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新月
高檔小區的夜晚,很安靜,不會聽見鄰居的吵吵鬧鬧,也不會聽見樓下AO調情時的喘息嬌笑,更不會聽見車子壓過馬路上年久松動的井蓋時的咯噔聲響。一切都靜謐到死寂。 夏棉一個人蜷縮在儲物室的小床上,眼睛似是睜著也似是閉著,沒人看得出來,因為那里早已黢黑一片,融于濃稠夜色。 林岑朗把他扔在這里,和所有雜亂的物品一起,這才是一個藥品一件物品的歸屬地。連狗都有一間單獨的臥室和柔軟的大床,而他只配在這種地方。 這里沒有窗戶,四周密閉,門一關,就是好像是夏棉靈魂所在之地的外化與具象,幽閉、無光、無聲息。 他早就聽不見溫城陋巷里的打罵吵鬧,也早就聽不見蕓城樓下的人間煙火,如今也聽不見了仞城莊園外的原野之聲。 原來,這樣的地方才是他的歸宿。 江雪墨不是,俞驍也不是。 他已無力去憤恨或哀痛自己的命運,只是為那些靠近了自己從而命運急轉直下的人。 或許有人會可憐他是無辜的,可他生平最痛恨自己的無辜,因為那些被他牽連到的人又是何其的無辜。 他有罪,叫做原罪。 存在即是錯誤,活著就是余孽。 喉管和氣管還因為嗆水一陣一陣刺痛著,夏棉抬起雙手按到了自己頸間,仿佛一具受人cao控的木偶似的,用力收緊,狠命下壓,死死地掐。 窒息的感覺一陣陣上涌,蒼白瘦削的臉頰這么多天以來第一次通紅,脹得。 肺葉子急速膨脹,讓人生理性地想要劇烈咳嗽。 夏棉牙關緊咬,一聲不吭,冷淡且漠然。 又或許,他其實是有些快感的。 這種靈魂漸漸離體的感覺,這種夜色變成巨大的漩渦的感覺,這種馬上就要得到解脫的感覺。 是如此的美妙。 想必,死后的滋味,一定更妙。 指甲深深地陷入皮膚里去,有猩紅的鮮血染紅了脖頸,妖冶而詭麗。 那雙手漸漸無力地下垂,噔!地一下就墮入了混沌未開般的虛空,再感覺不到任何東西,沒有恐懼,沒有疼痛,甚至,沒有自我。 在那一下來臨之前,好像有什么人甩了他兩耳光又哭著把他抱進了懷里。 又好像有什么人用低醇溫柔的聲音和他說,我想讓你笑著,也好好活著。 將近兩百平的大型主臥里,燈火輝煌,卻因為到處都是黑黢黢的黑色,明亮的光似乎都源源不斷地被吞噬,壓抑而沉郁。 焰硝味混合著尼古丁味充斥著這里,燃燒為灰燼的味道。 手機鈴聲劃破這片岑寂,林岑朗看都沒看,直接關了機,然后抬手在遙控器上一按,臥室中間的一片地板緩緩開啟,一臺亨澤曼水晶鋼琴緩緩升起,晶瑩剔透得仿佛不應屬于這里。 他翻身下床走過去,坐下之后便是一串詭異妖異的音符、 像是暴風雨之夜在海上迷路的人聽到的歌聲,來自海妖塞壬,用妖孽般美麗的臉龐和天籟之音,蠱惑人心,在人迷失心智神魂顛倒之際它艷麗的紅唇勾起勾魂攝魄、妖異詭麗的微笑,探出猩紅的舌尖曖昧色情地舔舐唇角,當你想要吻上去時,它便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寒光閃閃尖銳密齒,一口就將你的頭顱咬下,血濺三尺。 而這樣,你們就永遠都在一起了。 那雙骨節分明的修長大手在琴鍵上肆意躍動,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恐怖電影里的高潮尖叫時刻般,急促得人人心惶惶,光裸的上半身上,肌rou線條緊緊繃著,頸側和手臂手背上的青筋也都通通暴起。 林岑朗淡色的眼眸逐漸浮現出兩抹血色來,似是暴虐,似是亢奮,那琴鍵被他越按越重,噔!噔!噔!的琴音像是巨錘砸在地面上的大地的嗡鳴。 他霍得用力在琴鍵上從頭掃到尾,狀如癲狂瘋魔的音樂家。 鋼筋一般的五指通!通!通!毫不憐惜地連拍數十下,這瘋子才停下來,呼哧呼哧地喘粗氣,轉身去了浴室瘋狂洗手,指腹全都起了一層泡得太久的褶皺。 …… 當映入眼簾的居然還是儲物室的時候,夏棉以為昨晚的一切只是個夢,當他從鏡子中看到那勃頸上淤痕青紫還殘余著半干的血跡的時候,心想也許人是沒辦法自己掐死自己的,或許他該換個方式。 