后仰靠到椅背上,捏了捏眉心。 辦公室門被輕輕叩響了,“進?!?/br> “林總”,高思文端著個托盤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今天的下午茶,特意從Dorothy點的芒果斑馬杯和楊枝甘露?!绷轴势匠J遣怀赃@些甜糊糊的東西的,最多來杯咖啡,但今天畢竟夏棉在,高文思便存了心思來討好他。 果不其然,林岑朗輕輕點了點頭,“放我辦公桌上吧”,又用下巴指了指臥室,“叫他出來?!?/br> “是?!?/br> “夏先生”,高思文輕輕敲了敲,推開了門,“您在看書???我特意叫人排了好長的隊從一家網紅店買了下午茶,您來嘗嘗?!?/br> “……我不餓?!?/br> “您就嘗嘗,平時不好買到,要是吃不完了給總裁?!彼麤_夏棉眨了眨眼,半真半假地打趣道。 夏棉慢吞吞地起身走出了房間。 “過來?!绷轴饰⒀鲋骂M,半垂著慵懶傲慢的眼睛,沖他勾了勾手指。 “總裁,那我先出去了?!备呶乃键c點頭,有眼色地離開了。 夏棉猶猶豫豫地走過去,在他身旁距離一個人的位置站定了。 “嘖,離那么遠,怕我吃了你不成?過來?!彼畔孪码娔X,轉過椅子,半朝向夏棉,人剛不情不愿地往前蠕動了那么一點,就被他拽住了手腕。 夏棉被帶得撲到了他身上,還沒等爬起來,林岑朗兩手環著他的腰把人提溜起來,讓他面對面跨坐在了自己腿上。 “我看看是誰家的小傻子,別人說什么他就信什么呢?”林岑朗笑吟吟地去吻他的下巴,一點點細微粗糙的胡茬貼在夏棉的喉結上磨蹭,“讓我嘗嘗是不是甜的?” 夏棉穿的這件毛衣是林岑朗親自給他選的,純羊絨的面料,軟糯又垂順,手感極好,往夏棉身上一套,就像是剛從熱牛奶里面撈出的一塊小點心,一把纖韌的弧度隔著一層柔軟的衣料被他兩只修長的大手完全環握,無聲又無辜地勾引著人的掌控欲。 他的拇指隔著衣服按在夏棉的肚臍和小肚子上,存了點壞心思不輕不重地一下一下按壓他柔軟的腹部,“明明喂得不少,怎么就鼓不起來呢?” 夏棉被他按得想吐,空蕩蕩的胃壁似乎被按得粘在一起,胃液相觸,直往嗓子眼反酸。 他偏著頭躲閃林岑朗的親吻,上身后仰,一只手重心不穩地尋求支撐,手臂揮掃中掌心不小心按在一側的鍵盤上,立刻多了一大片亂碼出來,噼里啪啦一通響,他身體一僵,立刻不敢動了。 他直勾勾地盯著林岑朗,滿眼緊張。 林岑朗一只手緩緩抬起來,還沒等觸到他的面頰,夏棉條件反射似的閉上了眼睛,自保似的向后瑟縮著佝僂起了身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低而快地說。 飄忽顫抖的聲線,像是一顆被風猝不及防吹進眼里的砂礫,磨得林岑朗的眼圈都些微地紅了,他的手輕輕落在夏棉的臉頰上,夏棉本能地打了個哆嗦,溫熱的指腹落在他的眼尾纏綿摩挲,夏棉的眼簾輕顫著掀開了。 林岑朗的心被戳疼了,他看著夏棉,眼眸潮濕,哽著嗓子說:“我不是要打你。就算你把它從這里扔下去又能怎么樣呢?” “能不能不要總是這么怕我?”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夏棉,唇瓣貼著他發紅的眼尾輾轉,用一種很低姿態的語氣顫聲呢喃,像是一種哀哀的懇求。 夏棉鴉羽般烏黑的眼睫震顫著羽翼,尾羽一下一下輕掃在林岑朗下巴的一小片皮膚上,他抬著眼簾怯怯地觀察幻影中這個人近在咫尺的柔軟的神色。 像,太像了。 溫柔灼人的熱度與談云燁和俞驍的如出一轍。 精湛得仿佛發自內心,而不是出神入化的演技。 就好像他真的愛著夏棉,而不是又在暗中算計。 日頭漸漸下沉了,辦公室里的光線也黯淡了許多,林岑朗又處理了一些文件和郵件,便帶著夏棉離開了公司。 “今天晚上我有應酬,先把你送回家?”林岑朗握著他的手。 “是別墅那邊?”夏棉猶猶豫豫地問。 “嗯?!?/br> 夏棉不想回那個陰氣森森的地方,更害怕晚上會單獨遇到林岑朗的家人,可又無論如何說不出來能不能帶他一起去這種話來。