他幽魂一般飄去了廚房,撿了把趁手的刀,放在了咽喉上,吹毛斷發的刀刃一碰到頸間的皮膚,就劃出了一道細長的血痕。 心臟突然痙攣抽搐起來,連著全身的筋脈、連著一雙手,肌rou不受控制地戰栗抽搐起來,頸間的利刃磕磕碰碰,皮開rou綻,鮮血越流越多。 夏棉臉上麻木冷漠與痛苦猙獰來來回回地閃現,像是人格分裂一般,不同的人格在激烈地爭奪主導權,握刀的手最終無力地垂落下去,帕金森似的,刀被抖得跌落在地,梆啷啷地一陣清脆刺耳的聲響。 他一會兒捧著頭痛欲裂的腦袋,一會兒攥著猶如刀割的心臟,鹽漬的淚水滑到頸間的傷口中去,劇烈的疼痛蟄得痛覺神經負載超荷幾乎報廢。 整間房子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和一條對他虎視眈眈口水直流的惡犬,林岑朗不知所蹤,門被他從外面反鎖上了。 夏棉到處找電話,想給俞驍和姚叔他們打個電話,問一問俞驍的狀況,是不是知道他不見了在著急地四處找他,想告訴他好好養傷不要生氣那顆腺體很脆弱禁不住再次破裂。 四處都沒有。 胃部一陣陣的抽痛,胃液在腐蝕胃它自己的感覺,并不陌生。 最終,他站在客廳的大窗前,頂樓極佳的視野,將綿延三百多公頃的中央公園盡收眼底,綠浪如海,松濤萬頃。暈眩的感覺一陣陣來襲,像是那天乘著拖拽傘在深藍如墨的海洋上空飛翔的感覺。 他那個時候為什么會怕成那個樣子呢,從高空墜落,那一定比飛翔還要刺激,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至少,他現在很想試一試。 他閉了閉眼睛,像是在關押那些橫生的強烈欲念。 良久良久,才轉身去了廚房。 極其現代化的廚房,應有盡有,但是干凈清冷得像是從來沒使用過一樣。 林岑朗都是直接點了餐,叫酒店的人直接送過來,阿姨只負責定期過來打掃衛生。夏棉在這里的這么多天,什么也吃不下去,餓得昏過去幾次,被林岑朗的狗差點當尸體給吃掉。 嵌入式多門大冰箱,只有些軟飲啤酒,還有兩盒藍莓、一個獼猴桃。 只能抽了兩盒酸奶一起扔進榨汁機里,做一杯他也不知道什么味道的奶昔。 榨汁機底部的刀片高速地旋轉著,攪拌機一樣,果rou被飛快地攪成沫攪成泥,稀爛爛的一灘混合在一起,夏棉盯著看得眼神發直,忍不住想把手指放進去試一試,骨頭和rou都會打碎成一灘血淋淋的泥。 中了蠱似的移不開視線。 突然,杜高狂吠起來,門口傳來解鎖成功的鈴聲,愣神中的夏棉顫了顫,那剛剛幾乎要破土而出的欲望暫時縮了回去。 這樣不好,不好。他知道是不好的。 他閉了閉眼。 “額艸……真尼瑪的沉臥槽——!媽的嚇老子一跳,這狗什么時候給弄這來了?” “行不行啊你,還是不是Alpha了?” “閉嘴,老子他媽也沒少喝行嗎,再逼逼……你來……” 玄關處傳來兩個人交談的聲音,離得老遠就能聞到濃烈到刺鼻的酒味,夏棉對此再熟悉不過了。 “你把他扔客廳去,我拿瓶冰水,喝一宿渴死了?!?/br> 緊接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夏棉反射性地晃蕩,想逃離陌生人。 “有人在嗎這是,我怎么聽到有動靜?”一道略微沙啞的男聲傳來,緊接著走進廚房之后就看到了站在流理臺前的夏棉,榨汁機終于停了。 室內一時無言。 那人一身落拓不羈的樣子,昂貴的衣料被壓出好多褶皺,領口兩粒紐扣散著,發絲有些凌亂,宿醉過后的雙眼里還有不算少的血絲,青色的胡茬冒了一圈,一手撐在門框上,盯著夏棉,半天都沒反應過來。 “新來的?”那人先有了動作,胡亂擼了一把頭發,徑直去冰箱拿了杯冰水然后靠到了夏棉身邊的流理臺上,擰開瓶蓋喝了一大口又看向夏棉,帶著點打量的意思,最后落在了夏棉青紫斑駁的頸間,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挺會玩,這么瘦也不怕被折騰死就敢往上爬?!?/br> 夏棉默默地把榨汁機里的奶昔倒出來,不去理會也不去解釋,轉身去了餐桌。 “還挺冷,嘖,居然換新口味兒了?!彼位斡朴瞥隽藦N房經過餐廳痞笑著看了一眼低著頭喝奶的夏棉,去了客廳,“哎哎,岑放,喝一晚上渴不渴,廚房拿果汁去,鮮榨的?!?/br> “你他媽,榨了不給老子弄過來……” “你去唄,沒準有好東西給你看呢?!?/br> “什么玩意兒,成天的就你屁事多……” 這么說著,還是往廚房來了,夏棉無可避免地被他發現,“喲——!新來的。跟岑朗多長時間了?”他沒進廚房,直接在夏棉身邊拉了張椅子坐下,整個身子都扭過來對著夏棉。見夏棉一直埋著頭,直接輕佻地挑起了夏棉的下巴,幻覺逼得夏棉瞬間僵硬,剛吃了點東西的腸胃瘋狂痙攣,夏棉偏過頭去躲開了那人的手。 “長真帶勁,就是瘦了點”,他收回手,輕浮地笑道,“Omega?Beta?味挺香,什么味的?” “不要臉,上來就聞人家?!绷猪吊獠竭M來,靠在一側的紅木櫥柜上,噙著玩世不恭的笑,“把你哈喇子收一收,禽獸都寫在臉上了,沒看見人家不愿意搭理你啊?!?/br> 夏棉再喝不下去也坐不下去,起身往廚房走,剛走沒兩步,腳下被人一絆,失去重心直直往地上撲去,直接栽到了岑放面前,瓷杯在他手下摔得四分五裂,碎瓷片瞬間割得左手鮮血淋漓,花果香濃郁地蔓延開去。 “這么熱情地投懷送抱,我是不是本來應該接住你?”岑放邊笑邊假惺惺地彎腰去扶,“抱歉,是我沒領會到你的意思,害你受傷了?!?/br> 夏棉總算明白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什么意思,他抿著唇,手掌心扎得全是碎瓷片,血和粘稠的果昔還黏黏糊糊粘在一起,他不動聲色地避開了岑放的手,轉身去了洗手池下面沖洗。 “嘖嘖嘖,老畜生,動作那么粗暴,都把人家給弄出血了?!绷猪当П劭吭谝粋?,一臉痛心似的譴責。 “不比岑朗溫柔?你看那脖子上,窒息Py,挺帶感?!贬庞纸忾_一顆扣子散熱。 “就知道對你口,夠sao還得夠純。就是不知道岑朗什么時候也換成跟你一樣的品味了,這下你倆有時間可以共同切磋切磋探討探討了?!绷猪蛋氩[起桃花眼,笑得高深莫測。 “脫下你這層皮吧,人間敗類?!?/br> 水流不停地沖刷著,鮮血一縷一縷地順著水流淌進水池里,夏棉的手掌被碎瓷片渣得全是創口,最深的一道幾乎深可見骨,但手上的疼痛如今卻并不會讓他分泌出眼淚,紅血絲密布虬結,嘴角甚至微微上揚露出了點笑意,著實的有些妖冶詭異。 餐廳里的污言穢語傳來,夏棉面無表情地將剛才一直握在手心里的一枚碎片扔進口袋里去。 他眼前一陣陣發黑,已經低血糖到了一定地步,眩暈使他痛覺神經都漸漸變得遲鈍,手掌上的痛感從尖銳變得木鈍。水流被關掉,夏棉單手撐在流理臺上,將那只還不斷滲血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衣服上,暫時不想出廚房,因為勢必要經過餐廳經過那兩個人。 林淼看了眼時間,“都下午四點了,我該回去了,你走不走?” “這么早回去干嘛?別跟我說又要寫你內論文去,買幾篇糊弄糊弄得了,誰真的看你寫的那些玩意兒?” “學術造假可是要負法律責任的,我作為法學院的學生自然不能知法犯法呀?!绷猪道砹死硪路?,正氣凜然道。 “少來,全家都在法律邊緣反復橫跳的狗玩意兒?!?/br> “您全家才是謙讓了?!?/br> 兩人你來我往促狹兩句,“你不走的話,我走了啊,你們仨好好玩,記得溫柔點?!绷猪嫡A苏Q劬崦恋?。 “玩屁玩,我跟你一起算了?!贬糯炅税涯?,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怎么,剛才還說我,家里那位又鬧騰了?” “屁,還不是我那個大舅,失蹤好幾個月了,哪哪找不著,這不我家老太爺病重了,我爸趕著讓找找說好歹是一家人,叫臨終前都見見?!