欲言又止地看了林岑朗一眼,垂下了眼簾,嘴唇緊抿,臉色難看。 “想和我一起去嗎?在我身邊安安靜靜坐著就好,不用做什么?!绷轴式o他臺階下。 “……嗯?!?/br> 林岑朗輕笑著抬起兩人相握的手,湊到唇畔吻了吻。和他相比,夏棉簡直干凈得就像一張白紙,沒有迂回的城府和手腕,什么心思和情緒都很好讀懂,稍微用一點手段就會乖乖跟在人身邊,實在太好誘拐和哄騙。 他又一次感到些許的后悔,其實如果早知如此,當初大可以用更溫柔的手段將他誘捕入懷。 車子開進了會所,是林岑朗自己名下的一家,選在棲懷路上,鬧中取靜,后現代主義的建筑風格,不規則曲線和許多大膽前衛的元素和色彩的運用,將許多經典建筑風格中的元素結合在一起,又奇異地融合出一種新潮獨特的味道。 特殊材質的鏡面玻璃在黑夜中通體散發著冰冰涼涼的冷光,頗有些賽博朋克的科技感,與人們印象中那些經典而傳統的會所形象大相徑庭,這些年,逐漸成為星城新貴圈子里風頭正勁的地方。 “少爺,何女士已經到了?!彼緳C將車停下說。 他不說,林岑朗差點忘了還有這號人物,林岑朗推開車門,守在會所門口冷得跺腳的何從心遠遠地看見林岑朗的車子,撥了兩下頭發剛想迎上去,便看見林岑朗轉到車子另一邊,溫柔紳士地又牽了個人下來,她的臉色變了變,很快又馬上收拾好了表情。 “林總,晚上好啊?!彼渎浯蠓降赜先?,帶著得體的笑容。 “嗯”,林岑朗淡淡看了一眼她的妝容和穿著,“眼妝太濃,魚尾裙不適合你?!?/br> 夏棉不免抬頭看了一眼林岑朗,在他看來,這位女士的穿著并沒有任何問題,她凹凸有致,但個子中等,這條剪裁修身的裙子把她的腿拉得很長,看上去優雅又嫵媚。不知道林岑朗是不是又故意在吹毛求疵。 他一句話,何從心推了數個重要通告專程乘飛機趕回來折騰了一下午的努力就全被一棍打死了,好賴是強忍著火氣,裝得大方:“我趕回來得匆忙,造型沒來得及試上幾套,您不滿意,我再去換?!?/br> “不必了”,林岑朗牽著夏棉往里走,“今晚的客人你之前見過,好好應酬就行?!?/br> 何從心慢了一個步子跟在林岑朗身后,總覺得此情此景她就像個被林岑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丫鬟,好歹她也是正兒八經正當紅的大青衣,出席晚宴卻被人鴿落了單,不免憋了一肚子火氣。 空氣中有一種特殊好聞的味道,夏棉被林岑朗牽著走在會所內,建筑的穹頂和地面設計都很巧妙,暮時藍紫色的穹頂仿佛就在頭頂上,平視時,長長的走廊像是一條通天的梯,在遠處與天際相接,每走一步,都好像更上了一級臺階,仿佛直通手可摘星辰的天幕,逼真得讓人恍惚,在房間前停下的時候,推門的一剎那有種推開了時空之門的錯覺。 入眼是星城金融商貿圈360度全方位緩緩環繞的繁華開闊的夜景,頭發半白的中年人挺著個不大不小的啤酒肚親和地笑著站起來,林岑朗攬著夏棉迎上去:“沈副總長,您久等了?!?/br> 何從心臉色一變,算是知道了為什么林岑朗指名道姓地非得點她來。 “沒有沒有,我是早就想來這看看,提早來了一會兒?!彼χc林岑朗握手,目光落到他身邊的夏棉身上,“喲,這位就是——?” 林岑朗輕輕拍了拍夏棉的肩膀,“對,您叫他夏棉就好,內向靦腆了點,您甭介意?!?/br> 沈員耷拉著rourou的腫眼泡看著夏棉笑起來,“這孩子長得真好,比咱們的何大明星還不遜色哈哈哈?!?/br> 何從心跟著干笑了兩聲,心里直想罵娘。這個沈員是眾議院里除派閥大佬們以外最有影響力的人物,平時看著和藹可親,四處為Omega爭取權利,社會聲望高,極受人愛戴,實際上就是個人面獸心的油膩色老頭,上次何從心作為大使和他在一次活動上碰面,晚上就被他連逼帶哄地帶去飯局,去了才知道就只有他們兩個人,要不是她機靈裝急性腸胃炎撥了120,指不定現在被他玩兒成什么樣了。他媽的林岑朗這是把她給賣了,丫的這個男老鴇艸! 四個人落座之后,菜品一道一道呈上來,擺盤精致,風味也很獨特,林岑朗不許夏棉喝酒,盛了一盅海參粥放在他手邊,一邊和沈員寒暄,一邊時不時地給夏棉布菜,何從心用余光將這一切仔仔細細地收入眼底。 