贬挪荒偷?。 “不是說年前就在找了嗎?這會兒都幾個月了,還沒找到?” “誰他媽知道那姓葉的跑哪兒去了,之前躲蕓城三年什么正經事也不干,就年前跟老太爺說了想回來接手點事務,結果就沒影兒了,嘖,估摸著是惹上什么人物了?!?/br> 林淼突然想起來點事,“嘶——你一說,我想起來點事。我上回跟我爸媽去岑朗他們家的時候,撞上岑朗他媽給誰打電話,說‘人在你兒子手上不行,遲早給我捅婁子,你把人找到控制住或者交到我手上來,暫時別讓老爺子那邊知道’,你說,你大姨口中的這個人,是不是你大舅?她說的老爺子應該不是我們林家的老爺子吧?!?/br> 岑放捏了捏眉心,宿醉過后難免頭疼,他往客廳看了一眼,岑朗還睡得死死的,“你的意思是我大姨把我大舅給關起來了?她為什么這么干?葉寒宵在我們家管的都是邊緣產業,惹著她什么事了,還不敢讓老太爺知道?!?/br>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你想找人的話,盯著點岑朗他媽,查清楚她口中的‘你’跟‘你兒子’是誰不就找到了?這話,暫時別跟別人說?!绷猪凳掌鹆送媸啦还У男?,頗有點嚴肅道。 岑放沉吟了會兒點點頭,“走吧?!?/br> 客廳的門啪嗒被關上了,夏棉游魂一樣地飄出廚房,僵立在門口,良久都沒有動作。 葉寒宵是林岑朗的舅舅?葉寒宵從年前失蹤到現在?他不是和江雪墨在一起嗎?江雪墨現在在哪里?他有沒有出什么事? 那個把葉寒宵控制起來的人,是俞驍……嗎? 如果是的話,為什么? 多重疑云在夏棉空白了許久的腦海翻騰,他沖去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臉強迫自己冷靜,去了儲物間拿醫藥箱用紗布勉強給手和脖子上的傷包扎好,把那枚瓷片藏在自己睡的小床底下,然后悄悄去了客廳。 那條狗就是個個警報器和定時炸彈,它看似守在林岑朗身邊闔著眼休息,夏棉一旦靠近門口它就會沖過來他撲倒在地一陣狂吠,所以就算那兩個人不知情沒從外面反鎖上,夏棉也出不去。 他試著靜悄悄地靠近林岑朗,在他身邊蹲下,那純白的大狗立即警覺地抬起了頭警告性地看向他。 他試探性地把手虛虛地放在了林岑朗的胳膊上,一人一狗互相觀察著對方的動作。 見狗沒有叫喚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夏棉緩緩把手探進他的上衣口袋里,屏息凝神,一邊注意著狗的動靜,一邊注意著林岑朗的動靜,一邊強忍著眼前逼真的幻覺和嘔吐的欲望。 摸出來之后緩緩湊近林岑朗的手指,試著解鎖,左手食指和拇指兩根手指竟然均不成功,再來三次次數就要達到上限,林岑朗的右手平搭在腹部,不像左手閑閑地垂在半空,不好取指紋。 夏棉四肢冰冷,腿腳發麻,蒼白的臉頰被冷汗濡濕。他提著一口氣慢慢拿起了林岑朗的右手,整條胳膊控制不住地細微顫抖著,以蝸牛一般的速度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拇指貼上了解鎖鍵,手機屏跳出來的那一刻夏棉差點一屁股跌在地上。 他在狗的注目禮下緩緩起身,蹲久了腿腳麻得厲害,如履薄冰地步步后退,見狗始終沒有多余的反應腳步輕而敏捷地躲閃進了儲藏室關上了門。 打開撥號界面之后,正要飛快地輸入時手指卻頓了頓,先給俞驍打了過去。 他不確定俞驍的手機是不是在爆炸中給毀了,是不是暫時收不到國內的消息,嘟聲一直響到最后,只換來冰涼的女生機械道:您撥的號碼不在服務區。 他坐在小床上,牙齒在唇內的軟rou上胡亂地啃咬,不一會兒就是滿嘴的腥甜味。他不記得姚叔他們的電話,也不知道褚時立他們的電話,想了會兒給俞驍發了條短信過去。 “俞驍,我是夏棉。聽說你被炸傷了,我很擔心你,你要好好在醫院養傷接受治療,不要像以前一樣病還沒好就亂跑?!?/br> “我不知道你還能不能收到這條短信,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會收到姚叔和邵大哥他們的消息。你知道以后千萬不要生氣不要著急,穩定情緒,你頸后的腺體很脆弱?!?/br> “我知道了你被調去塞國還一而再地受傷都是因為我這件事了,我很愧疚也很抱歉,但是我很討厭這里,我每分每秒都控制不住毀了自己的欲望,但我怕那樣會毀了你……還有就是聯軍里好多你父親的人手,不知道你察覺到了沒,多加小心和警惕?!?/br> “這個手機號就是把我帶走的人的手機號碼,你不要回復。我會保護好自己的安全,好好活著,你好好養傷,然后來救我,我等你?!?/br> 他時不時抬起頭來望向門口聽門外的動靜,最后這一條反反復復刪刪改改,一會兒把“我等你”三個字加上,一會兒又刪掉,最終眼一閉心一橫發了出去。 發完之后他又飛快地刪除通話記錄和聊天記錄,給江雪墨撥過去電話。 電話每嘟——一聲,他的心跳就上一個臺階,忐忑得心臟幾乎從喉嚨里跳出來。 “喂,您好,請問哪位?” 熟悉的柔和溫雅的聲音從話筒里傳出來,電波使那聲音微微變形,閉上眼,就能想象到那人拿電話的姿勢,接電話的表情。 夏棉的眼淚奪眶而出。 不知是想念,還是因為受了傷很委屈。 “喂?您好?” “哥……是我……” 電話那頭瞬間沒了聲息。時隔將近半年的時間,再聽到這個聲音,江雪墨的心臟一下子就跳停了,他拿著話筒的手微微顫抖起來,看了一眼吧臺兩個名為咖啡師實為保鏢的人,轉身去了后廚,“夏棉,怎么給我打電話?” 夏棉那只裹滿紗布的丑丑的手在腿上胡亂地磨蹭,“你現在還在蕓城?和……他一起?” “嗯……” “可……葉寒宵不是失蹤了嗎?” 江雪墨呼吸一窒,夏棉發現了?!怎么發現的?!他該說什么?!要不要解釋清楚? 就這么糾結良久之后,他突然為自己的自私感到心驚,都已經出口傷人了,再來從頭解釋當初的事情,不過是讓夏棉多一層負罪感而已。 一步錯步步錯,從他錯誤地向葉寒宵低頭開始,再到一味地向葉寒宵妥協冷暴力夏棉數月對夏棉隱瞞一切,最后到向俞驍低頭重傷夏棉為止,他已經把路走死了,如今不是一兩句解釋一兩句抱歉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夏棉帶回來和好如初的關系。 “……你聽誰說的他失蹤了?” “他……家里人?!?/br> 江雪墨迅速地整理思路,絞盡腦汁地想怎么回答他,這時身后的簾子被撩開,高高大大的Alpha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江雪墨惡心得皺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家里情況復雜,只是暫時性地不想煩家里那些事而已?!?/br> 電話兩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讓人尷尬讓人窒息,一種以前從來不會出現在他們兩個之間的氛圍和情緒。 “我給你打電話”,夏棉深吸一口氣抹掉臉上的水痕,率先打破了沉默,“是想告訴你我很好,你不用擔心。如果遇到什么問題了,一定不要隱瞞,就算你不想告訴我,談云燁一定會幫你,而且他一定能幫得了你?!?/br> 江雪墨猛地閉緊了嘴巴,喉結上下用力滑動。眼淚成串地滾落,“……嗯?!?/br> “那……就這樣,再見,哥?!?/br> 江雪墨不敢張嘴,怕冒出來全是氣音,話筒里已經是忙音,他哽咽道:“再見,棉棉?!?/br> 夏棉把手機號拉黑之后刪除了通話記錄,來不及感傷惆悵,悄悄溜回了客廳,躡手躡腳地把手機放回他的上衣口袋中去,然后緩緩地起身,那雙置于腹部的大手忽然動了動,緊接著淡色的眼眸忽然睜了開來,帶著點剛睡醒的怔忪和朦朧,正正地撞上了夏棉的視線! 