話題漸漸進入了正軌。 “……總以為民進擔得這副擔子是什么好事,一個個的有那本事沒那本事都削尖了頭想攬這瓷器活,碰cei了還不是底下的人給他們擔著?”林岑朗陰陽怪氣地譏誚道,“就說那幾個搖擺區,林家的產業給他們帶動了多少就業又貢獻了多少稅收?一到選舉的時候,合著只要振臂高呼兩句‘平權萬歲’“和平萬歲”的口號就是更偉大的黨派了,這不是把人當瞎子和傻子耍么,您說是么?” 沈員呵呵笑了笑,“搖擺區的問題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小黨派勢力固化,另一方面還是對河對塔的態度和方針政策上,其實前者還好說,但這些年星河兩國經濟來往越來越密切,不少階層、不少群體在河都有切實的利益問題,兩國這種經濟熱政治冷的現象勢必會引起公眾越來越強的反對情緒……” 他們聊著選區和政治問題,夏棉聽不太懂,但腳踝和小腿上似有若無的觸感讓他越來越難以忍受。 這張圓桌不大不小,他們均勻地坐在四個角上,不會過分拘束,也不會過分遙遠,聊天十分方便。夏棉左右兩側是林岑朗和何從心,對面就是沈員。 夏棉難堪地微微漲紅了臉,他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可挪開一點,鞋跟的觸感就在桌布下如影隨形地跟上來,動作越來越曖昧放肆。 他迷惑地抬眼看了看何從心,她正笑意盈盈地陪沈員和林岑朗他們喝著酒,表情和動作都看不出任何一絲異常,可這高跟鞋細圓的跟總不可能是剩下那兩個聊得分外投入的人的。 那種反胃的感覺又強烈起來。 她的動作越來越過火,夏棉今天穿的一條闊腿的褲子,褲腳很寬松,她甚至用腳尖勾著一點褲邊一寸一寸慢慢地給夏棉撩上去了,鞋跟放在夏棉光裸的一截小腿上,不輕不重地揉踩。 夏棉喉口泛上一大股又苦又澀的酸水,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放下了勺子,突然猛地站起來后退了一步,兩個人不明所以地看過來,何從心也跟著一臉狀況之外。 “怎么了?”林岑朗去握他的手,發現這么溫暖的屋子里,夏棉的手卻很冰,臉也白得不正常。 “我去趟洗手間?!彼槌隽耸?,沒等林岑朗答應就匆匆離開了。 林岑朗望著門口的方向,眉心微微蹙起來,何從心適時站起來:“您二位先聊,我去看看?!?/br> 林岑朗點了點頭,倒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有勞?!?/br> 夏棉走出去沒多久,身后高跟鞋噠噠噠的腳步聲就追上來,夏棉拔腿就跑,何從心運動員出身,踩著高跟鞋健步如飛,幾步追上去抓住了夏棉,“別怕,我是有事拜托你?!?/br> “那你……能不能先松開我?” 何從心左右看了看,抓著夏棉躲到一座抽象雕塑后面才松開了手,“哦,好?!?/br> “……” 夏棉轉了轉被攥紅了的手腕,向后錯了半個步子與她稍稍拉開距離,困惑又警惕地看著她。 “你放心,雖然你完全長在我的性癖上,但我還不至于瘋到從林總手底下搶人?!?/br> “……”她一個公眾人物說話這么糙,夏棉有些不知該說什么,“……那剛才……” “剛才對不起”,何從心捋了一把剛才跑的時候有些亂掉的發型,掩唇輕咳,“我不是故意要那樣,可是我家里有急事,我媽昨天下樓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下來把髖骨摔裂了,本來我今天推了通告就是要回家照顧老太太,可林總要我來我又不敢不來,所以就想求你幫幫忙……” 她的語氣很真摯,焦躁不安中帶著些許的懇求,發紅的眼眶里轉著泫然欲泣的淚。 夏棉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了,靜默了半晌,說出口的卻是:“……你想讓我怎么幫?” “我真的很急著回去,所以能不能拜托你幫我跟林總說兩句好話,讓他別怪罪我?”