他才剛剛起身起到一半,彎著腰,心臟咯噔一下跳停,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你在這干什么?”那雙眼眸已然恢復冷漠,還帶著不算少的血絲。 看來是沒發現,夏棉稍稍松了口氣,一邊往外挪一邊道:“我……”夏棉似是有些窘迫尷尬,聲音越說越小,“很餓,冰箱里什么都沒有,想來叫叫你……” 林岑朗捏了捏眉心,視線落在夏棉纏滿紗布的勃頸上和手上,他還穿著昨天那套睡衣,寬大得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松垮得邋里邋遢,放到視線里都嫌臟眼。 他卻不想想這段時間夏棉幾乎每天都在抽腺體液,給狗他還知道喂狗糧,卻從不管夏棉吃什么怎么活,夏棉在他眼里就是提供提供腺體液的儲藥罐,還是俞驍雙重意義上賴以生存的資本,是他報復俞驍的最趁手的利器,折磨才是他唯一會給的東西,不過—— 得慢慢來,怎么也得叫俞驍嘗夠病痛的滋味。 他打電話叫人送了堆食材來,那架勢幾乎是把超市搬空了,堆得從玄關一直到廚房,林岑朗伸了個懶腰晃晃悠悠去浴室洗澡,唇邊噙著惡劣的淺笑,“你不是餓了么?自己做呀。還有,我不喜歡這里太亂,要干凈、整潔、空空蕩蕩?!?/br> 夏棉知道他在整自己,默默把那些死沉死沉的東西連搬帶踹一點一點歸置到冰箱里,兩條胳膊和腰用力過度,他知道現在只是疼,等到明天早上起來可能就跟舉鐵舉過勁了似的,連走路都不敢擺臂,以前在溫城打工的時候扛一天蔬菜就是那種感覺,酸爽得要命。 手上的紗布被浸出的一層血給濡濕了,夏棉一邊想在溫城四處打工的日子,一邊還有力氣嘲諷自己這算不算是憶苦思甜。 費了好大力氣才總算弄完,天都已經黑了,他把那些箱子盒子放扁之后疊好扔在了玄關一側,又取了兩塊毛巾,趴在地上用濕毛巾擦一遍之后又用干毛巾擦一遍,被割傷的手上被他裹了一層保鮮膜,加上紗布厚厚得像個熊掌,擦得他難得渾身冒了層熱汗。 林岑朗從臥室出來之后見他就是這個跪趴在地上的樣子,冷嗤了一聲,一看就知道是在俞驍那種鳥籠子一樣的地方住多了,把掃地機器人和吸塵濕拖器當擺設,原始人似的。 不過,也算滿足了點林岑朗的惡趣味,看別人跪在地上,總歸是有意思的。 他不知道的是,那邊事情不多,小悅和姚管家打掃衛生就喜歡這種傳統的方式,慢慢消磨時間,而夏棉除了偶爾幾次,三年之中他被幾個人捧著慣著,早不用去做這些他做了十來年的家務活了。平時在床上俞驍都舍不得讓他跪得時間太長了,雪白的膝蓋稍一不注意就會留下兩片青紫的瘀血,看著觸目驚心。 夏棉剛從廚房一路抹到餐廳門口,下午那片地上的狼藉也一并收拾干凈,忽然警覺頭頂一片陰影和風掃過,只見林岑朗竟然直接從他身上跨過去往廚房走去,有片地方還沒來得及擦干,留下了兩個干腳印,又被他帶到干的地板上去留下一串濕腳印。 但凡是個稍微有點潔癖或者強迫癥的人就受不了,夏棉縱然不是,他也覺得林岑朗枉為一個上流社會的少爺,最基本的教養都沒有。 林岑朗打開冰箱,第一次見到這種滿滿當當的盛況,又拿著瓶水往外走,夏棉從他行進的路線上閃開,由于腰腿酸得厲害一時沒站得起來,林岑朗嗤一聲:“我要是想從你頭頂上跨過去,你就是站到天上去也沒用,給我弄點東西吃待會兒送我房間里去,別讓我等太久?!?/br> 夏棉覺得自己不僅是個藥物工具,還兼職家政阿姨。 他一路抹到玄關去,那狗跟它主人似的,見夏棉靠近門口就一路踩過來留下好幾個狗爪印,齜牙咧嘴。夏棉緩緩站起來,膝蓋和腰疼得要裂開去,低血糖造成的眼暈讓他半天都看不見眼前的東西。 半晌,才一瘸一拐地去了廚房,洗干凈手,取了一根小蔥、四個西紅柿、一把菠菜和三個雞蛋,一點面粉。 兩個西紅柿去皮切小丁,菠菜切小段,開火倒油把西紅柿翻炒片刻之后加水,等沸騰時加入拌好的面疙瘩攪拌一會兒,加入菠菜之后小火加入蛋液,一道疙瘩湯就完成了。 夏棉給自己盛了一小碗,剩下的全倒進大海碗里去,又把剩下的兩個西紅柿切了切分開裝到兩個小碟子里去撒上白糖,一份留給自己,另一份放到托盤上去一并給送到林岑朗房間去。 門關著,夏棉沒手敲門,他又不想喊人的名字,便用腳輕輕踢了踢,“你的夜宵?!?/br> 里面悄無聲息,夏棉正準備再踹兩腳時,門突然開了,嚇得他手上一晃,差點給撒出去。他把手里的托盤往前一遞,“給?!?/br> 林岑朗垂眼看了一眼托盤上的東西,視線稍微上移落在了夏棉臉上,嫌棄得表露無疑:“這什么東西?” 夏棉只想說你愛吃吃不愛吃拉倒,但不想招惹是非,淡淡回道:“疙瘩湯,涼拌西紅柿?!?/br> 林岑朗真是開了眼界了,“拿這東西糊弄誰呢,重新——” “你不是喝酒了嗎?”夏棉打斷他,把那句重做攔截下來,他渾身難受,就算不難受也不想大晚上伺候這挑剔惡劣的少爺,“酒后喝這個最好了,西紅柿清口?!彼滞斑f了遞,冷冷道:“接著吧,我還得去給你抽腺體液?!?/br> 林岑朗沒動,夏棉彎腰把托盤往地上一放轉身就去了餐廳。 二五八萬的樣子讓林岑朗極其不爽,想一腳把那托盤踢飛,裊裊的食物香氣飄散進鼻腔,他從昨天晚上一直喝到今天上午,睡了一天什么都沒吃,就算是Alpha好幾瓶高度烈酒下去,頭跟胃還有喉嚨該不舒服還是不舒服。便皺眉拿進屋里去了,按了下遙控,桌椅從地面升上來,他開了投影,調了球賽看。 嘗了一口,談不上多出色的味道,比他吃的米其林味道差遠了去,就是熱氣騰騰的,滑糯綿軟,能感覺到,從喉嚨順著食管一路緩緩流到胃里去,要仔細看的話,花紅柳綠的顏色還行。喝了幾口,恍惚記起來好像以前家里的阿姨給做過這個,里面放得滿滿的海參,黑的白的小疙瘩攪在一起,他覺得惡心,直接把人罵哭然后攆了出去,后來的幾個阿姨便再沒做過這個。 今天這個簡直樸實得寒酸,看著倒是沒那么惡心。 裹一嘴粘稠咸香之后,涼絲絲甜絲絲的西紅柿進嘴里,的確,還比較清爽。 他又用筷子夾起一片,看了半晌,不屑地笑了笑。小家子氣,放俞驍手里養著就是跟他一樣,窮酸,粗鄙。 夏棉一個人在餐廳里慢慢吃東西,他渾身上下哪兒都難受得很,血管里的負面因子癌細胞一樣急劇擴散,時常醒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盯著窗外數百米的地面,要不然就是各種刀片,他隱約知道自己有些不對勁,可那些傷害自己的念頭雨后春筍一樣一茬一茬飛快地冒出來,他控制不住。 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就這么死了,江雪墨、談云燁、俞驍、姚叔、佘阿姨、小悅甚至褚時立和任泰安都會很難過。唯一會為此快樂的就是岑朗他們這些人。 親者痛仇者快,他做不出來。 他得堅持住,堅持到俞驍好起來,堅持到有人來救他。 他慢慢地吃完把東西收拾干凈,去了浴室。 頸間的紗布一圈圈繞開,那道血口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痂,配上青紫交加的淤痕,看著丑陋猙獰極了。 不知道以后會不會留疤。 他緩緩轉過身,扭著頭看到鏡子里自己瘦骨嶙峋的背,曾經那些張牙舞爪占滿了整片脊背的疤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曾經江渡橫留給他的傷被俞驍擦去了,而今魔鬼變幻成了另一個人的樣子,在他的身上留下新的傷痕,在頸后的腺體上,在頸間的咽喉上,在連心的手掌上,在易碎的膝蓋上,在恍惚的精神上…… 全是很要命的地方。 洗完澡,他拿著針去了儲物室,趴在那張小床上,還沒扎進去,腺體就開始瘋狂痙攣作痛。 疼痛也是有肌rou記憶的。 一次又一次,只會讓人對疼痛更加畏懼,因為你的身體記住了那種叫它粉身碎骨幾乎壞死的劇痛。 