她雙手合十作揖,“我們這些藝人看著光鮮亮麗,實際上就是他手底下可以隨手處置的商品,我真的不敢惹他的?!?/br> 夏棉想起來下午辦公室里林岑朗那通把對方罵得狗血淋頭的電話。 “我從小和mama兩個人相依為命,她累死累活供我考藝校,現在好不容易出人頭地了,她住院了我不能不回去看她,又不能因為一點點小事得罪了老板就這么被封殺,那我mama就太可憐了……” 謊話歪打正著地剛好擊中了夏棉心底最隱秘柔軟的地方,他的喉結滾了滾,聲音干澀:“我和他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關系,他不會聽我的?!?/br> “沒事,你只管說,求你了,就算我欠你一個人情,好不好?我真的很擔心我母親,我們這種單親家庭,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醫院我實在很不放心……如果沒有她,我以后就成孤兒了……”何從心眼眶通紅,聲線哽咽。 江雪墨虛弱蒼白的臉在眼前浮現,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蜷在醫院冰冷的走廊長椅上哭著給他電話,可可憐憐地問他能不能回來看看他。 他的孤兒也生病了,沒有人照管。 夏棉的心像一張舊報紙般忽然被狠狠地揉皺了。 “……說是可以說,但他真的不會聽我的?!?/br> “太好了,謝謝你!”何從心喜出望外,一激動拉起了夏棉的兩只手使勁上下晃動:“謝謝,太謝——” “不過——”夏棉用力抽出了手。 “……什么?”何從心有些緊張地盯著他,心里發虛。 “給我買包煙?!?/br> 何從心愣了一下,“煙?” 她回過神來,帶著夏棉一起去了會所前臺,取了存在這的外套和包包,給他買了一包綠萬寶路,匆匆拎上包就離開了,走到大門口之后,又莫名回頭看了一眼。 隔著一段不算遠也不算近的距離,這個人站在會所門前的斜拱形石柱旁,一手抬起來到頭頂附近的位置,手腕撐在冰冷的石柱上,另一只手指間一點星火在昏暗中湊在唇畔明滅,松松垮垮地站著。 他出來得匆忙,沒穿外套,手臂抬起來的時候,袖口順著細得可憐的手腕滑落,寒潮帶來的風是極其冰冷的,夜晚的風更是刺骨。它們順著領口、下擺和孔隙灌進他寬松薄軟的毛衣,衣擺上翻時,露出來一小截纖瘦的腰線,這才能比剛才更直觀地看出來這個人究竟有多伶仃瘦弱。 淡青色的煙霧一圈又一圈徐徐吐出來,掩蓋了他的神色。 可何從心似乎莫名能看到那雙黢黑無光的眼眸,出現在他瘦削秾艷的長相上,極不相配,黯淡得猶如灌滿凜冽晚風的濃烈夜色,令人心悸。 何從心感到無法抑制的愧疚。 她的腳尖動了動,剛想回去,兩束車前大燈照過來,強光刺得她瞇起了眼,“上車!”經紀人探出頭來。 “對不起了,有機會我一定還?!彼仡^看了最后一眼,鉆進車廂,心中默念。 名貴的煙和他最喜歡的那些劣質香煙是不一樣的,勁道綿軟無力,不知不覺,已經吸了半包。夏棉感到饑餓,很饑餓,小時候常年感到的饑腸轆轆頭暈眼花的那種饑餓??墒澄锎藭r卻填不飽他的肚子,只有尼古丁順著喉管灌進肺部,摩挲過每一片肺葉,再從鼻腔緩緩流出的時候,才能帶來一絲慰藉。 可這煙不夠烈,干涸得龜裂的地方張著幽深可怖的地縫,像是貪婪的血盆大口,不會因為這一點毛毛細雨而重新縫合,隔靴搔癢般的撫慰宛如挑逗,煎熬的心火愈演愈烈。 飽滿的一盒在他手中漸漸干癟下去,風有些大,煙霧撲進干澀得血絲密布的眼睛,熏得人眼球像是干裂開來,通紅的眼尾滲出一點似乎帶著血色的濕意。 夏棉漫不經心地掏出了最后一根,一邊吸,一邊重重地干咳。 他像掉進火場火場里的人一樣,煙霧燎壞了他的嗓子,不同的是,冷風凍得他臉色灰白,不停瑟縮。 他很餓,很餓,他胡亂揪緊了自己發疼的肚子,衣料被攥得一團皺,青色的筋在嶙峋的手背上猙獰地暴著。 哥,我餓得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