它在歇斯底里地抗拒著,讓你不要再給它來一次致命的傷害。 扎進去,猛然一提,人痛得幾乎翻了白眼。 夏棉哆哆嗦嗦把那針拔出來,握在手上松松的籠著,手止不住地哆嗦,針隨時有可能掉落。好半天,都沒辦法動彈。 良久良久,他咬牙從床上爬起,一晃,咕隆咚栽到了地上,滿身的骨頭與地面硬碰硬,磕得人幾乎散了架。 這具身體,已經超負荷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徹底壞死。 又過了好久,他才緩緩地爬起來,換了針頭蓋上針帽,步履蹣跚地去敲林岑朗的門,等門開之后,他看也不看一言不發地遞上去,半天沒手來接。 林岑朗其實在看夏棉的樣子,濕發凌亂地貼在臉頰上,整個人蒼白如紙,像是風吹一陣這人就能直接碎成紙片紛紛揚揚地飛了去。半點不見剛才來送湯的時候,那點香汗配腮紅的生機。虛弱得好像林岑朗再折騰他一點,他就直接駕鶴西去了。 見他不接,夏棉故技重施地彎腰要往地上放,一只大手鉗住了他的手腕,夏棉反射性地猛地一甩,呼吸陡然急促,瞳孔驟然緊縮,恐怖而逼真的幻影瞬間向他來襲,大片的皮膚rou眼可見的一秒鐘之內全面被蠕動的蛆蟲覆蓋。 林岑朗沒用力,胳膊被他甩飛出去,手背重重摔在門板上,保養得宜的手當即就由紅轉青,林岑朗的臉色也當即沉到了極點。他從夏棉手上一把抻過那支針筒,只有兩毫升,淡色的眸子陰冷得落在夏棉臉上,“怎么,你是喂蚊子呢?” 那雙褪盡血色的唇瓣微微蠕動,慢吞吞地開口道:“腺體液……很少你知道,你要是準備……今天直接把我抽死抽干,隨便你……” 啪——! 林岑朗一個響亮的耳光甩過去,夏棉直接被他甩得咚!地一聲撞到身后走廊的墻上,又跌坐在地上,鼻子和嘴角馬上就血如泉涌,他眼冒金星,耳道里一陣一陣嗡鳴,那半邊小臉被大巴掌整個蓋住,當即紅腫起來,甚至連耳朵都給扇紅了。 “你以為我不敢?陰陽怪氣,跟誰講話?” 夏棉又惡心又疼,食管連著腸胃一起瘋狂抽搐,剛吃下去沒多久的食物猛烈上涌倒灌,他按壓著胃部,嗬嗬地喘粗氣,生理性的眼淚和冷汗一層一層地往外冒,手上剛裹上沒多久的紗布又被鮮紅濡濕。 遍體鱗傷的人,那種慘烈到讓人目不忍視的痛苦,只看一眼,就能讓人直觀地感受到。 林岑朗緩步踱過去,在他身前半蹲下,下頜微微上揚,眼皮微微下垂,是個冷漠又傲慢不屑的表情,他用手里的針管挑起夏棉的下巴,“還敢不敢了?” 似乎只要夏棉說個敢字,那針頭就要直接從夏棉的喉結將他的脖頸扎個對穿,直取腺體,吸個干癟。 蛆蟲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跟有絲分裂似的,叫夏棉的腸胃瘋狂絞緊,一陣猛烈上涌痙攣,“嘔——!” 稀里嘩啦,驚天動地地吐了一地,有幾滴還濺到了林岑朗身上,夏棉無力地撐在地上,搖搖欲墜。 他吃的不多,但全部被吐了上來,花紅柳綠,還摻著血跡,是剛剛做的疙瘩湯和西紅柿,甚至還沒來得及消化。 林岑朗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猛地站起身來直接給了夏棉一腳,踹得他徹底撲倒在地上沒了意識,頭發上甚至沾上了嘔吐物。 這才是真的齷齪邋遢到了滿身污穢的樣子。 林岑朗沒理他,轉身回臥室的浴室里去沖洗,直接把那身睡衣扔進了垃圾桶里去,嫌惡惡心得要命。 好半晌,他才從浴室出來準備上床睡覺,目光剛好從那還沒來得及收出去的托盤掠過,碗和碟子里面一干二凈。 他淡淡收回視線躺下,過了不知多久,黑暗里又猛地翻起來一個人朝門口走去,擰開,光線一點一點漏進來,走廊里燈火通明,夏棉像只臟兮兮的貓崽子還軟倒在那里,不省人事。 他皺著眉走過去,嫌棄地用腳尖踢了踢人,“喂?!?/br> “喂,醒醒,起來給我收拾干凈,惡心死了?!?/br> 他用了點力又踢。 夏棉除了被他踢得來回晃之外,半點動靜也沒有。 他猛地探下身去,食指彎曲湊近夏棉的鼻尖。 沒氣了。